第43節
唉,葉老那么端嚴整肅一個人,日常里笑意都難見的,怎么就教出這么一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弟子呢? 謝良鈺可不知道縣令大人心里這些小劇場,他翻翻答題紙,準備開始答另一道試貼詩的題。 ……作為一個脫離古典教育已久的現代人,讓他之乎者也地用古文寫議論文還算容易,可作詩這種需要從小接受文化熏陶的水磨工夫,他就不算那么太擅長了。 謝良鈺嘆了口氣,心想幸好之后更高級的大考不可能會考到作詩,然后咬著下唇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才在稿紙上落了筆。 比方才作時文的時候艱難不少。 《論南山余雪》一看就是明寅鋮一拍腦門子想出來的敷衍湊數題,所謂“南山”,就是安平縣城外一座山,山那頭是謝家村和其他幾個村莊,謝良鈺他們每次進城,都要從那山里過的。 前日過年下了雪,可不就是“南山余雪”么? ……不過考官敷衍,考生若也敷衍就是找死了,要想合轍押韻,又不太流于俗套著實不易,謝良鈺刪刪改改,又很不厚道地連番過了過前世見到的那些大詩人們做的詩,好容易才忍住了直接拿一首過來充數的沖動。 ……其實若不是沒能想到完全合題的,這個道德觀念薄弱的老鐵還真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剿襲”的欲望。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注]。” 唉,就這么著吧。 謝良鈺將這首來之不易的詩謄到答題紙上去,見考場中人又減少了一撥,便知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如今是二月,還在冬天,天黑得早,因此考試也不會拖延太久,一般到酉時左右便要勒令交卷,距離現在還有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謝良鈺雖然不怎么急著提前交,但也沒興趣干坐在這里等著,再看看自己寫下來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便起身打算交到前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原作者唐朝詩人祖詠。 第67章 明寅鋮開始還想擺擺架子,將謝良鈺的卷子接過來,隨手就放在了一邊,淡然地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恰巧也到了放牌的時候,謝良鈺拱手一禮,出了考場。 而他的身影一出縣學大門,后面的明縣令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劈手又從一堆剛剛交上來的卷子中找出謝良鈺的,展開看了起來。 他雖然一直都知道謝良鈺在跟著葉老讀書,可他一縣之尊,便算是常常去看望長輩,卻也不會總趕在他們教學的時候,便是趕上了,有時候也不好意思把他們的習作直接拿來看的。 ——更別說這么長時間以來,有大部分的時候謝良鈺他們根本沒怎么作文,反倒是一直拿著各種他熟悉或不熟悉的書卷背來背去,開始的時候明寅鋮還時常能看到自己熟悉的書本,可到了后來,有時候他們讀的書他就連聽都沒聽說過了。 明縣令心里頭沒少犯嘀咕:需要讀到那么生僻的程度嗎?到時候若是連考官都沒有聽說過你引的典,看你要怎么辦? 他這種擔憂倒其實不會成真,一來,讀一些較為生僻的孤本,大多是葉老為了培養學生們的性子和行文謀篇的能力,而非單純用典;二來,主持大考的多是名滿天下的飽學之士,就他們肚子里這點墨水,想用到對方聽都沒聽說過的典故,想來也不太可能。 總而言之,還從沒真正考校過這位新起之秀的明大人,已經等不及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縣試規定考場不能點燈,因此基本上也到了收卷的時候,考場中剩下的考生已經沒有幾個,明寅鋮借著借著窗邊的最后一點天光,展開了謝良鈺的卷子。 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神色還算平靜,可到了后來,眼睛卻越瞪越大,看到最后,竟忍不住拍案而起,竟一時忘記了自己身處考場,嘆道:“妙,妙啊!” 