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謝常青睜大了眼睛:他用心讀書這么多年,即使力有不逮沒考上秀才,可眼力還是有的,三郎這筆字,他竟看著比學堂里的先生還要端正秀麗幾分! 就這還粗疏?純粹是欺負人嘛! 他撿起那些精心疊放的手稿,細細翻過一遍,只見字體圓融端秀,從頭至尾好似拿尺子比著量過,干凈齊整,簡直比書店里賣的印刷本更漂亮! 這三郎……約摸還真是個天才啊。 謝常青本有幾分“文人相輕”的心理,再加上對這個幼時有神童之名的表弟荒廢自己恨鐵不成鋼,向來看謝良鈺不順眼,可如今見到他的本事,心思卻頓時變了。 他從小家教嚴,本性也不壞,妒賢嫉能的心思是沒有的,謝良鈺有地方強過他,反倒讓他有些尊重起來。 當下臉上便帶出了笑意,跟著謝良鈺去迎親的時候,脊背都挺拔了三分。 謝良鈺忍不住為這個“單純”的表兄搖頭笑笑,眼睛也亮起來。 他還挺喜歡跟這些沒太多花花腸子的人相處,梅娘也是,謝常青也是,與他們處著舒坦,不必時時想著些勾心斗角,更不用時時提防著遭到算計——而投桃報李,對這種人,他也是愿意多些耐心去善待的。 他們很快走到洛家,吳氏在院子里等著,算是送梅娘出嫁——作為名義上的母親她不得不來,本身依著當地的風俗,新娘子該由兄弟或娘舅背出門的,可梅娘生母家中無人,洛青還重傷著,吳氏更不會委屈娘家兄弟來伺候這個便宜閨女,于是梅娘便便只一方紅蓋頭孤零零坐在房中,等謝良鈺來領她回去拜堂,便算是出嫁了。 謝良鈺今日心情好,一兩個銅板的喜錢一路上散了不少,到得洛家門口,也給了梅娘同父異母的弟弟兩枚,于是有鄉親和小孩子一路跟著他們,倒也是熱熱鬧鬧的。 “還別說,謝家三郎打扮起來倒人模人樣的,這樣瞧著與洛家姑娘挺般配。” “人靠衣裝嘛……他那身衣裳上鎮里買的吧?定然不便宜?!?/br> “梅娘身上也是好料子呢……” “看來他倆感情倒真是好的,梅娘能干,日后該也能將日子過順!” “難呢……謝良鈺那敗家子兒,賣了他娘老子的地充場面,繡花枕頭一包草,這一場喜宴花費不少,以后沒著沒落的,還不知道要怎么苦。” “唉,可惜了……” 人群中的竊竊私語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也有不少傳進了謝良鈺的耳朵,他并不以為意。左右那些人說的是原身,與他不相干。 至于他們今后日子過得如何,這些人總能看見的。 他用一條喜綢牽著梅娘,兩人拜了堂,再將人領進新房,自己又出來,招呼開席。 做好的菜一道道被端了上來:紅燒rou、土豆燉魚、紅燒蹄髈、羊rou燴面……最后還有一只只圓胖胖白嫩嫩的餃子,食物的香氣溢了一院子。 吳氏帶著小兒子也在席上——她畢竟是新娘子那邊僅存的長輩,謝良鈺卻并不與她客氣,只將她晾在那里,自去跟族長說話。 吳氏看著桌上一盤盤豐盛的菜肴眼睛有些發直:別人不知道,她對謝良鈺卻是知根知底的,這小子前些兒還在賭館輸得傾家蕩產,險些沒給人打死,自己那五百個銅板對他簡直就是救命錢,這會兒到底是怎么拿出的閑錢辦酒! 可經了提親的那一遭,吳氏自己也有點怯,她頭一次發覺自己看這謝三郎不透,對方三言兩語地就能把她帶進溝里,況且……梅娘那事,自己到底是有把柄在他手里拿著…… 吳氏在這里把自己氣得半死,坐旁邊的謝陳氏卻不放過她:“……我們三郎如今可是改頭換面,老爺子都說他將來出息呢,妹子放心,梅娘跟了他,以后有的享福!” 謝陳氏是族長家的長房兒媳,謝常青的母親,從前比她兒子還看不慣謝良鈺。但她更討厭吳氏——吳氏主張著把梅娘嫁給謝良鈺,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盤。