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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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赫的事情一出,朝堂必定又是一片風起云涌,這西大營自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當日下午,李冕就帶著同行隊伍浩浩蕩蕩地回了灃京。謝景熙作為目擊人,又是大理寺卿,甫一到灃京,就忙得不可開交。 是夜,灃京城里下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 秋雨綿綿,霏霏yinyin,幽仄的回廊里,王府管事舉燈疾行,帶著一個濕衣的身影,叩開了王瑀尚未熄燈的書室。 自蒙赫身亡的消息傳來,王瑀已經接連幾晚徹夜難眠。他命人從左驍衛和鴻臚寺取得相關線索,暗地里將此事交給了羅仁甫去調查。 “進來?!?/br> 屏風后傳來王瑀的聲音,不等羅仁甫行禮,他已屏退左右,從里間行了出來。 羅仁甫脫了身上半濕的外氅遞給管事,兩人在外間的一方茶案邊坐了下來。 “朝廷有人在調查鬼市?!?/br> 不等王瑀細問,羅仁甫繼續道:“據說是從觀禮所用的火藥著手去查的?!?/br> 檀木佛珠碰到案沿,發出一聲輕響。王瑀蹙眉,想能拿到當日爆炸的火藥,除開左驍衛和鴻臚寺,大約也只能是大理寺的人了。 謝景熙想從火藥入手,他并不意外。 “可有被他們探聽出什么?”王瑀問。 羅仁甫搖頭,“鬼市商販行蹤隱秘,門道頗多,刑部這些年想要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都沒有辦法,對方怕是也很難入手?!?/br> 他緩了半晌又道:“如此一來也未嘗不好。” 王瑀不動聲色,只將手里佛珠一顆顆地捻著,眼底是看不透的幽暗,“尉衛寺那邊可有對火藥清點過?” “點過了,”羅仁甫道:“火藥數量一致,并未被盜?!?/br> 王瑀聞言變了臉色。 蒙赫意外身亡后,他曾派人偷偷取走了現場的一些證據,其中就包括爆炸使用的火藥。 令他意外的是,兇手使用的火藥并不是大周常見的黑火藥,其中有一些黃色晶體,跟年初時尉衛寺偷偷購入的黃火藥相似。 當時這筆錢的支出,用的是左驍衛置換馬匹而來的銀子。這批黃火藥沒有入賬,也沒有入庫,由他的幾個心腹經辦,存在了他的私庫之中,斷不會走漏風聲。 再說這批黃火藥的走私方,交貨后就被滅了口,故而此時王瑀實在是想不出,到底誰還會有門路弄到同樣的火藥。 兩廂沉默,濕冷的空氣漫進來,屋內一片冷浸。燭火映上王瑀陰沉的臉,浮光躍動,無端讓人心中惶然。王瑀沉默著將手中佛珠捻得飛快,冷聲開口道:“讓尉衛寺派人把那批黃火藥處理了,越快越好?!?/br> “可是……”羅仁甫想勸,卻被王瑀一個眼鋒掃得噤了聲。 王瑀行事一貫穩妥為上,如今貪墨軍餉事小,私購火藥事大,大家一損俱損,羅仁甫也不好再勸。 他緩聲應了一句,垂首出了書室。 這一場秋雨越下越緊,嘩嘩地打著窗欞,隱去了一切聲音。 王瑀站在窗前,拽緊了手里的佛珠。雨聲嘈嘈切切,把外面的噪雜都屏蔽,心反而能沉靜下來。 許是久經朝堂歷練而出的敏感,王瑀隱約察覺了幾樁案子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詭秘的關聯。 當年他之所以替陳之仲保下魏梁,便是因其以鎮北王蕭霆一事相要挾。而這些看似無關的一件件案子,除開那一晚莫名枉死的王翟,樁樁件件,幾乎都與當年受降城屠城有關…… 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已經沒有了,剩下的…… 就還只一個他了。 又或許,對方早已盯上了他,而王翟之死就是對他的一句無聲警告。 