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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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朝顏沒來得及說話,就莫名其妙被拽走了。 穿過兩道垂花門,就到了內院,這里早已是人頭攢動、比肩接踵的景象。 張齡因為目不能視,故而兩人每走一步,都要口述自己所落棋子的位置。 有去得早的,已經在旁邊支起掛著宣紙的木板,對弈的兩人報一次位置,他們便在紙上用臨時做的實心和空心圓圈標注。人們里叁層外叁層,把那方小小棋桌堵了個水泄不通。圍觀的不僅有國子監監生、還有各館所的博士和直講。 沉朝顏站在外面,看到的只有黑壓壓的人頭。后面還有人在加入這場無聲的圍觀,沉朝顏被越擠越往前,最后也不知是誰猛地一推,她避閃不及,被那人擠得直接貼在了前人的背上。 “哎喲!” 一聲呼痛于人群中乍起,在本就安靜的小院里顯得格外突兀。 執棋的人手一頓,謝景熙怔忡地往人群里看去,卻只看見一張張不甚熟悉的面孔。 “怎么?”對面的人笑著警告,“對弈時分神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謝景熙微提了唇角,落下手里的黑子,淡聲道:“東五南十二。” 張齡沒再說什么,思忖片刻,含笑接道:“東五南十叁。” 棋局還在繼續,而人群里的沉朝顏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和謝景熙認識這么久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這人不僅會下棋,而且還下得這么好。 蓊鬱陸離的樹蔭下,那人以一肘撐著棋臺,背脊微微凜直,雖然衣帶輕緩、姿態從容,面上卻不見任何懶散輕敵之姿。這樣嚴肅而認真的樣子,讓沉朝顏莫名就想到了昨晚,如雨星火之中,謝景熙看她的眼神。 “讓一讓,讓一讓。” 身后有人在低聲叫嚷,沉朝顏脾氣上來,扭頭就對那人吼了句,“閉嘴!” “嗒!” 也是此時,不遠處的人手一頓,夾在兩指間的黑子,竟然就這么落在了棋盤上。手滑的失誤,讓佈局周密的后方落出唯一破綻。可是落子無悔,謝景熙認了。 他平靜地擺好落棋的位置,報到,“西七南十七。” 對面響起張齡的笑,他雖以白綾覆眼,卻也能聽出謝景熙方才的失誤。他了然地往沉朝顏的方向側了側耳,半自嘲地道:“看來昭平郡主紅顏一怒,倒是比老夫的清剿圍殺,更能逼退謝寺卿的千軍萬馬呀!” “老師說笑了。”謝景熙回得還算鎮定,可執棋的手到底是一滯。 清明的思路全亂了。 待他再次回頭看向棋盤之時,早已把腦中的謀算忘得一乾二凈,錯了一步之后,竟又不知該再往何處落子。 “走棋在于造勢,需無為而無不為。棋運乃道不可變,但勢卻是可自己造的。為師看你方才勢已漸成,只是這接連損掉的兩子都是死損,要想回天,怕是難了。”張齡低頭抿茶,笑著補充:“這若是放到朝堂謀略,大約就叫十年籌謀,毀于一旦。顧淮,你不該啊。” 謝景熙臉色一凝,依舊在落子時平靜地報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思緒一起,心境已亂。 腦中像有千萬根線糾結纏繞,偏生謝景熙控制不住、閃避不開。 張齡不愧是國手,只要抓住一線生機,便是圍追堵截、毫不手軟,一來一回之間,黑子之前已經連城一片的勢,逐漸被白子顛覆。而謝景熙就像是魔怔了,手起棋落間,耳邊全是張齡方才那句—— “十年籌謀,毀于一旦。” “顧淮,你不該啊。” 