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三人各自落了座,梅娘帶著虎子去了女眷的席位——其實虎子這么大的小孩兒倒也能上正席,但謝良鈺了解他得很,這小子恐怕對席上美食和小伙伴們的興趣更大些,肯定不愿意跟他在前面拘著。 因此,攜家帶口來到這里的小謝相公,最后仍是落得個形只影單。 此刻還沒開席,圍坐桌邊的人大多是舊識,彼此之間熱鬧地交談著,謝良鈺找了個算得上熟識的圈子,自然而然地融了進去,大多時候只聽著,偶爾適時插上一句,不知不覺就成了引導話題的中心。 “咱們安平可好久沒這么熱鬧了,”有位學館的先生感嘆道,“自從三月前那事……全賴明大人理政井然啊,到得年根兒底下,百姓是愈發富足安逸了。” “是啊是啊,近來明顯各地客商也多了許多,隨意上集市一趟,能見著許多外地來的新鮮玩意兒呢。” 大齊商人的地位并不算低,許多官員甚至皇族自己雖不經手,但都有信任的人經營著鋪子,譬如說那位原本一直庇護著葉將軍,在民間官聲頗隆的張閣老,手底下的鋪子便開遍大江南北,每年筆筆雪花銀滾滾而來——他倒是不貪|污受|賄,自個兒家里賺的錢就快趕得上國庫了。 而此時的大堂里,就坐了不少身穿綾羅綢緞的大商人,都是本地富戶,每季往衙門里送大筆銀子的主。 謝良鈺微笑著飲了口溫熱的紅茶,目光一轉,卻忽然一愣。 “那位……”他有些遲疑地問身邊另一位書生打扮的男人,“可是教諭大人?” “嗯?”男人也跟著回過頭來,只見一位長相方正,連胡子都留得方方正正的中年人正在往樓上而去,身邊也跟著幾個人。 “啊,確實是鄭大人。”他這么一提,有好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這一桌子上坐著不少秀才,都是縣學的生員,對于管理這一塊的教諭大人,自然再熟悉不過了。 教諭是縣一級管理學政的學官,別的不說,童生們想要參試,多要托教諭尋資深秀才作保,除此之外,縣學的生員名義上也都歸教諭管轄,而每年的學祭,自然也由教諭一手cao持。 身在這個位置上,雖然不如縣令身邊油水充足,但若是個會鉆營的,能在名聲清貴的同時讓自己也過得滋潤,著實是個肥差。 而謝良鈺之所以對本地學官如此關注,只是因為…… 他的目光落在了跟在那個中年人身邊的兩個年輕人身上,其中一位身量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間卻縈著些憂郁,謝良鈺注意到,他踏上臺階的時候,腳步竟也似有些不便。 ……嗯? 他愣了一下——根據旁邊人們的小聲討論,他約莫能猜出,這應該正是原本與梅娘定親的那位教諭家的庶幼子。可好像沒人說過,這位少爺不良于行啊? 謝良鈺心里一頓,莫名感覺哪里不太對。 “最近教諭家里可熱鬧呢。”有人小聲笑道,幾個消息靈通的秀才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不少人低低笑起來。 謝良鈺皺起眉——他那種總是很準的不妙的預感又來了,連心跳也莫名加快起來。 “君子勿妄言呢,”不過,某些習慣了裝相的人心里雖然有些焦急,面上卻不顯,甚至輕笑著那指節敲敲桌子,輕聲提醒同桌的人,“仔細教大人聽見。” “謝兄多慮了,”果然,馬上就有人嬉笑著接上來,“這事兒學宮里還有哪個不知道的,也就是你兩耳不聞窗外事,才錯過這么大個笑話。” 謝良鈺微微一笑:“在下可還沒資格上學宮去呢,消息自然不若各位靈通。” 好幾個人都是一愣。 這個謝山堂,和上歲案首葉審言一起,日日與他們這些人混在一處,參加詩會、縱論時事,學問做得很深,隱隱甚至有在小團體里稱首的架勢,誰還能記得他還沒能考取功名呢? 聽說似乎是孝期剛過?倒也沒差——憑這位的本事,待明年高中,定不是問題。 坐在謝良鈺旁邊的人含笑解釋道:“你不知道,鄭大人家里可鬧出個大笑話,那位——靜淵兄,幾月前新婚,你總知道吧?” 他說的正是那個原本跟梅娘訂婚的年輕人,在鄭家年紀最小,也是唯一的庶子,據說其母貌美,很受鄭大人寵愛。 謝良鈺卻驟然愣住了。 “等等……”他一時甚至忘記了控制表情,“你說他叫什么?” “……靜、靜淵兄?”對方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鄭兄單名深,字靜淵,怎么了嗎?” 鄭深,鄭靜淵?! 如果現在有什么能形容謝良鈺的心情,那就是一道閃電劈過心頭,用震驚來形容都不為過。 他可沒忘記,先前剛穿越來的時候,自己便得知這世界原本是一本小說,雖然他只粗略地知道主線故事,并把關于梅娘的內容簡單看了看,但鄭深這個名字實在熟悉,由不得他沒有印象。 那不就是男主角的宿敵,站在太子陣營,智計百出的悲情大反派嗎? 