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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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達成共識后,陸仰歌回到客房小睡一會兒,許露做了一下衛生,就離開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逐漸暗沉下來。現在正值初夏,天氣很好,初夏的晚風有些涼意,但不會讓人不舒服,吹在身上揚起少年的衣擺,好像從前年少的時候,與伙伴們一起放飛的紙飛機。 暮色漸沉,京都向晚,遠處的天空呈現出很浪漫的紫紅色,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添上的絢爛一筆。 “枝枝,起來嗎?”陸仰歌輕輕用指節敲了敲房門。 “來了來了。”江有枝打開房門的時候,還在穿一件風衣款式的淺棕色外套,里頭是露肩小吊帶,精致的鎖骨和白皙的皮膚一覽無余,陸仰歌微怔了一下,喉結一滾,轉過身去,耳根泛紅。 江有枝并沒有覺察到什么,這只是她平時偏愛的穿搭,一邊穿外套一邊走出門,還打了個哈欠:“我開車還是你開車?” “我開吧,我來之前熟悉了一下國內的靠右行。”陸仰歌和她一起出門,快步走到副駕駛替她開車門。 “哈哈哈,你這樣我很不好意思。”江有枝坐進車內,“我們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還整這一出?” “非常樂意為你效勞。”陸仰歌很紳士地笑了笑,坐進駕駛座,啟動汽車。 二人來到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楊翼挽教授正好被護工推著在院子里看日落。 有幾個清潔工在打掃旁邊的落葉,各種泛黃的葉子被堆積在一起,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楊老抬起手,好像在比劃什么,一下一下。 他曾經說過,只要還能抬起手,就能畫畫。 ——手指是畫筆,空氣是畫布,這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作品。 “楊教授!”江有枝走上前去,接替護工的位置,給楊翼挽推輪椅,“我們來看您了。” 楊翼挽老先生盯著她看了許久,像是不認識了似的:“有枝……丫頭?” “噯,是我。”江有枝在輪椅旁邊蹲下來,抬頭去看自己的老師,“我回來了。” 陸仰歌站在旁邊,見狀也跟著在另一側蹲了下來,抬頭去看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楊老先生,我是陸仰歌。” 楊翼挽把頭緩緩轉向他,好像時間變得格外緩慢了似的,過了許久,才說了幾個“好”字;他的聲音格外蒼老了,眼睛渾濁,看不清東西,也不大能聽清楚人說話,只能遲鈍吃力地表達自己的情緒。 看到這一幕,江有枝覺得自己的神經被震顫了一下,推著楊老在院子里走。 二人并沒怎么說話,楊老問什么時候回來的,江有枝說剛回來,就想著過來看自己的恩師;楊老問你在那兒好嗎,江有枝說好著呢,她畢業的時候斬獲了“優秀畢業生”的稱號,是美院獲得這個稱號的第一個華裔;楊老欣慰地笑了笑,他開心的時候,真的很像一個老小孩。 他們來到一棵櫻花樹下,就在這里享受落日最后的余暉。 這時候,楊老先生突然又想起來:“你什么時候嫁給沈家排行第三那個小子啊?” 似乎是對于這個問題有些驚訝,江有枝呼吸一停滯,隨即笑道:“老師,您忘了,我們早就分手了。” 楊老先生先是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好像真的懂了似的,又點了點頭。 他現在記性不是很好,經常會把各種記憶搞混,有的時候以為自己的女兒還活著,會問清樺去哪兒了,吃飯了沒有。 陸仰歌在旁邊聽,并沒有表現出什么異常,他敏銳地捕捉到江有枝一閃而過的情緒,然而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陪伴在旁邊,給楊老先生遞茶喝。 他也記得,楊老先生喜歡喝黃山毛峰,這種茶偏苦,但是香氣非常濃郁,一盞茶泡好,滿屋子都能聞到茶香。 