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七章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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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 被碎石和泥塊掩埋的廢墟上,一名侍衛扶劍而來,拱手對霍起道:“現場已經初步清理完畢,傷者二十叁人,死者二十五人,初步統計失蹤人數十二,其中包括昭平郡主和謝寺卿。” “沒找到?”霍起蹙著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凜冽。 侍衛惶恐地低下了頭,正欲再說些什么,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 霍起繞開侍衛,向前走了幾步,片刻,一個極速奔馳的人影撞進了視野——來人是他早前派出去沿河探尋沉朝顏和謝景熙行蹤的斥候。 不等那名斥候向他揖禮,霍起搶先一步扶住他的手臂,急切到,“怎么樣?” “回稟將軍……”斥候喘著氣,從懷里取出一根打著特殊繩結的芒草遞給霍起到,“屬下在河流沿岸的一片芒草從里發現了很多這種繩結,像是有人故意打上去,要留作記號的?!?/br> 霍起一怔,連忙從斥候手里接過草繩。只見兩條芒草的頂頭上,一個規整的十字結格外醒目。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剛開始學劍,吵著要沉朝顏編給他的那個劍穗。穗子上頭的那個紐扣結,沉朝顏怎么都編不好,最后只得忽悠他,草草地編了兩個十字結了事。 霍起眸色一暗,反手拽緊手中草繩,對侍衛吩咐到,“傳本將軍口令,這里先暫且交給劉副將全權負責?!?/br> 言訖,他轉身對那名斥候道:“你帶路,同本將軍前去查看情況?!?/br> 斥候得令,片刻不敢怠慢地又上路了?;羝鹁o跟其后,沿河岸逆行而上。 經過昨夜山坡爆·炸后的塌方,河水中亂石橫生,水流也格外渾濁湍急,這樣的情景若是落了水…… 霍起越想越覺心驚,不自覺間加快了腳步。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身側芒草開始簌簌地翻動,倏地,幾聲異樣的響動吸引了霍起的注意,他腳步一頓,伸手拽住了前面帶路的斥候。 常年行軍打仗之人,對野外的各種聲響早已洞若觀火。方才霍起聽到的聲音雖輕,但絕不是風吹草動會發出來的,而更像是什么東西的腳步踩在枯草上。 時值深秋,山林之中的野物獲取食物大多比以往艱難,故若是不幸撞上,餓急的野獸為了一口吃食,其兇殘程度只怕他們幾人也難以應付。 也是在這時,霍起注意到草叢上一些零星的血跡。神經在這一刻緊繃起來,霍起屏息凝神,手卻已經悄然撫上了腰間劍柄。 風停了,但芒草叢里的窸窣聲并沒有跟著停止,反而漸漸地朝著兩人的方向逼近…… 倏地,一個黑影竄出,隨行的侍衛有眼疾手快的,在瞥見黑影的那一刻,手上箭矢已經呼嘯而去。 許是同樣瞥見了來者,黑影轉頭往霍起的方向看來,四目相對,霍起也是在這時才看清,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苦苦搜尋了一夜的沉朝顏。 “當心!”霍起心下驚愕,只來得及將身側斥候持箭的手推開,然而箭已離弦,霍起的阻擋也僅僅是讓箭頭離原先的距離偏離了一寸的位置。 好在沉朝顏反應及時,往旁側避閃,只被那縷銀光逼得往草地里滾了一圈,削掉幾縷頭發。 霍起一把撥開身邊明顯愣住了的斥候,沖上前去將地上的沉朝顏扶了起來。 北地的深秋極冷,又是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而眼前之人僅穿著單薄的衣衫,發髻散亂、狼狽不堪。他捧著沉朝顏的腦袋從頭檢查了一遍,發現她一雙手已經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血泡。 原來方才他們在芒草上發現的血跡,全都是她為了沿途編繩結留下記號,才弄上的。 霍起心痛不已,手忙腳亂地將沉朝顏拉起來,關切道:“你沒事吧?有哪里受傷么?” “嘶!——”沉朝顏蹙眉哼了一聲,嚇得霍起趕緊松了手。 “茶茶?”霍起試探著扶住她的肩,輕聲喚了一句。 沉朝顏這時才恍惚地抬起了頭,神情怔忡地看向霍起。 霍起被她這樣空洞的眼神看得有些無措,只壓著聲音又問了一遍,“茶茶?你沒事吧?你的背……是受傷了嗎?” 沉朝顏終于在此刻回過了神。她一把抓住霍起的手,焦急道:“謝寺卿……” 霍起愣怔,不等他問,下一刻,大顆大顆的眼淚便砸了下來。