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謝良鈺心中一震,剛恢復條理的大腦又是一陣混亂。 ——沒辦法,這張臉,他前世午夜夢回日日描畫,都要鐫進了骨子里,而今一日之內看見兩次,僅僅心神失守,已是十分克制的結果了。 眼前這看起來不過十五六的小姑娘,儼然就是謝良鈺前世夢中的新娘,也是他先前在山路上碰到的人。緣分著實奇妙,他才堪堪壓住心頭悸動,便又將這人送到他眼前來。 心中壓抑已久的渴望過于強烈,謝良鈺使勁攥了攥拳頭,感覺自己正在道德邊緣瘋狂試探。 他倒不至于對這么小的姑娘產生什么想法,只是……得知這樣一個人竟真與自己生活在一個世上,便忍不住去想后來,忍不住想著,若能清清靜靜守著她長大,那該多好。 可偏偏自他到這世上來,身上便已背負了另一可憐女子的命運——更別說那婚約締結本是一場陰謀,以如今這時代的風氣,若他放手不管,又叫那女子如何活下去? 小說里原身造的那些孽,絕不能再發生了。 但…… 謝良鈺心中風起云涌,面上卻只呆呆看著那姑娘,對方說了半天也不見他回一句,又被看得不自在,奇怪地嘟囔了一句:“看著挺正常,莫不真是個傻子?” “不……咳咳咳,失禮失禮,多、多謝姑娘相……咳,相助。”謝良鈺猛地回神,連忙手忙腳亂地施了一禮,可他氣兒還沒喘勻,當下被激得連連咳嗽,勉強說完一句話,把自己咳得眼圈都紅了。 那小姑娘睜圓了眼睛看著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平時見粗壯的村夫和孔武有力的募軍都多了,那些漢子一個個高大粗豪,說起話來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朗然得很,倒很少見這樣瞧著比自己還秀氣的書生。 不過那些男人也只是看著有力罷了——洛梅娘在這方面頗有些傲氣,她爹活著的時候,就慨嘆過她天生力大且敏捷,若是個男兒,定能在戰場上比她老子混得好的。 因此洛梅娘并不稀罕弱女子們時常為之傾心的“安全感”,只覺得這書生文文弱弱,還長得怪好看。 謝良鈺尷尬地抬手掩面,半背過身,暗罵原身這破身體簡直嬌氣得令人發指。 洛梅娘歪了歪頭,聲音脆生生的,看著倒比他大方:“哎,我是不是見過你?” 不等謝良鈺回答,她就又恍然大悟地想起來:“對——先前在山上,你也是附近村子的……呃……” 梅娘看著他一身已不大整潔,但仍看得出衣料華貴的錦袍,有些遲疑起來。 先前山間偶遇,這俊美的年輕書生就令她印象頗深刻——梅娘從小在謝家村長大,不懂得什么家世雍容,但反正她覺著,便是爹爹還活著的時候,有次來家里做客的據說是縣里的學政老爺,氣度也是遠不如這公子的。 就更不要說村子里那些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夫,這么一個人,怎么可能來自附近的村子呢? 謝良鈺垂了垂眼,鬼使神差地沒有接話。 他實在很抗拒讓這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份——原身那么聲名狼藉,萬一對方也曾聽過…… 兩人之間靜了一瞬,謝良鈺也多少緩過來些,便又抱拳文縐縐道謝:“今日之事,多謝姑娘了——不知姑娘高姓?在下來日還當登門道謝。” 在這個時代,他總不好私下與一個閨閣女子相交,不過救命之恩倒是個好借口,日后若想相識,也是光明正大的。 卻不想那女孩兒也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半晌才遲疑道:“這……小女姓王,公子言重了,只是路過幫個忙,不值當什么的。” 謝良鈺這種老狐貍,一眼就看出她沒說真話。 可還不待他再問,屋外便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嘈雜,謝良鈺心中一凜,本能地上前一步,在追兵破門而入的同時一把將那姑娘護在了身后。 第9章 李三兒一腳踹開踹開巷子盡頭破敗的木門,里頭塵土飛揚,當前一個身材頎長的書生被嗆得咳了幾聲,卻穩穩站那兒沒動。 嗯?先前好像看見是有兩個人來著? “幾位好漢,”謝良鈺牢牢擋著身后的女孩兒,雖然形容有些狼狽,卻仍顯出從容,他很客氣地拱拱手,“等等……此事與旁人無關,我跟你們走便是。” 他現在武力不行,但總還有腦子,那小姑娘是會些拳腳功夫,但年紀輕輕的,正面械斗怎么都不是面前五六個大男人的對手——再說他一個大男人,躲在姑娘身后求庇護算怎么回事。 