況且謝良鈺那日那日去找族長,談話時雖只他兩人,可在族長有意無意之下,關于吳氏如何陰險惡毒的風聲還是在宗族里傳出些來,幾個兒媳都多多少少知道,惡心這惡婆娘惡心得不得了。 借著這個機會,當然要好好埋汰她一番。 “是啊,梅娘有福氣的,”另一個婦人也道,“要我說,比她jiejie嫁得好呢——那教諭家的公子,說是可都有三房小妾了!” 吳氏臉上一陣劇烈波動,笑都快擠不出來了:“您這話說的——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正常著,我荷兒是正房娘子,人孟公子仕途通順,將來可是要光宗耀祖的?!?/br> 說完猶不解氣,又道:“荷兒嫁得好,總有那眼熱的傳散流言蜚語,嘁,鄉下人懂些什么!” 她這話說得急了,和平時拼命維持的慈和繼母形象不符,又有點下人面子,幾個婦人對視一眼,面色有些尷尬,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嗐,怎么那么較真,我們也就那么一說嘛!” “是啊,再說女人圖什么,不就是男人知冷知熱的,若守上一輩子活寡,晚年可且著凄涼呢!” “那些大宅子里頭,男人要寵,哪分什么妻妾??!” “……” 這些鄉野婦人確實不懂什么,對所謂“大宅子”里的猜測也僅止步于話本流言,當不得真,偏偏一個個戰斗力剽悍,損起人來什么難聽話都說得出來,反倒是吳氏自恃身份,被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卻也放不下架子對她們破口大罵。 遠處的謝良鈺有意無意望了他“岳母”僵得快掉下冰碴子的臉一眼,眼中泄出絲若有似無的笑來。 他對吳氏的不喜著實表現得很明顯,如此一來,往后暴露吳氏買通他的事,有的是法子將惡人一股腦推給那女人做——如今在宗族伯娘們身上試探一遭,成效倒是顯著。 一群人推杯換盞鬧了許久,夜色漸深,才總算放過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的新郎官,放他去入洞房了。 謝良鈺強撐著一絲神智,第不知道多少次對這具身體的破酒量感到絕望。 他前世……可是酒場上的豪杰來著,一兩、兩斤白的臉都不紅,眼下怎么就……就慫成這樣了呢! 倒是謝常青面不改色心不跳,臨走的時候還貼心地給他新認的兄弟帶走了小燈泡——謝虎那個小兔崽子,前兒還抱著哥哥的大腿不撒手,一塊白糖糕就讓他流著口水被勾走了。 呸。小叛徒。 熱鬧了一天的院子在夜色中漸漸靜下來,謝良鈺倚在門邊,抬眼望著天上白汪汪的月亮,傻笑了一會兒,想到里頭坐著的洛梅娘,想到梅娘那個殺千刀的“心上人”,再想到小姑娘的年齡,心里頭又酸又甜又苦,五味雜陳的,像打翻了調料罐。 他攥攥拳頭,鼓起勇氣,輕輕推開了房門。 第23章 洛梅娘攥緊手帕,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等候多時了。 她的心思比謝良鈺還要復雜幾分——前幾日那次謝良鈺深夜造訪,給洛梅娘留下的震撼遠比他以為的大,小姑娘一宿沒睡著,凈琢磨這天上掉下來的如意郎君了。 本來謝良鈺那副皮相,就很難不讓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心動,再加上他那日在鎮上跟梅娘相遇,經歷那叫一個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雖然……咳,身體弱了點,但不怕啊,人梅娘能打?。?/br> 江湖話本里,文質彬彬的劍客總比粗豪美髯的土匪更容易滿足浪漫幻想,梅娘一廂情愿覺著“莫公子”劍膽琴心、無所不能,從被他護在身后時就有了半分心動,再加上后來對方在自己絕望之中出手相救,妙手回春,那股子似是依賴又似是仰慕的情感就更加厚重了起來。 