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里奇清澈的藍色瞳孔泛起波瀾，他認真看了自己的惡魔一眼。

    惡魔擅長引出人類心中最黑暗的一面，而小槌已經在奧德里奇身邊呆了很久了，人類從誕生起，就伴隨著欲望之花的盛開，也許最后開出的花朵也并不相同，但都會從泥土里汲取養料。

    奧德里奇的小動作小槌都看在眼里。

    人類說的話跟做的事，有時候相同，有時候不同，口不對心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惡魔已經在人間看了許多許多。在很多人眼里，薩克森帝國的第一王儲是個認真甚至有些嚴肅的少年，但在小槌眼里，則完全不同。

    小槌對王子的克制心知肚明，雖然完全不能理解，但并不妨礙她對任務的進展感到開心。

    再怎么愚笨的小惡魔，當進入人間的欲望中汲取力量的養分后，都會很快成長起來，人心，永遠是神明跟惡魔都無法徹底捉摸透的東西，要不然也不會延伸出惡魔學院的存在。

    喪心病狂的狂徒，也有突發善心的瞬間。

    為善一生的牧師，也有卑鄙無恥的時刻。

    惡魔對于人心十分感興趣，可惜她注定因為契約無法通過觸碰看透奧德里奇真正的想法，只能用難耐的觀察，從扒開小王子的嘴唇看牙齒，到傾聽少年王子跟不同人的對話跟行事中思索探究。

    加爾在屋外敲門，奧德里奇從窗邊轉身走到門口，接過了兩封秘制的信。

    肆虐的雪花猛烈的撲在了窗玻璃上，勾勒出起六棱的形狀，但因為室內外的溫差，很快就泛起一團渾濁的白霧延伸，壁爐中火焰的溫度逐漸升高，奧德里奇專注的看著手里的信件，鐘樓上的指針不停向前跳動旋轉……

    惡魔也靜靜等待著。

    當火舌卷上了信封的紙張，奧德里奇斟酌著拿起羽毛筆，在書桌上寫了許多許多，最后將那許多許多行的字也喂給了壁爐，定下最后想要寫的內容遞出去給了門外的加爾，小槌這才抬起頭，在奧德里奇看過來的目光中，輕輕打了一個響指。

    “噠”的一聲，一陣潮濕腐臭的風出現在王子的臥室，又是一年的寒冷夜晚，奧德里奇宮殿外的仆人們壓低聲音快速走動著，手中的等晃動在漆黑的夜晚，似乎凝聚了深夜僅剩的光亮。

    圓桌上的小刀飛快奔向了奧德里奇的指腹，割開一道細微的血痕。

    奧德里奇平靜的看著自己的惡魔，看著惡魔少女拿出那本，從不讓他偷看的灰色書籍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惡魔有兩本書。

    一本是他曾以為小槌認真學習的厚厚課本，另一本相比惡魔的課本要薄的多，但重要度卻明顯比課本要大許多，就算惡魔睡迷糊了，也會記得將這本灰色封皮的書籍收回去再睡。

    那種被控制的感覺又出現在了他身上。

    奧德里奇閉上眼睛。

    人類在廣袤的大地上繁衍生息，可在大地之外，遙遠遙遠的地方，還有那么多未曾知曉的生物存在，那是傳說，是夢幻，亦是深淵，一個平凡的人類王子究其一生，也不能全然了解，也許愛會為他加冕，也許會將他釘在絞刑架上，但無論怎樣的舂打，對奧德里奇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

    鐘樓的指針轉到十二點，小槌控制著奧德里奇的手指涂抹到了象征這整個人間的灰色書籍中，當指針顫抖著跳動去下一秒時，這本屬于王子的命運之書，從這一天起，也當由王子來改寫。

    血液浸透書籍，灰色書籍上的字跡開始凌亂，一團團的黑點從書頁上剝離。小槌推開窗，讓那些混亂的黑點散去漫天的雪花中。

    奧德里奇的睫毛微顫，他睜開眼睛，那泛紅的瞳孔慢慢回到他原本的藍色。

    不出奧德里奇意料，那本灰色書籍又被惡魔收了回去，潮濕的風已經被壁爐中傳遞的熱量驅散，奧德里奇看出了小槌想從窗外跳出離開的舉動，他幾乎是不假思索上前幾步扯住了小槌將要離開的裙角，帶著就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顫抖聲線祈求惡魔留下。

    “小槌，你要走了嗎？”

    “太熱了，奧德，我明早再來叫你起床。”

    “剛剛的事情，你不想講一講原因嗎？”

    “哎呀，只是一個小小的儀式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又不會害你。不早了，你快去睡覺吧~”

    “今晚不想聽我念詩嗎？”

    “這么晚了，別念了啦，嘿嘿嘿，今天是個好日子，雪很大，很涼爽！我覺得今晚不念詩也不錯！”小槌可沒耐心解釋什么，在她看來，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她用力扯出了自己裙角，跟無數次做過的舉動一樣，頭也不回的王子窗邊飛走。