手里的佛珠猝然一緊,繩子斷了,紫檀木的珠子一顆顆迸濺而出,聲音混入嘈嘈切切的雨,變得模糊。 這么雜亂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謝景熙。 他想起無數次兩人于朝堂之上的對峙,那樣凜然的風骨、不卑不亢,很多年前,他也曾在另一人身上見過。還有那一次,韋正死于大理寺后,在夕陽晚照的宮道上,謝景熙曾有意無意地提起過受降城和嘯北軍。 風雨驟起,所有的思緒在這一刻卻驟然清明起來。 倘若這些人的死都與鎮北王蕭霆有關,那么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的人,便只有謝景熙了。 而他之前懷疑的身份,在這一刻似乎也得到了某種驗證。因為當所有的事情都這么巧的時候,那些事便不會只是偶然了。 “來人!”王瑀凜著聲音,將外面的管事喚了進來。 風雨卷著枯葉從門口涌入,雨聲霎時便大得無法無天。 管事的不敢多問,喉間那句“大人”尚未出口,便聽王瑀沉聲道:“你派個人去跟緊溫姝,另外……” 他一頓,微瞇的瞳眸顯出駭人的森然,“想辦法找人打聽謝國公世子束發之前的情況,從習慣愛好到相貌特征,事無巨細、一應匯報?!?/br> 管事應聲退了下去。 王瑀沉默地佇立在窗前,直到那一抹飄搖的火光融入白茫的夜雨。 * 一場秋雨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幾日,轉眼就是十月初一的寒衣節。 不過是哺食剛過的時候,天色已經沉沉地暗下來,又因著雨多難行,前來寺里祭拜的香客們都早早地散了。 一輛馬車停在慈恩寺拐角的巷口,車簾撩開,露出車中女子半張清麗的臉。 王瑀懷疑謝景熙的身份,讓溫姝接近謝夫人。故而自上次在慈恩寺偶遇謝夫人以來,溫姝便常去探望謝夫人,偶爾天氣晴朗,她也會陪著謝夫人在灃京附近游玩散心。 這次借著寒衣節的由頭,溫姝本想約謝老夫人一道往慈恩寺祭奠,但奇怪的是,之前從未推脫過她邀約的謝夫人,今日卻破天荒地以后宅事務謝絕了她。 溫姝心中有疑,于是留了人在謝府周圍打探,而果不出她所料,日入的時候,那名小廝來報,說見到謝老夫人帶了一個嬤嬤,驅車往慈恩寺去了。 溫姝等候多時,終于在寺門快要關閉的時候,看見一架兩馬車從對面的雨幕中駛出。 那車輦僅用一匹馬拉,制式簡單,并不比京中官宦的標準,但溫姝還是一眼便認出來,那是謝夫人出遠門之時,偶會使用的輕車。 一個身著荼白色暗云紋的身影從車輦中行了下來。她一身簡凈便裝,獨自撐傘,甚至擺手讓馬車和隨行的嬤嬤都等在了寺外。 溫姝心頭一凜,下意識便放下了車簾。 謝夫人父母已亡,寒衣節上寺廟祭拜實屬常理,可若是祭奠父母,謝夫人方才又為何要尋理由推脫?且現下又正是寺廟閉門的時候,尋常人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前往。 溫姝心中生疑,坐在車中半晌不動。雨點噼里啪啦地落著,敲打在壁板上,讓人心亂不已。 “姊姊?”溫二娘傾身過來,不解道:“姊姊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對?” 溫姝笑著擺了擺手,道了句“無礙”,可心里卻有個莫名的猜想在滋長,像屋檐上的水汽,騰騰的按耐不住。心里有千千萬萬條絲線揪扯在一起,她心下一橫,偷偷將手上一只玉鐲取下,藏進了半臂的夾層。 “我的玉鐲好像丟了?!睖劓瓏肃?,惶然地轉向車夫道:“煩請稍等,我得回去尋一尋。” 言訖便拉著溫二娘下了車。 兩人撐傘回到寺廟門口,喚住正準備閉門的小和尚說明了來意。 溫姝心急如焚地哀求,“小師傅您行行好,那鐲子是我亡母的遺物,在我身上五載光景,是家母留給我們姐妹兩唯一的念想了?!?/br> “可今日寺廟已經閉門,不再接待訪客……” 話沒說完,溫姝幾乎要哭起來,她手足無措地從荷包里搜出全部銀子,紅著眼睛對小和尚哀求,“小師傅求你了……我們姐妹如今父母雙亡,那個玉鐲對我們真的很重要?!?