可若“莫公子”永遠都只是莫公子,久而久之,這番年少慕艾自然便會隨著生活與年華淡去,成為少女懷春時一個溫柔的夢。但忽然之間,這個夢被賦予了顏色,這個人就要成為自己的夫君了! 濃烈的好感一下子全轉成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傾慕,梅娘輾轉反側了一晚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交到這樣的好運,心和連都要一起燒起來了。 至于那個把他倆同時拖入這場親事的意外……這是梅娘心里唯一有些過不去的地方——她倒不會想到是謝良鈺有心害她,只是……他倆這場緣分開始得不清不楚不情不愿,那他、他會真的喜歡自己嗎? 還是……只是出于負責任的想法,承擔起了自己的人生呢? 洛梅娘心中千回百轉,之后的幾天過得飛快,吳氏給了她謝良鈺送來的布料,她就關在房間里加緊給自己裁新衣,滿懷的忐忑和甜蜜,只盼著那天能早點來,好當面跟……跟相公問明白。 每次想到“相公”這個詞,便又是一番百爪撓心的羞澀了。 這樣一直挨到成親這日,洛梅娘待在屋子里,聽見外頭喧喧嚷嚷,起初還能勉強安心坐著,后來吃完屋里備好的飯,就等得焦躁,自個兒掀了紅蓋頭,開始在不大的小屋里轉來轉去。 謝良鈺這屋子破爛到一定境界,最值錢的便是那些個筆墨紙硯,著實沒什么好看的,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不識字,也覺著相、相公這字兒寫得真漂亮,這昏暗破敗的小屋子,也變作了性雅高潔安貧樂道。 但日子不能那么過……梅娘閑不住地把屋子打掃了一通,怕潮怕咬的掛起來,犄角旮旯的灰塵都掃出去,她盤算著要怎么過日子——相公是有大本事的呢,以后有自己幫他打理著,不能讓他為生計瑣事cao心。 一直到晚上,紅通通的蠟燭點起來了,外頭也漸漸平靜下來,洛梅娘又緊張起來,戴上蓋頭坐回床上,聽見房門“吱呀”一響,頓時心都要從喉嚨口給跳出來了! 謝良鈺差不多是一個跟頭跌進屋子里的。 他很少能把自己喝得這么狼狽——前世喝到胃出血莫總也能自個兒打電話送醫院,可這么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控制酒醉不單是意志堅定,跟身體狀況也連得緊。這身體酒量不行,醉酒反應格外厲害,頭暈眼花看不清路不說,兩條腿也軟得像面條,席上扶著他的謝常青一走,小謝相公頓時三步直線都走不了。 洛梅娘原本低著頭,透過蓋頭縫兒一看“身嬌體弱”的相公險些趴在地上,差點驚呼出聲,一下子蹦起來扶住他,好在小姑娘力氣不小,把自個兒男人扶床上靠著,手忙腳亂地給他倒醒酒湯。 “他們怎么讓你喝這么多,哎呀……飲酒過量多傷身呢?!?/br> 謝良鈺醉眼蒙眬地沖她笑,他一腦子酒精攪成的糨糊,眼前這景象泛了漣漪,一點點跟前世夢中景象相疊,梅娘的臉就是連接其中的影子,只是同一張臉,夢里的泫然欲泣,面前的卻兩頰微紅、俏目han春。 謝良鈺失笑,一時沒控制住,親昵地掛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子:“小丫頭。” 洛梅娘猛地瞪大了眼睛。 從認識到現在,謝良鈺在她面前向是端方守禮的,便是被賭坊的打手逼到最狼狽的時候,也一身光風霽月的君子風華,何曾如此狎昵孟浪過?可……他們現在關系不同了,這多少有些輕浮的舉動,意味也變得不同起來。 梅娘的臉頓時“轟”的一下紅到了耳朵根,她在清水里絞了巾子正給謝良鈺擦臉,指尖碰到那書生被酒染了胭脂似的臉頰,忍不住顫了一下。 謝良鈺這個宇宙大直男不知道女兒家的小心思,這家伙心里塞滿的還是“情敵”和“年齡”這兩個奇奇怪怪的問題,他又沮喪起來,愣愣地看著梅娘嘆氣,把人家嘆得莫名其妙的。 