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章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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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焮天鑠地。 謝景熙被困在濃煙滾滾的值房,仿佛被困在了昌平十五年的那個冬天。 敵軍從西北門破城而入,一路燒殺,受降城內一片殘垣,到處都是尸首和殘肢。時年十四歲的謝景熙站在城頭,心里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空茫。 “世子!世子!”侍衛俯首拜到,“受降城失守,卑職奉鎮北王之命,護送世子出城。” 謝景熙愣怔,許久才反應過來,他們堅守了叁十日的受降城,最終還是失守了。他抬頭看了眼城北的方向,可是眼前一片火海,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鎮北王府。 “只讓你護送我么?”謝景熙囁嚅,眼神茫然仿佛自語,“王妃呢?我阿娘她不走嗎?” 侍衛面露難色,沉默著將頭埋了下去。謝景熙瞬間明白了什么,持劍沖下城樓。 夜里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寒風夾雜著冰粒割在臉上,像刀子。 阿爹和阿娘成親十余載,感情甚篤、伉儷情深,若非萬不得已,阿爹絕對不會扔下阿娘,只讓侍衛帶他走。 飛雪、黑夜、火海、刀戟…… 十四歲的少年一人一騎,飛馳在傾頹的城池,硬是從混亂中撕出一條血路。火焰化作黑夜里巨獸張開的大口,一寸寸地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馬蹄終是在鎮北王府門前停下——黑洞洞的府門敞開,匾額傾倒,不見半點人影。 寒風夾雜著飛雪,將他肩上披風吹得獵獵作響。 謝景熙訥訥看著眼前一切,半晌才翻身下馬。鞋底傳來黏膩之感,有什么濃稠的東西粘著他的雙腳。雪花落在上面,很快與之融合,謝景熙低頭,愕然察覺整個王府門前的臺階上,一層層淌著的,竟都是血。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踩著滿地鮮血跨過那道門,只記得他茫然無措地翻看每一個尸體。 隨父征戰年余,他當然也殺過人。可那是激烈的、豪邁的,是家國大義和熱血沸騰,是與當下這般寂然凄冷截然不同的兩種死亡。 他看見那些伴在他身邊十余年的家人的臉,映在冬日樹梢怒放的紅梅之下—— 一生一死,是一副令人悚然的對比。 “昀兒?” 身后響起熟悉的聲音,謝景熙回頭,看見滿身是血的阿娘。 她臉上的表情驚愕又憤怒,厲聲詰問:“為什么不走?!” “阿爹阿娘不走,我怎可……” “啪!!!”響亮的耳光將謝景熙抽得偏過頭去。 鎮北王妃雙目猩紅地看著他,恨道:“你阿爹為了給你和百姓贏得生路,冒死領兵出城,引開敵人。你要讓他死不瞑目嗎?!” 謝景熙愣在當場,半晌才囁嚅著確認,“阿爹領兵出城了?” 城外叁十萬突厥兵,阿爹這么一去,只能是有去無回。 遠處再次響起腳步和馬蹄聲。 謝景熙轉身,看見府門外的長街上,成排的火把如潮水洶涌,將黑夜映照得猶如白晝。 “快走!”王妃抓住謝景熙,帶他往后院撤離。 當下王府的每一扇門外,都圍滿了突厥兵。謝景熙記得后院的水榭旁,有一扇小門,是幼時他總愛逃學出去玩,阿爹怕他翻墻摔了,默許福伯給他開的。 可是等到兩人逃至此處,謝景熙發現,連那道小門都被突厥人堵死了。 唯一的生路被掐斷,兩人被困在后院的水榭,眼看著追兵一點點漫近。 火把太多,落在黑夜里,像夏夜里山林間的流螢。 謝景熙記起上一年的七夕,阿爹帶著他和阿娘在塞外茫茫的草地上,看過漫天的流螢。他記得阿爹對他說:“腐草為螢,彩耀于月。” 晦暗之中,亦可守見光明。可如今四野俱暗,萬千火光不是希望,而是絕路。 “昀兒。”阿娘忽然問他,“還記得嗎?田璇、舒天在北。” 謝景熙懵懂地點頭,又聽見她道:“蕭家如今只剩你一個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心里像倏然敞開一扇空洞,大雪和火光交映,把阿娘的臉都變得模糊。