考場中沒剩下的幾個考生登時都抬起頭來,縣令大人先前裝的嚴肅很成功,顯得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氣沉穩,此時竟然如此驚呼而出,那該是多令人驚嘆的文章! 難道本科案首,現在就已經定了嗎? 定當然是定了,縣一級的考試,縣令的權責極大,本來明寅鋮也有意賣葉老一個面子,將謝良鈺點為案首,可如果說那時候的想法只是出于人情,此刻他卻已經確定,謝良鈺這篇文章若是不得案首,他自己都想告自己一個徇私舞弊了! 本科案首,當之無愧。 另一頭,謝良鈺雖然不知道明寅鋮對自己的文章竟然有那么大的反應,可他自信得很,今日答題順暢舉重若輕,他相信拿個好名次是不成問題的。 梅娘早在家里準備好了豐盛的飯菜,見相公一進門,就頗為殷勤地上前來給他摘下斗篷,旁邊的虎子還乖巧地捧來一盞熱茶。 “不喝茶了,”謝良鈺擺擺手,“腦子本來就清醒得很,現在喝茶,晚上可不用睡了。” 他笑著脫下厚重的冬裝,迫不及待地到火爐邊烤手抽手刮了刮虎子的臉:“小東西,今天在家有沒有聽話?” 梅娘笑道:“虎子向來可聽話了——今天外頭冷,一直在家跟大黑玩兒呢。” 她實在很寵那條狗,這時候很多人家其實是根本不讓家養的狗進門的,可梅娘覺得外頭冷,大黑不久前又受了傷,日日都讓狗子在烤得暖暖的屋子里頭待著。大黑也十分靈性,在家從來溫順,不喊不叫,偶爾想方便就自己頂開門出去,再悄悄跑回來,往角落里頭一縮就能待一天。 虎子也特別喜歡這個新玩伴,年后往外瘋跑的時候都少了。 謝良鈺笑了笑,又隨口考校了弟弟兩句功課,小家伙雖然答得磕磕絆絆的,但好歹是答出來了。 “行,不錯,看來是沒有偷懶。” “我才不會偷懶呢。”虎子驕傲地挺了挺胸,又跑到角落里,去抱住了大黑狗的脖子。 梅娘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相公啊,今日考試……如何?” 謝良鈺挑了挑眉。 梅娘又連忙道:“我、我是不是不該問這個,既然考完了,相公你就別再想了——總之還……” “放心吧,”謝良鈺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約莫只要過幾日去面試便好,你相公的水平,你還不放心嗎?” 縣試一共有四場,前三場都是筆試,各取一些人,最后再組織一場面試,看之前錄取的人中有沒有濫竽充數者,基本就算是走個過場。 謝良鈺這樣說,便是篤定自己可以在第一場被錄取了。 他想得沒錯,待一家人用過晚飯,一直昏昏欲睡的大黑就忽然支棱起了耳朵,看向窗外。 “有人來了。” 原來是葉審言,謝良鈺將他讓進屋里,好奇道:“這么晚了,還跑過來做什么?” 葉審言哭笑不得:“我說山堂,你也太……今日考完試,連結果都不想的嗎?” 謝良鈺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明大人報到老師那里去了?” “我的師弟啊,”葉審言搖搖頭,“你看真是成竹在胸——不過也應當,明大人將你的文章都拿來了給祖父過目,贊譽有加,我看他那意思,今科案首,約莫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梅娘忍不住小小驚呼了一聲,驚喜交加地望過來:“真的?” 葉審言笑瞇瞇地對她一拱手:“我騙你們作甚?” 謝良鈺卻表現得不甚在意,或者說,是理所當然:“一個縣案首而已,原本看在老師的面子上也未必有什么玄虛,何必如此驚喜——師兄,你這可就顯得假了。” “你啊。”葉審言拿手指指他,無奈地搖搖頭,正色道,“這你卻錯怪明大人了——他在我父親門下待久了,肚子里彎彎繞沒有那么多。便是他真有,若你文章不達標,祖父也是不會讓他徇私的。” 謝良鈺:“這么說,老師也認可了?” “那當然,”葉審言道,“他方才當著明大人的面雖然沒怎么點評,可我觀他神色,也是十分滿意的,大人要點為案首,他也笑著答應了,心情應該是很不錯。” 謝良鈺這才有點高興起來:“可真不容易,我還當老師永遠不會對我滿意呢。” 葉審言:“……你可別賣乖了,你才入他門下多久——是沒見過從前師兄們被訓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模樣,要我說,祖父對待弟子的所有和藹可親的好臉色,大半可都給了你小子了。” “是嗎?”謝良鈺聳聳肩,“那師兄們的生存環境也太險惡了點吧?” 如今已確定明后兩天的兩場試不必去考了,謝良鈺一時輕松許多,他邀葉審言坐下,給他倒了碗紅糖水:“天怪冷的,還勞煩你專門跑一趟,喝些暖身子的吧,還有些問題要與師兄討教。” 