/br> 溫二娘一聽也急了,當下便要哭起來。 小和尚掙扎一番,最后妥協地為兩人讓出間隙道:“那煩請施主莫要亂走,一定跟著小僧?!?/br> “誒,謝謝,謝謝小師傅?!睖劓坏暤卣f著感謝,與溫二娘一道進了禪寺。 冷雨仍在下著,淅瀝瀝地澆在屋頂和房檐,又骨碌碌地滾落,在檐下形成片片水簾。 溫二娘跟著小和尚往方才兩人上香祭拜的方向走,溫姝則將藏在半臂里的玉鐲取出,放在了路邊一個積著水的淺洼里。趁著兩人找東西的片刻,她從廊道的一側溜出了香堂。 雨下得沒完沒了,敲在青瓦石板上,亂了心神,也藏匿了她的腳步。 溫姝不知道謝夫人去了哪里,只憑著方才與小和尚周旋時窺得的一片衣角,猜測他許是去了寺廟的后堂。 逼仄的甬道盡頭,是一扇半開的小門。溫姝行過去,發現這里是寺中禪師們打坐時用的禪院。 可如今四下無人,僅有一個老僧前來引了謝夫人入內。 溫姝認出來,來人正是本寺住持,?;鄯◣煛?/br> 兩人欣然一笑,簡單問過幾句后,謝夫人便隨他進了禪室,行為言談間頗為熟稔,似是相識已久。 溫姝自進京以來,背靠王家,與京中權貴女眷多有來往,并未聽過謝家篤信佛教。饒是后來接近了謝老夫人,她也從未聽謝老夫人說起過謝家與?;鄯◣煹乃浇?。 她越想越覺不對,腳下微挪,推開小門順著廊下就溜了進去。 禪院不大,但好在院中一株繁茂的菩提,還有周圍檐下四角的睡蓮瓷缸遮掩,一切動靜都隱匿在了雨聲淋漓,溫姝漸漸接近了燭火飄搖的禪室。 輕煙繚繞,裊裊氤氳,像極了人世與往生的念念相續。 經幡和青煙之間,?;鄯◣熿o靜地坐著,口中念念有詞,似在誦經。一身素衣的謝夫人持香靜默,單薄的身影在雨聲和青煙中染上幾分蕭索。 燭火明滅的佛臺上,兩個牌位并立。 溫姝從門外看過去,發現上面除了兩個生卒日期之外,什么都沒有。 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 溫姝心頭一跳,隱約覺得這個日期眼熟。她一時想不起來,也不好在禪院多呆,草草整了衣衫,轉身回了香堂。 溫二娘和小和尚已經等在了那里。 “姊姊?!睖囟锾崛古軄?,將尋到的玉鐲遞給她道:“是這個玉鐲不錯吧?” 溫姝點點頭,接過來用帕子細細地擦了,對一旁的小師父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謝過小師父。” 那小和尚卻掛著副冷淡的表情,似是對她不守約定擅自離開而感到不快。 溫姝赧然地解釋了幾句,帶著溫二娘出了山寺。 回程的一路,溫姝心里都掛著這件事,行得很是沉默。好在今日是寒衣節,王府伺候的下人也只覺溫姝是因著祭奠一事觸景傷情,并未在意她的情緒反常。 兩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溫姝遣走了溫二娘,從父親的遺物里翻出一本老舊的《歷書》。 她尋著時間的順序,快速翻到先帝朝的昌平年,按著年月一頁頁數過去,最后終于停在了昌平十五年—— 叁月,太原府桃花汛,千畝良田被毀,流民萬人,居無定所。 七月,淮南道大旱,朝廷派欽差前往賑災。 九月,兩次天災,糧價飛漲,多地饑荒。 十月,突厥興兵南下,安北、北庭兩府形勢危急。 冬月,受降城被困,援軍糧草被劫…… 天色黑了,外面的雨卻下得愈發翻山倒海起來。雨滴打到廊下的石板,漸得幾尺高,地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水霧。 噼里啪啦的雨聲中,溫姝的目光一滯,手里書冊落地,聲音卻融入今秋這無邊的雨。 “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受降城破,鎮北王守城而死,王府被焚,五萬守軍覆沒,十萬百姓被屠。往后七日,乾坤皆赤,日月迷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