馀光里,那抹素白倩影孑然。周遭分明圍滿了人,謝景熙卻總是能在人群里,準確地辨認出她的位置。她就像是他胸口上一塊隱秘的癢,外面看來平平無奇,只有他精準地知道她就在那里。 所以,這一切真的會因為沉朝顏而一語成讖么? …… 夕陽西下,金紅的馀暉映滿青石板,在弘文館的門匾上鍍上一層暖色。 謝景熙看著面前惜敗的棋局,起身對張齡一揖,“學生不才。” 張齡笑起來,頗有些打趣地道:“實則老夫此次并非勝在棋藝,而是勝在這意料之外的美人計。” 一席話說得謝景熙汗顏。他并不為自己開脫,扶起張齡道:“老師棋藝超絕,無論是否意外,學生心服口服。” 張齡呵呵地笑,正要再說什么,卻聽身后輕快的腳步。他一怔,快速湊到謝景熙耳邊,壓低聲音道:“下次若再與老夫約棋,還得找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才好。” “張祭酒!”女子活潑又嬌憨的聲音傳來。 張齡立馬收了臉上的笑,側耳道:“老夫眼睛不便,敢問來人是……” “是我!”沉朝顏笑嘻嘻地湊近,順手挽了謝景熙的胳膊,“昭平。” 言訖一頓,又道:“我是來找謝寺卿的。” 謝景熙愣了愣,心道這人真是愈發地有恃無恐了。 他板下臉往外抽手,然而試了幾次都無用,沉朝顏像株春藤似得將他纏得死緊,怎么都甩不開。拉扯間,衣料摩擦小臂,他聽見沉朝顏極輕極細的一聲嚶嚀,像是碰到了什么痛處。 謝景熙心頭一擰,想起昨晚救他的時候,那一盞轟然倒下的燈樹,到底是放棄了掙扎。 張齡也不知有沒有察覺到這邊的暗流洶涌,只笑靨如常地道了句,“臣見過郡主。” “誒誒誒,老師快免禮。”沉朝顏阻攔,看得謝景熙一臉不解。 沉朝顏當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頗有些得意地道:“怎么?就你一個人讀過書?張祭酒只能是你老師,就不能也是我的老師了?”見謝景熙不說話,她又兀自解釋,“若是沒記錯的話,老師于昌平十六年入國子監,同年,我就被家父引薦給老師學棋了。這么說起來……” 沉朝顏頓了頓,看向謝景熙道:“你還得叫我一聲師姐。” “那后面為什么又不學了呢?”謝景熙問得面無表情。 “……”方才還得意的沉朝顏被問的一噎,心道這人真是愈發地會裝無辜了。還能是因為什么不學的?當然只能是……太難了啊。 一旁的張齡雖然看不見,但也少不了幸災樂禍的無動于衷,笑嘻嘻地聽這對冤家拌嘴。 當著老師的面被翻舊賬,沉朝顏到底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于是轉頭看了看還在怡然自得聽間話的張祭酒,委婉問到,“聽說國子監弘文館近來在大量修撰典籍,張祭酒想必是很忙的吧?” “啊、啊?哦!”張齡回神,當即順水推舟道:“確實,老夫這邊還有諸事未議,恕先失陪。” “誒~張祭酒慢走!”不等謝景熙說話,沉朝顏趕緊搶白。 兩人目送那個白色的身影行遠,胳膊上的那只手終于松了些。 謝景熙將自己的手收了回來,對沉朝顏揖到,“臣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 “我知道我知道。”沉朝顏打斷他的話,笑道:“陛下告訴我,你今日會在弘文館幫忙編修律學典籍,好巧,陛下也讓我來幫忙了。” 謝景熙蹙眉,垂眸問到,“那郡主可知《大周律》分為幾卷?分別是什么?” “啊?”沉朝顏瞪著眼,倏爾一彎,找補到,“不知道沒關係,你教我就行了。” “……”謝景熙無語,心想這人還挺會替他安排。然而他實在不想與她再糾纏,只道:“臣是編修典籍不是教學,郡主若想治學,該去律學所找博士或直講。” 言訖廣袖一甩,轉身便走了。 沉朝顏當然不可能就此放棄。