最重要的是,他之所以被稱為“悲情”大反派,是因為心頭烙印一位陰差陽錯錯過的皎皎白月光,他之所以那么堅定地與主角為敵,也正是因為受□□蒙蔽,以為男主才是害死自己白月光的罪魁禍首! 這么一聯系起來…… 難道那個貫穿全書,未見其名卻幾乎以一己生死cao縱了整個天下大局的奇女子,就是梅娘!? 第44章 謝良鈺著實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現在隱約相信自己作為穿越者,也是一個類似于“主角”的存在了,這小小的安平,明明地處大齊偏僻之所,在天下間從無什么名氣,卻是藏龍臥虎,未來能左右天下大局的人,此刻便已經出現了不止一位! 而且說句自我感覺良好的話,這些人,還都是圍繞在自己,或自己在意的人身邊的…… 可那鄭深,理應從未見過梅娘的,梅娘也從未表現出認識那位“未婚夫”過,若不是知道那位的“白月光”是曾經訂婚又被李代桃僵的對象,他們的情況,無論如何都與書中描寫的遺憾錯過一往情深對不上啊? 而且那個姓鄭的娘娘腔,一看就靠不住!長得眉清目秀跟個小白臉兒似的,幸好梅娘沒認識他,不然還指不定被怎么拖累呢! 醋火中燒的某人完全忘記了審視自己有多配得上“小白臉”這個詞兒的長相,他不自覺地一直狠狠盯著那個垂首走在鄭教諭身后的年輕人,目光灼灼,以至于鄭深都迷惑地抬起頭,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這么個家伙,才配不上他家梅娘……不對,這天底下就沒有哪個另外的人,有資格搶走他命定的娘子! 謝良鈺強壓住心頭莫名竄起的敵意,渾然不覺自己此刻的狀況簡直像護仔兒的老母雞,他一邊毫不放棄地試圖用目光撕碎這突然冒出來的疑似“情敵”,一邊聽了一耳朵桌上的其他人議論鄭家的話。 “先前不是說嗎?我們鄭大人重信重義,為了當年一個募軍的救命之恩,就跟那人訂了姻親,要讓‘最寵愛’的小兒子迎娶那家的姑娘呢。” 不少人發出些淺淺的嗤笑,謝良鈺聽出不對,不由問道:“怎么了?” “你啊,還是太年輕,”坐在謝良鈺身邊那個留著精心修剪過胡子的大叔拍拍他的肩膀,“單純了不是?一個庶子,年歲又不長,哪里就能算是‘最得寵愛’?靜淵兄人不錯,可我們認識他這些年,所交不深,也知道他在家里過得不容易。” 大家臉上有了些唏噓的表情,謝良鈺心中一動,卻并不感覺到意外。 歷來庶子能夠得寵的,要么是沾了母親的光,要么是實在可堪雕琢,這樣看來,那鄭深的母親在鄭家后院應該不久便失了寵。問題是……鄭深之后既能在大齊帝國權力中心走到那一步,能力應是毋庸置疑的,怎么會不得教諭大人青眼呢? “那時候我們還為他不平——他那種狀況,找個有能力的岳家是正經,誰知道大人就要舍他出去娶個鄉下姑娘……” “可靜淵兄軸啊,總說什么君子之約,也不知道反抗……這就罷了,也不知道他們私底下什么時候見了面,他竟然還一副墜入愛河的模樣,沒幾日便非君不娶了!” 謝良鈺一驚:“他們見過面?” “具體的我們也不知曉,”胡子大叔搖了搖頭,“靜淵實是個癡情種子,只是這命也未免太不順——前日鄭大人家里鬧出的丑聞,都說要嫁給他那姑娘給jiejie替了,最后嫁過來那位,根本不是原先說好的人呢!” 他說到后來,語氣已是有些興奮,就像是一群湊在一起嘮東長西短的大媽,要爆出來什么值得慨嘆的猛料似的,周圍人也沒負他所望,紛紛發出一副細碎的躁動,偏又要努力抑制自己的表情,好顯得更符合身份的淡然。 謝良鈺感覺有些不適,稍微挪動得離他們遠了些。 事情還真是還愈發讓人捉摸不透,不過,這位教諭大人的威信,看來著實不怎么樣啊。 大家都對他家的丑事如此津津樂道,甚至似乎與不受寵的庶子相處更好——這要么就是鄭教諭本人為人有缺,樹敵太廣,要么…… 問題就出在那鄭深身上。 謝良鈺雖然對這個潛在“情敵”戒備甚深,但絕不懷疑他的能力——尤其是在玩弄權術人心這一塊,粗略瀏覽構成這個世界的那部小說的時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位大反派了。 倒不是因為他身上那種吸引小女生的癡情和悲□□彩,而是因為在行為處事上,他幾乎和自己的過去是同一種人。 ——生性涼薄,精于謀算,為了得到想要的結果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其他人在他眼里,恐怕還比不上排兵布好陣的一盤棋。 不過,這種人很多都偏執得跟神經病似的,要說他真是深深愛上了一個沒怎么相處過的姑娘,又為她的死瘋狂復仇……謝良鈺也不是不相信。 就他自己來說,不也早在夢中就愛上了從未見過面的梅娘嗎? 