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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標(biāo)銅在線閱讀 - 第十章 方聞由是仇怨生(三)

第十章 方聞由是仇怨生(三)

    春光旖旎,晨風(fēng)送爽,夜中的一場透雨下來,水氣在清早太陽的照射下蒸騰出裊裊薄暮,起伏于貴陽南郊外的阡陌之中。

    自萬鰲礬石往南,江水流過近兩里后,又朝北拐過一個急灣,旋即折向東頭一路蜿蜒而去。

    在河灣中包裹著的一片上好的水澆地,約有十頃,占了王家田產(chǎn)中最好三成的泰半都在這處名為水窩寨的村子里,還有二十頃稍差的則都在河灣東岸。

    貴州不比尋常內(nèi)地,此處附郭而居的漢人早的自洪武時,晚的也就是最近十幾年間進來,像王家這樣以軍功在貴州任著世職的大族經(jīng)營也不過百多年而已。

    朝廷移民鎮(zhèn)撫都不過數(shù)代,是以耕地還都是成塊,倒還沒有如內(nèi)地省份那等幾經(jīng)轉(zhuǎn)賣變得零散的。若是在江南或是京郊,要有這么一整塊的好地不知要費去多少周折。

    引自南明江的活水,讓貴陽南郊的這一片平原,望去便有了近百頃的上好良田,剛剛完成了春耕的田地翠色蔥蘢,看著就讓人平添了幾分喜色。

    若說人只有墮勤之分,那李老六定會覺得自己是個勤謹?shù)摹?/br>
    去年年成不好,沒收上多少糧食,但總還捱得過去,不至于逃亡,何況在這貴州,一介漢民本也沒處逃去。

    今年正月里的一場透雪下來,倒是讓莊子里的佃戶們都有了些盼頭。

    多年連續(xù)的辛勤勞作,讓李老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大概十歲,臉上掩不住的愁容,見得多了,外人也都看得習(xí)慣,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李老六和兒子把褲腿挽得老高,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水田中倒退,將從村中顧大戶家賒來的秧苗小心翼翼的沿著一線插進地里,每隔開幾步便是一叢。

    今天太陽落山前,必得把這幾畝地插完,因為賒苗的事情耽誤了農(nóng)時,這時間已經(jīng)算晚了,原本過了春龍節(jié)就該要開種的。

    不過好歹趕在清明前能將這些田地種完,這樣便不至于耽誤了今年的第二季稻子。

    忙了半天的李老六抬頭擦了一把汗,模模糊糊的見一個少爺模樣的年輕人在幾人簇擁下,朝著這邊走來。

    “這不是葉家小五么?”

    葉大柜弟弟的兒子,家就住在附近的莊上,往日里常見在這邊走動的,李老六自然認得。

    只是后來他爹出了事,上個月便和他弟弟小七一道被東家收到柜上做事,也算是對其亡父的一份看顧了。

    “老李你莫要聒噪,還不見過王家少爺。”

    那小五卻尖聲尖氣的吼道,犀利的話語和故意撤高的嗓門頗不協(xié)調(diào),讓見慣了他的李老六也有些不適。

    老農(nóng)站在水田當(dāng)中,看看葉小五,又看看王星平,有些不知所措。

    “老李你還不上來陪少爺問話?”

    王星平卻加以制止,聲音讓人安穩(wěn)。

    “你們幾個都下去幫忙,早點幫老丈干完活,我還有話要問。”邊說就邊指使起眾人。

    …………

    收拾好滿手滿腳的泥水,倒沒有耽誤太長時間,村子三面都挨著河水,想洗得不快都不行。

    站在王星平面前,佃戶李老六和兒子有些拘謹,但表面的拘謹并不足以打動王星平,畢竟這位少爺可不是什么青蔥少年,口是心非的人見得多了。

    何況關(guān)于佃戶的認識可是經(jīng)過梅老師親自傳授過的,無論古今,租與主人當(dāng)真只看誰的脾氣好,手段硬,并無天然的強勢弱勢之分。

    豪強惡霸欺壓良善,為了幾兩銀子的出息逼到佃戶家賣兒賣女的不少。

    可做大的佃戶,仗著主家軟弱硬欺著將好田地干沒的,這樣的案子也從沒有斷過。

    至少在外人看來,王家現(xiàn)在是孤兒寡母,怎么看怎么像是后一種情況,若不是聽到些風(fēng)聲,他也不會打起城外莊子的主意。

    “李老丈你們都坐。”

    “老李你倒是坐啊,少爺都吩咐了,你還在這里站樁。”

    少年人單純有單純的好處,就是說話有些愣,這葉小五似乎比自家還要大些,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即便是勸人也帶著沖。

    然而若是沒有這股愣勁也不至于才不到一個時辰,幾個人就幫著把今天的活路做完。

    那李老兒畏畏縮縮坐在了自家凳子上,聽著王星平說話。

    “少爺你真是少東家?”