    奧德里奇在窗邊站了很久很久。

    曾經他以為惡魔出現時暖紅的光是溫暖的，但其實不是，惡魔的身軀沒有任何溫度，柔軟的臂膀也如同蛇一般冰冷。

    可日夜在他心上徘徊的身影，并不會因為清醒的認知而褪色。

    奧德里奇輕輕吐出一口氣，那與年紀不符的成熟神色出現在他臉上，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出幾分扭曲的矛盾詭異。

    沒有惡魔陪伴的王子，冷下臉，感覺寒意一點點滲透了他的四肢。

    國王的急病。

    海倫王后的圈禁。

    還有明面扶持他，卻暗中另有盤算的伊戈爾大公。

    米凱爾、加爾加布、亨利、帕克，雙胞胎……

    王宮里有很多人，圍繞在奧德里奇王子身邊的人從來不少，但王子依舊感到很孤獨，這份孤獨從安娜王后離開那一天起，就一直藏在王子心中。這份孤獨感來的不是好時機，奧德里奇默默體味片刻，伸手關上了窗戶。

    冬日的寒風，削減了王子們面頰上的稚嫩。

    海倫王后一點點掌握宮廷的全部動向，說不清是誰在放縱，誰又在背后執掌棋子，在米凱爾對著母親叨叨的歡樂語句中，伊戈爾大公正積蓄力量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機會，亨利的死，仿佛只是薩克森帝國颶風一般風波中的小小風浪，就連米凱爾都沒有來得及哀悼一聲，便呼啦啦從他身邊躥了過去。

    當米凱爾意識到自己被圈禁，而兄長也無法再見到時，已經是神月日好幾天后，他終于后知后覺從母親美麗的面龐中看出了端倪，那張如同海妖一般的容顏，本不該生在漁女的身上，如今又因為權力和欲望的交織越發明艷動人。

    “為什么我不能見父王！”米凱爾慌張地大聲詢問著，“母后，你做了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米凱爾，不要害怕。”海倫王后輕柔撫摸著兒子純真的面龐，“我的兒子，鎮定一些。你父王他病了，所以我才將王宮戒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呆在我身邊就好，知道嗎？”

    第33章 病倒的國王無法佩戴桂冠   嗷嗷嗷嗷嗷……

    “我做不到！”

    沒有人知道那天海倫王后與米凱爾爆發了怎樣的爭執, 被神明選擇忠愛的少年王子，也許年紀尚輕，但在這幾年惡魔的干預下, 已經不再像原文一樣后知后覺了解自己母后對王兄時不時的刁難，當奧德里奇不再同原本的軌跡一般將海倫王后視為母親, 米凱爾也從哥哥的態度中發現了許多曾經沒有注意過的微小之物。

    小槌原本的灰色書籍中記載, 米凱爾年輕時, 曾是整個薩克森帝國中最快樂的王子。

    一直要到海倫王后被絞殺，米凱爾王子才會覺醒對權力的欲望, 但這份欲望主要源于母親“被哥哥背叛”的痛苦與無法坐視不理哥哥濫殺民眾的憂慮。

    小槌本以為這本人世之書的命運進程會跟她閱讀到的時間差不多。

    但她沒想到, 在國王病倒的這一刻，海倫王后竟沒有跟原書中記載的那樣照顧國王等待時機，而是搶先一步做下決定。

    還好無論是什么樣的展開, 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這對惡魔而言也是機會。

    這是小槌在惡魔學院中, 曾學到過的重要考點：當小惡魔接到任務那一刻，人間命運在發展過程中注定有規律可循，但同時也存在這不可測的“變數”, 也許一個微小的干預跟改變就會影響一整本書的發展。