可對面的人卻不跟他客氣。 “你再跑啊,”李三兒惡狠狠地笑笑,一把搡在那書生肩膀上,這小子腰還沒他大腿粗,二狗他們幾個居然還受了傷,也是見了鬼了,“他媽|的小白臉,給老子帶走!” 謝良鈺被推得踉踉蹌蹌險些摔倒,他心里一沉——看來錦衣衛們那里的情況并不樂觀……今天弄不好,自己真得折到這局里頭。 幾個面相兇惡的打手圍上來反扭住謝良鈺的肩膀,牽扯到了傷口,謝良鈺沒忍住悶哼一聲,匆匆對暴露出來的洛梅娘低喝道:“你快走——” “站住!”李三兒猙獰地笑了一下,“都帶回去!” “這事兒跟她沒關系!” “滾你|娘|的,輪不到你說話——” 謝良鈺眼神一利,他向來受不了把無辜的人牽扯到自己的麻煩,更別說這姑娘還…… 他沉下聲音來:“放她走。” 李三兒輕蔑地笑了一聲,拍拍謝良鈺的臉:“小子,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想憐香……” 謝良鈺手腕一轉,一直藏在袖口的筷子悄無聲息地滑到掌心——還是剛剛在那賭坊順的,他使了個巧勁兒,硬生生把被反扭的手腕抽出來,猛地朝面前耀武揚威的大漢眼睛里刺過去。 血花四濺。 李三兒發出一聲野獸般凄厲的慘叫,瘋了一樣捂著眼睛摔出去,謝良鈺剛才那一下沒留手,半根鋼制的筷子都正刺在他眼球上,他眼前一片血紅,疼得發狂,恨不能就此昏死過去。 “走——!” 謝良鈺鎮定得可怕,他使勁把旁邊愣住的姑娘往外推,見她還愣著,干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趁其他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奪路而逃。 “抓住他!” “追!” “往那邊兒跑了!” 謝良鈺拽著洛梅娘跑到巷口,飛快地停下來辨別了一下方向,隨即當機立斷沖進了喧鬧的街區——先前洛梅娘選擇小巷其實很不明智,他們一個女孩子,一個弱書生,單論速度是跑不過追兵的,對本地的地形也顯然不如賭坊的打手們熟悉。這種情況下,必須借助人群遮擋,才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你……” 洛梅娘有些發愣,她片刻前還見這書生咳得天昏地暗,簡直弱到自己一只手就能放倒,沒想到竟還有兩下子,出手又準又狠。 她雖然手上功夫不錯,但到底還是個小山村里長大的農家女兒,方才也有些慌了,可不知為什么,這個有些單薄的身影擋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竟然覺得有些心安…… “別慌,”謝良鈺喘口氣,郁悶地看了一眼旁邊臉不紅氣不喘的小姑娘,“往這邊——” “跟我來!”情況緊急,梅娘一時也沒意識到自己不該與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親近,她反手一拽謝良鈺,帶著他轉了個向,“西邊兒有募軍營,我們上那兒去!” 她這次出來,本就是因為不甘心嫁給村里有名的賴子,來找當募軍的哥哥想辦法,只是先前去過一趟軍營,才知道洛青有任務出城去了,不過那守門的兵衛認識她,現在去那尋求庇護準沒錯。 謝良鈺心下一轉:“具體怎么走?” 他心里飛快地隨著梅娘的敘述勾勒出一張路線圖,同時盡量躬身隱藏身形——眼角余光已經能夠看見后方追上來的打手,只是利用了人群遮擋,那些人還沒發現他們。 逃跑這件事,他前世沒混出來的時候也是拿手的。 如今謝良鈺他們跟運達賭坊已經隔了兩條街,那邊的混亂暫時沒傳過來,街上一片熙熙攘攘。倒是那幾個打手的動靜太大,引起了一小片混亂,可誰也沒發現,這場sao亂的正主已經像魚兒入了水,悄無聲息地穿過街巷不見了。 謝良鈺卻不敢掉以輕心,帶著梅娘一路跑,總算是遠遠見著了募兵營的大門,卻不想那兒更是一片混亂,似乎有外出的隊伍回來。穿甲的軍漢們一個個面色疲憊,身上掛著彩,還有幾人給抬在簡易擔架上,一點兒聲息都沒有。 洛梅娘忽然甩開他的的手。 謝良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剛剛一直還算鎮定的姑娘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凄厲地喊了一聲,拔腿就朝那隊伍沖過去。 “哥——!” 第10章 洛青傷的很重。 