她像個受盡委屈終于找到為自己做主的人,哭得聲嘶力竭、涕泗滂沱,看得霍起都懵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霍起醞釀了片刻,神色悲痛地安撫沉朝顏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將謝寺卿的遺體帶回來……” “呸!呸呸呸!”沉朝顏止住哭聲,怒不可遏地對霍起道:“遺什么體!謝寺卿還沒死呢!可你若是去晚了,恐怕就真的只能給他收尸了!” “……”霍起“哦”了一聲,將精疲力竭的沉朝顏交給同行侍衛,自己帶上斥候和其余幾人沿沉朝顏留下的標記走了。 * 沉朝顏走出山谷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 從昨夜忽遇爆·炸開始,她幾乎沒有一刻歇息,故而甫一上了馬車,便倒頭睡得昏天黑地。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內點著明晃晃的燭火,沉朝顏躺在一張溫暖的床榻上,榻邊一左一右兩個火盆,將室內烘烤得猶如暖春。 多日不見的有金一如既往地沒出息,伏在她床邊抽抽噎噎,見她醒來還愣怔了半晌,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 “郡主?”她囁嚅,見沉朝顏掀被,手忙腳亂就去扶她,沉朝顏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郡主?”有金怔忡著又喚了一句,而沉朝顏卻像是沒有聽見,下榻披了外氅就往外走。 有金嚇了一跳,慌忙過去一把拉住了沉朝顏,“郡主……”有金眨巴著一雙淚眼,一臉懵懂地問沉朝顏到,“您這是……要去哪兒?。俊?/br> 沉朝顏轉頭什么都沒說,只問有金道:“謝寺卿……你可有看到謝寺卿?” 有金忙拉住沉朝顏,安慰她道:“看到了,是霍小將軍親自護送回來的,還請了駐在涼州營的軍醫過來呢,郡主你放心……” “軍醫?”沉朝顏愣住,攫住有金的視線又問了一遍,“你說霍起請了涼州營的軍醫過來?” “啊、啊……”有金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卻見沉朝顏神色一緊,掙開她的手,便沖下了廊檐。 涼州距豐州雖算不遠,但若非謝景熙病情緊急,霍起又怎么會連夜讓人去請軍醫前往?況且,當時她離開謝景熙的時候,他就已經昏迷了。他一直在流血,那么重的傷,會不會途中又引來什么野獸? 沉朝顏胡思亂想地走著,終于在一間亮著燭燈的門前停了下來。 夜里寂靜,房間里也沒有聲響,周遭像沉進一個巨大的冰湖,沉朝顏一路行上臺階,只聽見自己雜亂的心悸。 燭火盈盈的房間內,謝景熙閡目平躺在床榻上。 搖曳的影子晃在他的臉上,沉朝顏這時才驚覺,來豐州的這些日子,謝景熙似乎瘦了不少。 他臉上的皮膚本來就白,如今更是已經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脈絡,眼窩深陷,就連一雙劍眉也沒了往日的英氣,平平緩緩地躺著,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沉朝顏突然就笑了一聲,緊跟著便是滂沱不止的眼淚。 她雖貴為郡主,可從小到大,擁有的從來都不多。五歲時沒了一起長大的弟弟,六歲時沒了曾經慈愛的娘親,再后來,她被先帝封為郡主養在皇宮,連最親近的阿爹都不常能見到了。 阿爹死的時候,她也消沉回避過一段日子,那時候她就想,她爹那么好一個人,為什么上天不能憐憫他一些?至少讓他回來看到自己身著喜服的模樣。 而現在,沉朝顏望著床榻上雙眼緊閉的人才發現,或許并不是他們不夠好,而是她,命中就沒有常伴身邊的至親至愛。 之前先帝請的那個什么臭道士,不也說她是純陽命格,天生寡命么? 沉朝顏越想越難受,她也剛從昏睡中蘇醒,這么耗費氣力地一哭,竟覺頭腦暈沉,最后干脆側身靠坐在腳踏上,埋頭在謝景熙的床沿嚎啕大哭起來。 有金和霍起是同時進來的。 兩人看著哭到抽噎的沉朝顏面面相覷了半晌,有金忽然就澀了眼鼻。她垂頭行過去,扶著地上的沉朝顏哽咽道:“郡主您昏睡了兩日,這都才醒過來,悲痛太過怕是會傷了身。人死不能復生,還請郡主節哀?!?/br> “可是……”霍起的話被沉朝顏愈發洶涌的哭聲打斷。 她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有金,又看看榻上雙目緊合的人,轉身抱住了有金。 這下,一個人的哭聲變成兩個,有金跟著加入進來,聲音震天,吵得院子里守夜的下人都紛紛圍了過來。 