    這道考點小槌已經錯了無數次, 但不光她錯, 跟她一起在考試中答錯的同學也不少。想當初，理論半點沒記住，果然結合一下任務實踐, 一下子就明白了！

    果然是實踐出真知啊。

    小槌在夜空中如同云彩一般飄蕩, 橫躺著看漫天星空。

    一想到考點，小槌有些懷念惡魔學院了，她很清楚這一屆做任務的學員中, 只有她會懷念一把學院生活，哪個惡魔不是一畢業就撒著歡往人間跑。

    遙想當年在學院考試，作為懶惰惡魔的典型代表，不長記性簡直就是她的代名詞。

    每次一到考完試，她們這些同樣懶惰的小惡魔就會笑瞇瞇嚎啕著太難太難的話，為此沒少受學院老師的批評。

    那些批評的話仔細想一想都沒忘，仿佛就在昨天。

    ——哪道題難呢！一個個學了八萬年，除了最后一道大題要結合任務實踐有點超綱，剩下哪道難呢？對，小槌就是你，留級多少次了，再交白卷就去給魔蛇搓蛇蛻！

    ——老師，好難啊，下次能不能直接劃重點！

    ——哎嘿，不是你們怎么回事啊，要不要下次直接把題目先告訴你們再考？

    在人間做了無數任務的老師基本都是大惡魔了，不少都學了一口人類的方言調調，不經意間便會脫口而出。

    ——好啊好啊，早該這樣了嘛！

    小惡魔們只會順桿爬，聞言無不歡欣雀躍，沒有一個覺得不對，我行我素，忠實于內心的欲望。

    那比小槌還年幼的小惡魔們更是屁股下長了釘子，沒幾個能坐得住，跟老師對著干的多，獻媚老師的也不少，打著跟老師滾一覺汲取力量，或者一口吞了老師增長力量的就更多。

    若不是沒有做過任務的小惡魔實在打不過經驗豐厚的大惡魔，惡魔界或許沒有那樣的和平。

    小槌還記得自己學《惡魔歷史概論》時，老師們曾講過上古時期的惡魔界，混亂血腥一片，每個大惡魔的誕生，大多都踩在同類的骨血之上，就連神明內部，也征戰不休。

    創世之父不喜歡混亂無序的世界，于是人類誕生在灰色中間。

    以人類欲望為食比吞食同類的風險和報酬要大的多，惡魔學院由此蓬勃發展。

    小槌沒有吞噬同類的欲望，她就是對老師說她“不像個天生惡魔”的話耿耿于懷。

    飄在海倫王后宮殿上方的小槌，帶著快樂的心情想：也許她的任務會很快完成呢！

    雖然奧德里奇沒有黑化的非常明顯，可陰差陽錯下，海倫王后卻推進了爭權奪利的進程，人類的命運軌跡奇奇怪怪，能往前躍一大步，還是讓惡魔獲得了一股快要成功的成就感跟期待。

    小槌感覺自己的力量正在以一種難以預料的進度非常暴漲。

    惡魔以人間欲望為食，按照常規的方法，她將播種罪惡、疾病到人間，誘發人類種種負面與痛苦之念，以此為養分一點點壯大自身，但很奇怪的是，這股力量的源泉竟來自于奧德里奇。

    這或許跟奧德開始對王位做出行動有關。

    也不是沒有第一次做任務就成為大惡魔的例子，但往往都是極度聰明的惡魔才會做到這一點，感受著身體中不斷涌現的力量，小槌有些臭屁的想，或許自己學業不精，但偏偏就是個任務型天才呢？

    書本沒記載過的力量暴漲原因，小槌沒心思追究，她對搞人研沒有興趣，光是研究奧德就已經花費了小槌的大部分心力，在任務即將完成的期盼中，力量只要實打實從灰色書籍中朝自己涌來就足夠了，別的，還是那句話，管它的呢！

    小槌看著漆黑的夜空，發出一連串快樂的笑聲。

    如果這么快就能完成任務，那她第一個人類世界的時間可真是太快了。

    在漫長的惡魔生命中，短短的人間世界如同海中一滴水，或許因為第一次的任務讓小槌感到很新奇而記住，但小槌此時都有些飄飄然想到了下一個任務，也許再過個八千年，小槌就會徹底忘記薩克森帝國的一切——

    除了奧德。

    “唉？”小槌呆呆停滯在半空，搞不懂自己怎么忽然想起了奧德。

    明明離開奧德里奇窗戶邊時還很干脆，但黑夜沉沉，想著奧德在她離開時說的那些話，小槌忽然有些后悔沒有多留一會兒聽奧德念完詩再走。

    奧德的聲音實在是很好聽啊！

    惡魔是那樣喜歡聽王子念詩，可惜壁爐實在太熱了，熱的沒有心情多留一會兒聽完念詩再走，這會兒說不定奧德都睡著了。

    小槌懶得再返回叫醒奧德里奇。

    于是她停滯了一會兒，又放松身體朝著自己新發現的潮濕鬼屋飄去，烏鴉在樹梢發出古怪的叫聲，月亮的清輝穿透惡魔橫躺在半空的倒影，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神殿自神月日后，便陷入了一種令人恐懼的寂靜之中。

    吉拉大祭司站在懸崖邊上，俯視著曾經繁華如今卻一片荒涼的諸神遺址，忍不住朝著天邊高懸的圓月跪下，虔誠撫摸腳下那深深釘入地面的火山石。

    克里斯國王年輕時，正如一頭兇猛強壯的獅子，吉拉大祭司不敢對王權伸出生出絲毫不敬之心。他本想這一生只要維持著神殿不滅已經足夠，可當神鳥墜亡，惡魔降世，星象占卜中屬于克里斯國王的那一顆星星開始朝四周散去光芒，他同樣老邁的身軀卻還是迸發出另外一種仇恨的力量。

    王權跟神權的斗爭吉拉大祭司并不在意，可他決不能容忍惡魔選擇的王子成為薩克森帝國的國王！

    若沒有神月日惡魔攪動風波，吉拉沒有那樣強烈對帝國未來的渴望，小惡魔的降臨往往不足為奇，或播種罪惡，或帶了疾病，雖然不知確切的原因，但這些“非正當”降臨的小惡魔，很快就會離開。

    只有從惡魔界誕生的，真正的惡魔背負使命駐扎人間時，才會讓整個神殿震動，這一類惡魔的降臨，代表著惡魔選擇的王子以外，也有真正的神子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