回到病房后,陸仰歌去把窗戶打開通風,江有枝就接替護工的工作,坐在凳子上,給楊老先生剪手指甲。 屋外傳來了腳步聲。 幾人都沒有抬頭。 特殊病房的門鈴響起,隨后,滑動門被推開,主治醫師先走進來,給楊翼挽做平時的檢查。 他的身后站著幾人,都身穿軍綠色制服,肩上有紅黃色徽章,訓練有素地走進病房。 “楊教授。”一個熟悉卻陌生的清冷男聲。 這時候,楊老先生像是有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有枝丫頭,你剛才說,你什么時候嫁給陸仰歌這小子來著?” 第27章 江岸27 樂意為我的公主效勞 曾經有詩人把初夏的晴空比作新染的錦緞, 絲云作剪,裂成幾塊。從窗外往病房里望,窗明幾凈, 墻壁潔白, 光線暖洋洋,夏風撩起湛藍色窗簾,一晃一晃,好像歲月能在這一刻停格。 能在這一刻停格,沈岸是這么想的。 他走進病房之前已經做好了要見到她的準備——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默默關注關于她的消息。 移開那扇滑動門, 他看到他記憶中的姑娘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床邊上,低下頭很仔細地在剪指甲,頭顱頂上毛絨絨的,頭發顏色像墨似的黑, 陽光在她身后,是精靈在跳躍。 她抬起頭,比記憶力清瘦了些, 眼睛更大了,臉只有巴掌大,是第一眼就能驚艷的明麗, 眼中的清澈卻不復存在,只是一抬眉的神色,眸中瀲滟就能撩動人的情緒。 她看到了他。 聽到楊翼挽的這句話, 沈岸斂下神色, 幾近未變,恍若未聞。 反倒是陳延徹狐疑地看向一旁略有些陌生的男人,張了張嘴, 終究沒有開口問——兩年啊,兩年過去,哪怕曾經再無話不談的朋友也會有一層隔閡橫在中間,何況當初江有枝遭遇的處境,他都看在眼里,能幫就幫,更多的時候是無能為力。 他覺得心疼,卻也覺得心虛。 那個陌生的男人個子也挺高,面容白凈,五官非常精致,是上鏡會很好看的一張臉,陳延徹想了想,才想起這個站在窗邊的英俊男人是陸仰歌。 嚴駱榮也跟著他們一起走進來,自然也聽到了這個問題。他抬頭看了看陸仰歌,略一聳肩,似乎這其間發生了什么事和他毫無干系。 “楊老——”陸仰歌微微一笑,剛想解釋,卻聽見床邊上,江有枝開口:“你快過來,給老師添茶。我去衛生間洗個手。” 她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越是在意,越是刻意。 “嗯。”陸仰歌走過去,拿起熱水瓶往茶杯里添水,順手將江有枝扶起來。 她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經常低血糖,在德國的時候一直有在看醫生,猛地站起來經常會眼前一黑,站不住。 只是一個不經意間的動作,二人都沒有覺察什么,似乎是經過長時間相處而產生的熟稔。然而落到旁側幾人的眼里,卻是另一番味道。 沈岸左手關節摩挲著腰間的槍,眼神微暗。 楊翼挽老教授看向新走進來這幾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沈岸身上,略一打量,似乎想到了什么:“咦,你這小子,剛剛不是還站在窗邊嗎?” 陸仰歌背對著他們,并沒有說話。 沈岸走過去,到床沿半屈膝蹲下,看向床上的老人,聲音放緩:“楊爺爺,我是沈岸。” 楊翼挽看著他的眼睛,眼瀾上結了一層渾濁的翳,也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楚——他的器官已經逐漸退化了,只是靠著藥品和流食在吊著一條即將逝去的生命;他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微微顫抖,擱在半空中。 沈岸抬起手,將老人的手握住,低下頭:“我回來了。” 楊翼挽卻咧開嘴笑了:“恒兒,我家清樺呢?” 沈岸沒有動,周圍幾個男人都是一米八幾的個子,卻也紛紛低下頭,氣氛沉重,好像在進行一場沒有花圈和祭品的禱告。 “清樺回來沒有啊?”老人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楊清樺,我女兒,是你的戰友,她回來沒有啊?” “——回來了。”沈岸喉結上下一滾,聲音從喉間溢出,格外低沉。 