葉審言嘆了口氣:“你還向我討教什么,你這小子,簡直就是妖怪,學了才多久便有如此造詣——我是指導不得你了。” “莫如此說,”謝良鈺笑瞇瞇的,“這才到哪兒啊,今后幾年,咱師兄弟倆相處的時候還多著,要齊頭并進的,可不能有人掉隊。” 他說的自然是今后幾年一路往上的考試,科舉一事極為費時,越往上走,舉辦的頻率越低,若是不小心落第一次,除非正遇上國之大慶開恩科,否則至少便也要是再等三年的事了。 謝良鈺自然是不愿意等,他的野心很大,需要盡快實現才行。 “你倒是自信得很,”葉審言接過來糖水,舒服地飲了一口,“好了,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案首的名頭已定下了,按照往例,縣案首是一定會取生員的,你這秀才身份已經板上釘釘,為兄便提前說一句恭喜了!” 謝良鈺笑道:“多謝師兄惦記,來年鄉試,預祝咱們師兄弟蟾宮折桂,到時候,才真正是值得大慶一番的喜事!” “怎么著,區區一個秀才的功名你還看不上了是吧?” 也就是葉審言家教實在森嚴,這時候才沒給他師弟翻出來一個大大的白眼,他站起身搖搖頭:“總之,還是努力考試吧,祖父還教我告誡你,萬不可驕傲自滿,今后的路還長著呢。” 謝良鈺也收斂了表情,鄭重道:“我知曉了,不會讓老師失望的。” “那便好。” 葉審言又說了幾句,怕影響謝良鈺的心情,很快便告辭離開了。謝良鈺送他出去,再回屋里,便見梅娘正笑著望著自己,眼睛亮晶晶的,滿面笑容抑都抑不住。 他也忍不住笑起來:“怎么,就這么高興?” “相公,你可太厲害了!” 梅娘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縣令大人,他真的親自夸你了嗎?” 她從前也是隱約知道自己的相公厲害的,可到底不怎么熟悉謝良鈺的社交圈子,也就沒有實感,可如今就不一樣了,親耳聽到葉審言那樣說,帶來的震撼可不是街坊鄰居閑嘮嗑的時候所能比擬的。 謝良鈺忍不住揪了揪他家小娘子的鼻尖:“如今才知道你相公厲害啊?該罰!” 第68章 即使案首已經是十拿九穩在手中了,面試也還是要好好準備的,謝良鈺又窩在家里看了兩天書,再一次來到了考場。 縣試的最后一場又叫“提堂”,是對縣試錄取考生做最后的甄選用的——畢竟這種考試各項措施不太嚴密,難免有人濫竽充數,最后的面試就是讓縣令親眼看看自己選出來的這些人,避免有實在太爛泥扶不上墻的混進來,將來送上更高級的考試以后不好交代。 但這場面試雖然對于混進來的雜魚來說是道“鬼門關”,可是對于謝良鈺他們這樣憑借自己真才實學上位的學生,和走個過場也沒什么區別了,考完之后還能混縣令大人一頓飯,相當愉快。 可當謝良鈺跟著同科幾十位考生一道列隊走進縣衙的時候,卻不能地感覺到氣氛有些奇怪。 他當即提起了心——這些天在家里一門心思溫書,也忘了注意外頭的局勢,看這滿堂的風雨欲來,難道是……出什么事了? 明寅鋮坐在堂上,謝良鈺抬頭往他那兒望了一眼,兩人的視線一觸即分,可他心里卻重重一沉。 這一眼讓謝良鈺確認了自己先前所想恐怕沒錯,這短短兩天的時間里,恐怕還真是出事了。 可這種微妙的氛圍并未影響到其他滿臉興奮的考生,作為初試頭名,謝良鈺理所當然地站在隊列的最前頭,他身前身后簡直是兩重天,后面的氣氛欣欣向榮滿懷期待,前頭…… 謝良鈺忍不住回身看了大家一眼,有些同情地想到:今天的縣令大人心情恐怕不會怎么好了。 明寅鋮果然很不耐煩應付這般大半是抱著蹭飯的念頭來的考生,他直接起身,帶人去了后堂,前來一同“監考”的府學提學大人已經在那兒等著,謝良鈺他們整齊地行了禮,就被發了筆墨紙硯,等著出題。 這是一切從簡的意思。 明寅鋮看上去有些焦躁,不過還是撐起笑容起身說了兩句場面話,將氣氛帶動得沒有方才那么僵硬了,便示了題,讓考生們作答,自己又坐在那里發呆。 謝良鈺看看上首兩位似乎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大人,緩緩落筆,心卻已經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這事兒看起來不小,明寅鋮這幅樣子……莫非是遠在京城的葉將軍,又出了什么變故?但葉長安一身牽系天下,他的一舉一動,那都是全天下人看著的,他若真出了事,外頭不可能那么風平浪靜。 那…… 他想到明寅鋮剛來安平的時候,自己跟他說的那些話,心里不由得一跳:莫非,真的是倭寇那邊有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