霍起也跟著湊過來,剛要開口,就被沉朝顏轉身抱住,她哭得聲淚俱下、涕泗滂沱,鼻涕眼淚全都蹭在了霍起的衣襟…… 謝景熙從夢里恍恍惚惚地醒過來,看見的就是沉朝顏撲在霍起懷里,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 他后腦受傷本就昏沉,如今再被這么一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拼死拼活地救了這人,怎么?他人都還沒涼透,她就已經開始物色下家,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了? 一股濁氣翻涌上來,謝景熙推開身上錦衾,翻身嘔出一口黑血。沉朝顏聽見這邊動靜,抽抽噎噎地看過去,正對上那雙怨念深重的瞳眸。 屋內有一瞬寂靜,伺候的下人和軍醫從門外匆匆趕來,把脈的把脈、收拾的收拾,而沉朝顏卻手腳麻利地躲到了霍起身后。 “你、你你……”她一雙水杏眼瞪得溜圓,支支吾吾,倒是忘了哭。 謝景熙順勢斜靠背板坐了,側頭喘到,“沉茶茶……你就是這么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沉朝顏被問得啞口,抬頭對上霍起無奈的眼神,聽他道:“謝寺卿傷勢重是真的,但他身體底子好,昨日軍醫來瞧過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他之前一直擔心你,醒來便守了你許久,這都才喝了藥睡下。” 一席話說得沉朝顏無語,她轉頭看了看身側的有金。有金卻一臉無辜地擺手道:“奴、奴婢是今早才趕到此處,之后一直都在主子床邊伺候,確實不知道謝寺卿的情況……” “……”沉朝顏無語,沒好氣地問有金道:“那你方才哭什么?” “我、我……奴婢不知道啊……就是看見郡主哭得那么傷心,奴婢就忍不住……”話至此,有金又開始捂嘴抽噎。 想著這人平日里看個話本子都能哭一宿,沉朝顏徹底放棄了與有金的溝通。她往霍起的衣裳上蹭干眼淚,恐懼又略帶點嫌棄地指著地上謝景熙吐出的那團黑血道:“那……他剛才還吐血了,會不會留下病根呀?比如現在是回光返照什么的?” “不會的,請郡主放心?!崩宪娽t捋了把花白的胡須,拱手道:“謝寺卿用藥后已將淤血吐出,往后只要靜心修養,便不會再有大礙了?!?/br> “哦。”沉朝顏不痛不癢地應了一句,待軍醫行過身邊的時候,抓著他小聲打探,“那……謝寺卿別處沒有留下什么隱疾吧?” 她問得很小聲,但謝景熙還是聽到了,靠在床板上陰陽怪氣道:“怎么?得魚忘笙過、河拆橋?這么希望我死?” 沉朝顏回頭瞪了謝景熙一眼,眼神懇切地望著老軍醫。 老軍醫老臉一紅,有些羞赧地望了謝景熙一眼,低聲對沉朝顏道:“卑職為謝寺卿診脈,倒是發現他陰虛火旺、相火妄動,怕是平日里常有失眠多夢、心神亢奮的癥狀。” “啊?”沉朝顏一頭霧水,追問:“那這又是什么?” 軍醫支吾了兩句,想著方才沉朝顏對謝景熙如此關心,才囁嚅道:“謝寺卿如今二十快有九,不曾娶妻,故而有這些癥狀也屬人之常情,必要時亦可自己疏解,但……最好的法子,當然還是有勞郡主幫他,咳!咳咳!” 軍醫言盡于此,紅著張老臉跑得飛快。 而沉朝顏也早已不是什么未經人事的小姑娘,當然也聽懂了大夫話里的意思。 她面無表情地在原地怔了片刻,轉頭對上謝景熙那雙假作鎮定的雙眸,兩人都紅著臉,像兩個面面相覷的大柿子。沉朝顏終于忍不住開口,“看什么看?!你最好別癡心妄想,都還在床上躺著就想那些齷蹉事,我、我才不會幫你!” 謝景熙被她的反應給氣笑了,反問:“你不想又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自己齷齪還老怪別人?!?/br> “我才沒有想!”沉朝顏反駁,卻聽謝景熙云淡風輕地問:“那你臉紅什么?” “我……”沉朝顏摸了把自己發燙的臉頰,狡辯,“我天生麗質不行?。 ?/br> 謝景熙冷呲一聲,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兩人又開啟你一言我一語的互啄模式,一旁的霍起都看懵了。 但吃過了謝景熙亂吃醋的虧,霍起也知道收斂,不想插手兩人的事。他腳底抹油正想開溜,轉身便見手下一名副將火急火燎地趕來。 “將軍!”他拱手對霍起拜到,“方才有人來報,陸衡已于逃往朔州的路上被擒獲,現已押回州府衙門候審。” —————— 霍起:放心吧,我會把謝寺卿的遺體帶回來的。 有金:嗚嗚嗚嗚,郡主節哀,人死不能復生。 顏顏:他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謝大黃躺平流淚:……遲早有被這些隊友氣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