洛梅娘抿抿唇,她有心想叫聲“相公”,可謝良鈺這么個愣神的樣子,又讓她有點叫不出口,兩人說熟不熟,說到底也不過見過一兩面,這要放現代,都不到表白的時候呢。 謝良鈺發了會兒呆,忽然想起什么,猛一下挺直了身子——瞬間又撐不住軟下去——他摸索著從懷里掏出那根被自己從千年之后帶來的簪子,終于像夢中那樣,將簪子送到了心愛的女子面前。 “你……”他自以為風度翩翩深情款款,可紅著臉,眼里一汪霧,慢吞吞說話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委屈,“娘子,可在……尋這個?” 洛梅娘的目光定在他的手上,頓時愣住了。 她倒抽一口涼氣,跳起來就去翻自己的嫁妝箱子:沒有……真的沒有,果然沒有! 這幾日梅娘心思給即將到來的婚事占滿了,竟都忘了娘親留下的唯一的遺物……可這簪子,自己一直仔細收好在房中,又怎么會出現在剛成親的相公手里! 洛梅娘一陣恍惚,她都不敢想,若自己這唯一的一點念想就此遺失,那得有多令她絕望痛苦……可現在,甚至在她自己還沒有察覺的時候,謝良鈺就已經將之尋到,親自送到自己手上。 相公,相公他莫非真的是老天爺派下來,守護自己的嗎?! 第24章 謝良鈺簡單將自己那日在首飾店看到簪子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自然不會說出自己知道這是屬于洛梅娘的,只說感覺此物與她相稱,這樣說反倒更取巧些,梅娘緊緊攥著簪子,顯然感動到不知說什么好了。 ……還挺慚愧,畢竟這事兒,咳,他其實算作弊的。 不過此時醉到快睡死過去的謝良鈺沒想那么多,他總想笑,洛梅娘拿巾子來給他擦臉,他反倒把臉往人家手上蹭,梅娘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手輕輕一顫,卻沒有躲開。 唉……那些人也太過分了,怎么能把人灌成這樣的。 眼前的男人明明年紀比她大些,平時也表現得足夠沉穩有度,此時卻像變成了個小孩子,或者——梅娘想到小時候養的那只大白貓——她認真去看相公醉意朦朧的眼睛,里頭水光盈然,深黑的瞳孔動了動,竟然露出一絲……愧疚和不甘? 洛梅娘一愣,下意識地以為自己看錯了。 謝良鈺出現在她的生命力,就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光,就像她的救世主,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會對自己產生……這種情緒呢? 謝良鈺甩甩頭,他現在腦子懵懵的,只勉強記得自己還在洞房花燭,他演練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話還都沒說……可不能讓梅娘為此擔驚受怕! “梅娘,”青年輕嘆出口,唇角帶笑,眼睛卻垂著不敢與女孩兒對視,“嗯,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當、當然可以!” “我知你嫁我乃是迫不得已……” 第一句話一出口,好奇地看著謝良鈺的洛梅娘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且放心,”此時缺少了察言觀色技能的謝良鈺一股腦地往下說,“且放心,我、我不會碰你的,嗯……你的……” 謝良鈺艱澀地吞了口唾沫,實在抗拒說出“你的心上人”這個詞,干脆略了過去:“總之,日后若你得遇良人,我們便和離……我作為兄長備下厚禮,送你風光大嫁,可好?” 洛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