可是,看書里的的情節——梅娘出事之前無人在意也就罷了,若是從那時起,鄭深就已經心悅于她,卻出于各種原因沒能保護好她,讓她度過那樣悲慘的一生……單從這個角度看,就足以讓謝良鈺把那個姓鄭的家伙鄙視到死。 不管是沒能察覺,還是一時隱忍后有所圖,這種當下不懂得珍惜,過后又追悔莫及假惺惺一副深情模樣的人,都絕對不值得同情! 這恐怕也是自己與他最大的區別了。 想通這一點,謝良鈺心里也舒暢許多——盡管他倒寧愿原本能有一個人站出來保護他的梅娘,不論那人是誰,只要想到梅娘原本可能的命運有多凄涼,他就心如刀割。 還好,現在有他在,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說今生今世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對自己的改變,從根本上來說,他們雖然很像,卻也絕對是不同的。 同桌的人已經開始議論到了“一往情深”的鄭公子在發現心上人被人頂替之后,似乎是想把這件事鬧出來,可教諭家里怎么能與這種有辱門風的事情扯上關系?此事自然是被鄭教諭壓了下來,小少爺還為此挨了打——難怪剛才看著他行動不便。 哼,謝良鈺非常沒有風度地想道:怎么不打得重一點,打瘸了他才好哼! “唉,教諭大人如此行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可憐靜淵兄一往情深,如今也只得有情人相隔天涯了。” 呸,謝良鈺差點掰斷手里的筷子:誰跟他有情人,我們梅娘都不認識他!能不能要點臉! 他實在按捺不住,裝作好奇的樣子問道:“既然這事情已經被鄭大人壓下來了,各位兄臺又是怎么知道的?” “嗐,”另一個相貌平平的書生哂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此事又……現在也就是他鄭大人還咬死了牙關不承認,可早淪為大伙茶余飯后的笑談了。” 這些人其實并不怎么害怕鄭教諭——教諭這官職,對老百姓來說雖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真論實權,那不知道比縣令差到哪兒去。 秀才們名義上是官學的學生,可日常去上課的時候也不多,臨近大考的時候,更多是自己在家中用功,而若一日僥幸高中,那便也是舉人,從出身上來說已經能夠與同樣不過舉人出身的鄭教諭平起平坐了。 謝良鈺冷冷一笑:他現在越來越確定,所謂一往深情,不論后來如何,在最開始,哪怕真的有些許好感,更多的,也不過是個謀算頗深的幌子。 那鄭深不簡單,又素來擅長隱忍用計,若不是有他在,作為一縣教諭,鄭大人的名聲無論如何也淪落不到如今這個地步。 可笑的是,這里幾乎所有人還都覺得他是皎皎君子,溫文爾雅,就像在書里描述的那樣——盡管身在太子陣營,可一開始不明真相的的胡主角們,還多對他甚是敬佩,甚至將他引為知交好友呢。 謝良鈺不忿地吃下一塊黃瓜,像是在咬姓鄭的一塊rou。 桌上的話題慢慢轉移了開去,謝良鈺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也懶得再管其他人在說什么,他剛剛得知鄭深居然跟他們還有如此聯系的激蕩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他隨意吃了兩口菜,發現自己的口味已經被梅娘養叼了,吃慣了那些飽含愛意的家常小菜,再吃這種宴席,再精致也沒了胃口。 謝良鈺無奈地笑了笑:梅娘說得沒錯,他這人說是愛吃會吃,可實在是沒什么口福的。 旁邊那個胡子書生似乎總是對謝良鈺格外關注,見狀又笑問道:“謝兄這是怎么了,看你沒什么胃口,難道是此處飯菜不合口味?” “那倒……”謝良鈺條件反射地就要用一些漂亮話敷衍過去,反正他正在持續不斷的小病當中,不愁沒有借口,可話到嘴邊,想要秀恩愛的強烈渴望又催使他把那些場面話吞了回去。 年輕俊秀的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內子手藝不錯,吃慣了她燒的飯菜,近日身子又不大爽利——出來以后,便有些不習慣了。” 這話又吸引了好幾人的注意:“怎么,夫人的手藝竟比這鴻賓樓的大廚還好嗎?” “謝兄有口福啊,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謝兄,可不是在說大話吧,哈哈哈哈哈……” 成功炫了一回的小謝相公得意洋洋,又滿血復活起來,以茶代酒與大家喝了幾回,又重新參與到了話題中去。 ——要是討論起他家梅娘,那他這興趣可就來了。 梅…… 等等! 謝良鈺忽然想起什么,倏然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