    從沒見王星平到過莊上,心上多幾分懷疑也是常情。

    “這還能有假?”王小六也跟著起哄。

    “你們休要聒噪。”

    待眾人安靜下來,王星平才吩咐了王小六與李老六家兒子一起回屋搬了桌凳出來,將來時在城外關(guān)廂的鋪子里買來的各式干果零嘴鋪滿了桌面,李老六的渾家李阿潘也出來伺候,一時好不熱鬧。

    “李老丈莫怕,我今日來不是要催佃,也不是要加佃。”

    一句話先安住了佃戶的心再說,明時佃戶見田主,不論齒序,皆以田主為長,王星平稱呼一聲老丈,自是親善抬舉之意,以安其心罷了。

    要不怎么說一個讀書的少爺白眼了親自跑到這郊外莊子里來作甚?所謂‘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句話以王星平的記憶如今似乎是沒有,但意思卻是對的,李老六的心思被他猜了個透,話一說過,木然的神情也開始松快起來。

    那李阿潘倒是見機得更快,沒口子的贊起來。

    “原來真是東家少爺,早聽顧大戶家的說少爺是一表人才的生員秀才,我看哪里是什么秀才,分明是舉人老爺?shù)臍馀桑喟肽芨趵蠣斣跁r一樣。”

    話一出口那婆娘自知說錯了話,便輕抽了一嘴,然后自顧自抓了一把桌上的花生,半遮著臉朝后面去了。

    邊走還在邊說,“少爺你們先說,老婆子先去忙了,那顧家當(dāng)家的聽說還是東家商號的朝奉,他說的話更不會有錯。”

    李阿潘走遠后,原本悶在一旁的李老六才終于開了口。

    “我們這等莊戶人家能懂個么子,就只會作田,當(dāng)不得少爺動問。”

    王星平也不氣,“正是要請教這作田的事。”

    李老六倒是老實,“哪里敢勞少爺你請教二字,都是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粗陋得很,怕辱了東家清聽。”

    “京中徐贊善多大的官人,一樣在京郊賃下了兩大塊地種稻子,可我看未必能有老爹你種得好,他還是進士出身。”

    “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就是干這個的,問你別事,那是我失心瘋,問種地問到你這倒是不會有錯的,你也不用怕,我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

    “答得好了今年的佃傭再減半成。”

    貴陽城外的一個佃農(nóng)哪里能知道京中的什么‘須鉆鱔’,只道是什么尋常抬舉,也不在意。

    只是聽到最后一句,微不可查的一絲喜悅瞬間淹沒在李老六溝壑縱橫的臉上,讓王星平心中感嘆,‘這養(yǎng)氣功夫倒是不錯’。

    “東家這話當(dāng)真?”

    聽到減租,老農(nóng)眼中都是光彩。

    “這水窩寨的水澆地地力可是好得很吶。”

    沒有回答李老六的問題,而是同樣拋出了一個問題,只要李老六點頭道一聲‘是’,那這事就算成了。

    李老六果然沒讓王星平失望。

    “這里的水澆地,一年當(dāng)是兩季?”

    “是。”

    “每年三月開種,到了六月開鐮后,最遲要七月就得再種下一季?”

    “是。”

    “待第二季刈收后,還當(dāng)要將土質(zhì)勻碎,將稻稿化爛,才能起得肥力,是也不是?”

    問到了第三次,老農(nóng)終于放下了戒心,這少爺看來農(nóng)書讀了不少,就不知是不是讀傻了,說的法子都是平日里自家用的。可這大晌午的,東家少爺跑來與自己說這些作甚。

    不過真是問起了自己的‘專業(yè)’,便沒有不好說的,“少爺說起這宿稿,卻是比尋常糞力更好。”

    宿稿也就是稻子刈收后剩下的桿莖,北方燒麥稈,南方漚宿稿,都是為了肥田,于增強地力上確實多有好處。

    王星平笑著看看四周。

    “李老丈賃的我家水田是五畝吧?”