楊老先生像是很高興似的,然而他已經不會大笑出聲了,他高興的時候皮rou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看起來非常駭人,然而在場的人都生起一種由衷的敬意和感慨。 沈恒和楊清樺,楊翼挽老教授口中的這兩個人,一個都沒有從邊境回來。 他們被埋葬在那場雪崩,尸骨無存。 江有枝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并沒有抬起腿走進來。直到有護士來敲門,提醒大家楊老先生需要進食了,幾人才走出病房,來到走廊上,各自挑了一個長椅坐。 “有人說茶是詩人的浪漫,青蓮居士愛酒,在生命盡頭的時候也要飲一壺酒,楊老愛茶,看來也是心頭無法割舍的念想了。”陸仰歌和江有枝坐在一起,感嘆道。 江有枝低下頭,覺得胸口有些沉悶:“老師曾經跟我說過,他喜歡喝毛峰,只是因為他女兒給他泡的第一杯茶,就是毛峰。” 陸仰歌聽了,唇瓣微張,最后將滿腔惆悵化為嘴角的一絲嘆息。 走廊盡頭,亮眼的白光透過來,有些晃眼睛,好像從這里出去,就能看到另外一個平行時空,或者說,是一個沒有生死離別的極樂世界。 沈岸就坐在他們斜對面不遠的地方,從他這個角度,正好用余光可以看到她的位置。 沈岸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曖昧關系——但至少不會是情侶;因為剛才她頭發從耳后掉落下來幾縷,陸仰歌并沒有直接伸手幫她撩,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猶豫片刻,又收了回去。 這時候,他又想起楊老先生的那個問題“你什么時候嫁給陸仰歌這個小子來著”。 饒是他頗具自持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瞳孔依然震顫了一下,需要用片刻的呼吸來調節心頭涌上來的情愫。 他們現在間隔兩米四十公分。 沒有說一句話。 好像他們之間的距離仍然有七千多公里,隔著那么遠的亞歐大陸,將近七個小時的時差,兩年的時長,消失在對方的世界里。 聽說她要回來,特地在這個點來到醫院,見到她一面,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跟她說。 沈岸心里苦澀,自嘲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那頭,二人依然在閑聊。 “晚上想吃什么呢?”陸仰歌和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溫柔,語調上揚,帶著不易察覺的寵溺。 “哈哈哈,你要親自做飯嗎陸大廚?”她的聲音有點戲謔的意味,因為陸仰歌的廚藝不是很好,在柏林的時候二人嘴饞打算自己做中餐,結果兩個廚房殺手竟然觸發了煙霧報警器。 兩人對視一眼,似乎明白了對方是什么意思,一同輕輕笑了幾聲;這點你知我知的小心思,屬于他們之間的秘密,似乎是別人不能摻和進去的,只是一個微小的細節,讓沈岸軍袖下拳頭握緊,手指泛白,卻又無力地松開。 他——真的很想問她一句,過得好不好。 甚至不敢開口問,這么些年,有沒有一刻,會想起他來。 “你們幾個先回去吧。”護士長從病房里走出來,說道,“楊老先生今天的運動量已經超負荷了,他的身體不支持再面見其他人——但是他說,他想見見沈恒。你們誰叫沈恒?” 眾人的視線同時看向沈岸。 “是你嗎?”護士長并沒有深入了解其中含義,只是說道,“那你快進去吧,最多十五分鐘,必須讓老先生休息。” “嗯。”沈岸站起身,走進病房。 在移動門被關上的一瞬,他似乎覺察到那邊座位上,江有枝的眼神看了過來。 他沒有回頭,她也沒有說話。 “啪”一聲清脆的響動,楊翼挽老先生躺在病床上,目光渾濁不堪,看著面前的人,又像是在透過他在看從前的某個人。 “楊爺爺。”沈岸走過去,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我是沈岸。” 楊翼挽看了他許久,似乎是終于看清楚了,這個老人什么都沒有說話,只是突然哽咽,老淚縱橫,順著面上凹凸不平的溝壑流淌下來。 “我活了——太久了——太久——” 所以會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一個一個離開,卻又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