她說:“你往南走,去找中郎將謝釗,告訴他受降城失守,援兵被阻……” “你要活下去,把事情查清楚,找到害死你爹和全城百姓的人…… ” “你只有活著,才能為我們……報仇。” 身體落空,他滑入水榭旁的淺池。冰冷的池水漫過,濕透衣衫,謝景熙覺得自己像被凍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阿娘手持長劍,走向敵軍。 他記得阿娘同他說過,嫁給阿爹之前,她是侯府里卑微怯懦的庶小姐。是阿爹教她騎馬、教她持劍,教她把尖的那端刺向敵人,保護自己。 而如今她也正如阿爹曾經教她的那樣,不怯懦、不后退。 這一場屠城,鎮北王妃必須死。 她不能讓自己成為敵軍威脅阿爹的軟肋,也不能讓阿爹的舊部,為了奪回她的尸身而妥協。所以,她甚至連尸首都不能留下。 雪越下越大,丟棉扯絮的。 他看見阿娘揮劍斬下一個又一個敵人的頭顱,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 人群里行出一個身著金甲的男子,笑著站到阿娘面前。然而下一刻,隨著一瞬極輕極小的響動,一線星火從她手中飄落。 頃刻間,火焰熯天熾地。 謝景熙這才發現,青石的地上不知何時被灑了火油,只需一點引燃,火勢便排山倒海而起。 火焰搖晃著身子,跳動著躍上樹梢枝頭、廊柱屋檐,毫不留情地毀滅一切。漆黑的夜被映亮,泛出茜紅的顏色,空氣扭曲著撕碎眼前的人和物。而過往那些關于家人的記憶,卻一點點變得清晰。 他記起阿娘說過,他一周歲那年抓周,不抓劍、不抓筆,抓了一個金元寶,氣得他阿爹說他從小就是個紈绔作派。 還有四歲開蒙那年,因為背一本《叁字經》他氣跑了六個師傅。 六歲阿爹教他騎射,他每每裝病逃避,后來每一次稱病,阿爹就讓人灌他苦藥,逼得他再也不敢說謊。 也是那一年,他逃課翻墻摔斷了腿。福伯在后院偷偷為他開了扇門。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實那扇門,阿爹一直都是知道的。 從那時起他就想,不過是讀書練武,他今后一定不讓阿爹失望。 只是過往的那么多“今后”,如今都只能隨著這把火,燒成了遺憾。而他也只能藏在冬夜的冰池里,看著阿娘的皮膚和骨骼,一點點在大火之中化為風雪。 謝景熙恍惚,那個無數次令他徹夜難眠的夢境又出現了。 他看見自己身處的冰池化作火場,噬人的獸大張血口,伸出長長的火舌,緊緊裹覆著他,要將他拖入無底的深淵,周圍的世界被撕裂,一幀幀地化作齏粉…… 他像往常每一次那樣掙扎,可惜也如同往常每一次那樣,無濟于事。 “別怕。”一個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傳來。 火焰之后,是一個模糊卻熟悉的輪廓,謝景熙怔忡,看見一只手穿過火焰,緊緊抓住了他…… “嗬!!!——” 夢境破碎,謝景熙驚醒,看見眼前慘白的帳頂。 “大人?大、大大人……” 裴真激動得語無倫次,手里的銅盆摔了,發出一串驚響。而他連盆都顧不得撿,扭頭就往外沖。 謝景熙被他這么大驚小怪地一嚇,混沌的頭腦也醒了大半。撐臂起身之時,才發現自己的榻邊還趴著個睡眼惺忪的人。 所以,方才他昏迷的時候,她都在這里,像這樣守著他么? 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謝景熙不愿去深思。而此刻,那人也從榻上緩緩地爬了起來。 四目相對,周圍安靜了一瞬。 “……郡主?”謝景熙伸手往她眼前晃了晃,換來她一聲恍然的驚叫。 “李署令!李、李李李署令!”沉朝顏同方才的裴真一樣,起身就往外沖,留下榻上一臉錯愕的謝景熙。 他嘆口氣,掙扎著行至案邊,給自己斟了杯水。 須臾,李署令被裴真和沉朝顏一左一右地從門外架了進來。裴真看見謝景熙自己起了身,“嗷嗚”一嗓子沖過去,要把謝景熙摁回榻上。 然而在他一記眼風之后,裴真便老老實實地站到了沉朝顏身后。 李署令為謝景熙把了脈,叮囑他雖然外傷不重,但濃煙傷到了肺部,故而這接下來的半個月,他都應盡量避免勞累和情緒激動。言訖,李署令開了幾劑調養潤肺的藥,跟著裴真走了。 屋里只剩下謝景熙和沉朝顏。 思及兩人的上一次見面,還是因為霍起鬧得不歡而散。當下一旦獨處,周遭就顯得格外安靜,連夜風和燭火都透著尷尬。 終于,謝景熙放下手中茶盞,淡漠地問沉朝顏到,“你怎么在這兒?” 沉朝顏一愣,登時就氣不打一出來。 她抱臂行至謝景熙面前,側身往茶案上一坐,“我怎么在這兒?