    李老六先是一愣,隨后便和顏悅色道:“少爺好記性,確是五畝。”

    “怎么不多種一些,我看老丈也是老于農(nóng)事的,廣西販來的牛不少,如改為牛耕,當(dāng)能再多種些,于生計或多可補益。”

    老農(nóng)心下又放下了不少,看來這少爺當(dāng)真只是對農(nóng)事感興趣而已。

    “少爺莫怪老兒多嘴,這廣西販來的牛,多是水牛。”

    “水牛雖然力大,打理起來勞心勞力卻是倍于黃牛,夏日倒不打緊,這里就在河邊,冬日卻要建土室御寒,這又要費些功夫。”

    “且這水牛春前最忌雨水,若是谷雨前身上打了雨,多半就是大病一場,可我們這貴州的雨水,少爺也是知道的,沒個準(zhǔn)。”

    “不僅是老兒我,這莊戶里多也沒有蓄養(yǎng)畜力,都要會計牛價和水草,還有竊盜死病,終歸是不若人力亦便。”

    “就拿我家來說,若是添上一頭水牛,就是尋常體格的,再賃下十畝地來也能作下。”

    “可尋常秋收之后,田中都會將水放空,再種些菽麥麻蔬之類,只算半荒,開春后也能有些收成,但若是養(yǎng)了牛,這些便都種不得,徒費些心力,還被畜生糟踐。”

    李老六說著起勁,便平添了幾分得意。

    其余幾個小子見王星平愛聽,倒也津津有味,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就見王星平一邊聽一邊點頭,嘴上振振有詞。

    “朝廷行了一條鞭法后,給喒這每畝地定下的正稅是五分銀,連著歷年來的其他加派都是我家包斷的,對不對?”

    一條鞭法是張居正在萬歷初年時搞的稅制改革,將一切實物稅折變充現(xiàn)收取,李老六老實聽教地點頭。

    “喒家的地租向來都是三成半,比起別家可算是仁厚?”

    李老六還是點頭,要不說去年那樣的年成王家的莊子上也無佃戶逃亡呢,放在全大明,這樣收租的都當(dāng)?shù)闷鹨痪淙柿x,通常的都是四成還高,十中取六的都算公允。

    “我家這上好的水澆地,一年兩季的畝產(chǎn)當(dāng)在兩石半朝上,折成現(xiàn)銀均算的話當(dāng)有一兩多了。”

    收獲時米價與開春不同,自是要均算一下才好,只是這一回李老六臉色驟變,馬上便叫起了撞天屈。

    “東家容稟,尋常可從沒有過這么高的畝產(chǎn),老東家在時也是知道的。”

    王星平卻是滿面帶著笑,將快要跌倒的李老六扶住。

    “將好米換成銀子,將賤米充作地租,這樣的事情你決然想不出來。”

    “至于這畝產(chǎn)嘛,要不我問問李家嫂嫂?看看你們哪個記性好?”

    李老六額上已見了汗,卻見方才一瞬還劍眉倒豎的王家少爺已經(jīng)又恢復(fù)了和藹可親的笑容,帶著幾個小子高高興興的出了李家的院門,朝著北面而去,那邊是出村的方向。

    王小六跟在王星平身后嘮叨,“少爺就這么放過這老賊驢毬?”

    陪著王星平在過往的賬冊中查了幾夜,還曾偷偷在左近查訪了好幾日,如此的勞累之下倒是真讓小六對李老六一家生出了不少憤怨。

    “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人家的就得辦,回頭我親自跟顧二柜提上一句,減李家半成佃租的話可是先說出來的,不能不作數(shù)。”王星平輕描淡寫,好像前幾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指使他王小六,又找柜上要人,今日里拉出這偌大的陣仗不是為了整治佃戶,倒是為了專程給他王小六添堵一般。

    “況這莊上jian滑的可不止這一家。”

    王小六果然氣不過。

    “可他是最老實的。”

    合著少爺專找老實人下手,柿子挑軟的捏,可捏是捏了,連滴汁也沒擠出來就又走了,這是唱的哪一出?

    王星平看看遠遠站在對過田隴頭上的一個男子,自進了水窩寨便盯著他們一行,現(xiàn)在依然還在,那ren mian目看不分明,一身短打的粗布葛衣不似個有身份的,動作卻透著一份麻利機警。

    看到了這么一位,王星平心上反而安心,對著一眾小子們道。

    “都給我笑出來。”

    幾個小子正不明所以。

    “跟我回去吃犒勞。”

    這一回倒是個個臉上都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