她一路小跑地跟著,到了律學所儲藏典籍的書舍,不管謝景熙愿不愿,自己先一頭扎了進去。畢竟國子監不是大理寺,謝景熙不能用“妨礙公務”之名把人給叉出去。 實在躲不掉,他也只能視而不見,自顧從書架上取來律學所典籍的目錄,一頁頁地查起來。 沉朝顏到底是受過沉傅的教導,對于這種治學之處還是心存幾分敬畏,跟著謝景熙進來之后,便找了個地方坐著,老老實實不敢有任何逾矩之為。 日頭西斜,漸漸的落沒了影兒,淺月升上來,像一個淡淡的指甲印。簷下的燈籠次第亮起,謝景熙放下手里的書卷,這才想起那個陪著他枯坐多時的人。 謝景熙先是一怔,而后便自嘲地笑了。 書舍空蕩,只有晚霞寂寥地映下他一個人的影子。編書修訂這么無趣,她那樣坐不住的人,恐怕早就沒了耐心。 他揉著酸脹的眉心,也實在不知自己方才抬頭的那一刻,到底在期待什么。謝景熙點燃案上的燭火,又起身推開了書案一側的監窗。 書舍里沒有更漏,也不知現下是個什么時辰,院子里那株槐樹的影子被稀薄的月色拉長,將那道月洞門都遮了一半。恍惚間,一個素白色人影從門下行來,樹影和月光都被她攪亂。 四目相對,謝景熙怔忡,只覺那簇剛才點燃的燭燈似乎燃在了他心里,瑩瑩躍動、不止不休…… “謝寺卿!”沉朝顏笑著跟他揮手,小跑兩步便躍至了謝景熙跟前。 “你看!”她邀功似得將手里的東西拎起來,笑得眸子晶亮。 謝景熙訕訕地撇開臉,目光一錯,落到她手上提著的一個食盒——紅漆竹材的質地,四四方方的一個,有兩層高。 沉朝顏從隔扇門進來,將食盒里的東西逐一擺上兩人面前的食案,道:“這都是我專程做的,你看,鮮魚粥、白切面、羊rou湯、胡桃糕、鮮rou包、蔥油包、素麵包……” 謝景熙蹙眉盯著眼前的事物,并不相信,“這些都是郡主親自做的?” “嗯對!”沉朝顏點頭,半點不心虛,甚至夾起一塊胡桃糕塞給謝景熙說:“快來嘗嘗我的手藝。” “哦?”謝景熙挑眉,指尖一動,將印著“京記糕點”的一面翻向沉朝顏,嘆到,“郡主好手藝。” “……”沉朝顏一噎,乾笑兩聲,目光落在手邊那盅鮮魚粥上,轉移話題道:“那你嘗這個粥,這個粥也是我親自做的。” 不等謝景熙推拒,一只熱氣氤氳的白玉碗,就被遞到了他跟前。 “別只吃糕,喝粥呀。”沉朝顏說著話,將食盒里其他的糕點一併取了出來。 謝景熙看著那雙瀲灩的眸,最終端起鮮魚粥,小口地喝起來。也不知謝景熙是秉承著“食不言寢不語”的君子之風,還是單純就不想搭理沉朝顏,這頓飯他吃得很是沉默。 燭火盈盈,蟲鳴星稀,月亮升上來,食盒里的東西也慢慢見了底。有監生擔心夜里謝景熙沒有熱水,便支起一個小泥爐,在上面溫了壺清茶。 茶氣氤氳,墨香彌漫的書室靜謐,沉朝顏兩根手指拎著茶盞,歪頭看向身旁那個執筆的側影。 月華和火色交織,映成他臉上清冷的柔霧。 認識這么久,沉朝顏也是現在才發現,謝景熙竟然生了雙好看的鳳眼。 眼角內收而眼尾上揚,重瞼平而狹長,收尾處清淡的一挑,像寫意水墨畫上恣意的一筆,叫這一雙眼無端多出幾分峻峭的神韻。而更讓沉朝顏不憤的是,這人明明是個郎君,怎得一對睫毛生得又黑又密?這么垂著的時候,竟能映出火色闌珊的一汪淺虹。 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被撥動了一下,她忽然對眼前的人感了興趣,連帶他的過去都想探聽。于是沉朝顏支肘撐著頭,懶散散地往案上一靠,半笑著道:“話說我兩也算是拜過一半堂的夫妻,這幾個月相處下來,好像對彼此的過去還是一無所知。” 謝景熙沒理她,她便又得寸進尺地往前挪進一寸,見他沒有躲,才笑著說出下半句,“不如我們一人說一個,對方不知道的,關于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