守門的衛兵知道洛梅娘的身份,見她飛奔過來也沒太攔著,只是不讓她近前:“閃開閃開,讓傷員先進去!” “大夫呢!?快叫軍醫過來!” “快快快,這邊!洛兄弟要不行了!” 洛梅娘滿面驚惶,被擁擠的軍漢們擋在外面,她個子不夠高,只能面前看到同胞哥哥染滿血色的搭在擔架邊緣的手,那手垂著,了無生氣。 她命不好,自幼喪母,與父親也沒能享幾日天倫,如今洛青就是她僅剩的血脈至親,如今看到這樣的情形,再想起來父母去時的場景,一時間驚懼得手腳發涼,險些當場暈過去。 洛梅娘眩暈得站不穩,可現場一片混亂,也沒人能抽空照看她,眼看著就要向后栽倒,卻忽然感到一只手,穩穩地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陌生男子的氣息一瞬間包攏上來,若是往日如此,尚在閨閣的女子定會被嚇到,可對于如今心膽俱裂的洛梅娘來說,這溫和堅定的氣息竟格外讓她心安。 眼淚嘩的一下都流下來,洛梅娘緊緊攥著拳頭,指甲都扣進了掌心。 “別怕,別怕。”謝良鈺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舉起寬袖遮擋在懷中的女子眼前——他畢竟是來自未來,對男女大防遠不如時人警惕,這會兒更只想著安慰這小姑娘,殊不知自己此時做的,絕對夠被臭罵“登徒子”了。 “……別看了,會沒事的,相信我。” 洛青當然不會有事,在原本小說的世界線里,日后他還會回來將人渣妹婿一刀砍死,還要成為主角們成長道路上的重要npc,怎么可能現在就死在這里。 ——方才聽到有人喊洛青的名字,又聽守門的衛兵叫“梅娘”,謝良鈺早已判斷出了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謝姑娘”的身份。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這幾番事情連環發生,謝良鈺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這洛梅娘,定就是自己前世所得那梅花簪的主人了。 這讓他驚喜交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也能交到這樣的好運氣,眼前人便是心上人,跨越千年的時間,甚至兩個世界,這得是多深厚的福澤和因緣! 幾乎在那一瞬間,謝良鈺就對自己發誓:窮盡他這一生,也要讓洛梅娘富貴榮華、平安喜樂。 不說前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夢中贈寶之恩,更不必提早在心頭千回百轉,比世上任何一人任何一人都多了三分的羈絆和情誼,單是來到這世界以后,洛梅娘也是他唯一對不住的、卻又真正對他施以援手的人。 謝良鈺想:他這條命,這個人,說一句因為懷中這尚且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而獲新生,都一點不為過。 洛梅娘……他把這個名字在心頭翻來覆去,忽然間彎起嘴角,悄悄地笑了。 梅娘。 “讓開讓開!大夫來了!” “千戶大人也來了!” 謝良鈺連忙攬住梅娘后退半步,一個山羊胡子老頭挎著藥箱,急匆匆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去給那幾個危在旦夕的傷兵診治,臨時搭起的醫棚里頓時忙得人仰馬翻:煎藥的、燒水的、清理傷口的,這些募兵們平時受傷并不在少數,只要還能動,就會拿上藥自己先做個簡單的處理。 洛梅娘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也擠過去幫忙。 謝良鈺沒攔著她,他多少能理解對方的急切,只是梅娘竟然這么快就能鎮定下來,他的堅韌和冷靜還是遠超自己的想象。 可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山羊胡老頭挨個給昏迷的傷兵們把了脈,眉頭皺得死緊,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沒、沒救了?”那位姓魏的千戶大人圓圓的臉上也滿是汗水,很緊張地問,“大夫,還救的活么?” 老者搖搖頭:“不好說。”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