我今晚要是不在這兒,你早去閻王殿報道了!” 端著茶盞的手一頓,謝景熙掀眼看她,眼中滿是不信。 沉朝顏真是被他給氣笑了。她懶得解釋,只氣哼哼地數落,“我說你平時不是挺聰明謹慎的,心眼子百八千個,比篩子還多,怎么偏偏這次就著了人家的道了?” “對方裝成想刺殺霍起的刺客。” 冷不防地一句,讓沉朝顏倏地住了口。她倒是沒想到,這人此次身陷險境,居然是因為擔心霍起遇刺。而他跟霍起根本談不上交情,之所以擔心他,難道是因為念著她的關系? 這么想著,沉朝顏只覺突然之間,心里竟然泛起一絲內疚…… 然而下一刻,謝景熙放下手里的杯盞,面無表情地補充,“也怪本官查案心切,只想抓住刺客一問究竟,不曾想正好落入對方圈套。” “……”行吧,沉朝顏無語,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那這次的刺客,你有懷疑的幕后主使么?” 謝景熙忖了片刻,幾乎是篤定地道了句,“王瑀。” 沉朝顏驚愕。 他接著咳了兩聲,緩聲分析,“今日大理寺調了一半人手去協助金吾衛,故而只有金吾衛知道該什么時候動手。而且…… ” 謝景熙頓了頓,繼續道:“當今朝堂之上,只有我是被王瑀視為后患的人,也只有他有這樣的能力和膽量敢動大理寺。” “怪不得……”沉朝顏恍然,“方才我在外面的時候,秦策萬般阻撓不讓我救人。早知道我今日就該一劍劈了那孫子!劃他一刀簡直便宜死他了。” 她越說越憤慨,最后咬著牙,一拳擊在了自己掌心。 “啪!” 案上的燭火晃了晃,屋內再度陷入沉默。 沉朝顏低頭,只見謝景熙一臉怪異地看她,嘴角還噙著一抹可疑的弧度。 她清了清嗓,收斂著情緒補充,“你也知道,我這人向來嫉惡如仇。放心吧,我明日就去向皇上說明,王瑀這老匹夫實在是可恨。” 謝景熙笑了笑,“臣先謝過郡主好意,只是這案子,我們就算知道幕后是王瑀,沒有證據,也奈何不了他。今日你刺傷秦將軍在先,若還無憑無據咬死王瑀,只會惹禍上身。” 沉朝顏一聽黑了臉,氣到,“那就這樣忍氣吞聲,不了了之?” “不會。”謝景熙答得悠緩,端著手里的茶盞道:“都有清算的一天,時機未到罷了。” 門外響起腳步聲,有金這時拎了個箱子過來,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這些都是頂好的藥,喏,賞你了。”沉朝顏埋頭扒拉瓶瓶罐罐,舉起一個小瓷瓶對謝景熙道:“哦!這個!這個藥對燙傷特別有效。” 謝景熙怔了怔,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揭開聞了聞——確實是上好的北地冰草。 “是真的,”沉朝顏生怕他懷疑,連忙解釋說:“上次霍起給我看他學的打鐵花,被鐵水濺了滿臉滿身。幸好我給他涂了這個藥,一周不到就好全了。” “什么?”執瓶的手一頓,眼前之人表情由晴轉陰。 沉朝顏對他這天上地下的表情不解,只將方才的話重復一遍到,“我說上次霍起燙傷……” “知道了,臣謝過郡主美意。”謝景熙冷著張臉,把手里的藥瓶擱回了案上。 沉朝顏繼續扒拉,又抽出另一個藥瓶,對謝景熙道:“這是養肺的藥,不過記得碾碎了兌水喝,效果才好。” “嗯,”謝景熙表情冷淡,語氣里還有些不常見的陰陽怪氣,“又是霍起生病,你給他用的時候發現的。” “不是啊。”沉朝顏眨巴著一雙大眼兒,糾正到,“是之前我得了風寒,咳得肺都壞了,霍起專程托人從北庭送來的。” 她持著瓶子湊到謝景熙跟前,將上面亂七八糟的字指給謝景熙道:“你看,他怕我忘了,還專程找人用不掉色的釉彩寫了——碾碎兌水,一日叁次。” “出去。” “啊?”沉朝顏看著面前那個陰郁的男人,很是不解。 謝景熙不再搭理她,起身往榻邊行去。 “行吧……”沉朝顏換位思考,覺得他差點見了閻王,現在脾氣差點也能理解。 于是不再多說,拎起剩下的藥瓶對他道:“那你先休息吧,我還得去看看霍起。” 榻上的人聞言,一股腦地坐了起來,“這么晚了,你去看霍起做什么?!” 沉朝顏卻說得理直氣壯,“剛大理寺起那么大的火,萬一嚇到他怎么辦?” “……”謝景熙的臉已經黑如鍋底。 他閉眼躺回榻上,屏息道了句,“出去。” “現在。” —————— 謝大黃:老婆不但救了我還給我送藥哦,嘿嘿嘿,老婆好關心我。 顏顏:沒事沒事,都是霍小黑用剩下的,小意思。 謝大黃:……出去(吐血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