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新概念復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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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源不知道馬克西姆餐廳里有沒有鮭魚、魚子醬和法國白葡萄酒,事實上,他是偶爾在某本雜志上看到美食名店排行榜,才知道京城有這么一家西餐廳。▲∴頂▲∴點▲∴小▲∴說,x至于各種垂涎欲滴的美食,不過是根據(jù)圖片借題發(fā)揮罷了。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狂風卷著暴雨就像撒網(wǎng)一樣,不時從會議室外的空地上掠過,廣玉蘭、香樟、華木蓮在風雨中劇烈搖擺,似乎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洗禮。雨水到處四溢橫流,原先堵在門口的家長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估計是找地方避雨或為自家的孩子購買雨具去了。 江水源收回目光,繼續(xù)寫道 “我可不這樣,我午餐從不吃東西。要吃,也只是稍許吃一點,從不多吃。而我吃這么一點,主要也是為了借此機會閑談而已。我可不能再吃什么東西了,除非他們有那種大蘆筍。到了馬克西姆,不吃點蘆筍,那就太遺憾了。” 我的心一沉。我曾在店里見過蘆筍,我知道它貴得可怕。過去我每見蘆筍,常常饞涎欲滴。 “夫人想知道你們有沒有那種大蘆筍,”我問侍者。 我竭盡全力想使他說沒有。他那張寬闊的教士般虔誠的臉上展露出愉快的笑容,他用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他們有又大、又好、又嫩的蘆筍,簡直是罕見的珍品。 “我一點也不餓,”我的客人嘆道,“不過如果你執(zhí)意要請我吃,我也不反對吃點蘆筍?!?/br> 我便點了這道菜。 “你不吃點嗎” “不,我從不吃蘆筍?!?/br> “我知道有人不喜歡蘆筍。事實是,你吃rou太多,傷了胃口。” 我們等著蘆筍烹制好送上來。我突然驚恐起來?,F(xiàn)在的問題已不是我還能剩下幾個錢來維持這個月的生計了。而是我的錢夠不夠付賬。要是我差十法郎,不得不向客人借的話,那就太難堪了。我可做不出那樣的事來。 身邊到底有多少錢,我心里有底,倘若賬單超過了這個數(shù)字,我就決心這么辦伸手往口袋里一摸。隨即故意驚叫一聲,跳起來說錢給小偷扒了。當然,如果她的錢也不夠付賬的話,那就尷尬了。那樣,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我的手表留下,言明以后再來付。 蘆筍端上來了。又大汁又多,令人垂涎不止。我一面看著這個邪惡的女人大口大口地將蘆筍往肚里塞,一面彬彬有禮地談論著京城戲劇界的現(xiàn)狀。她終于吃完了。 “喝點咖啡!”我說。 “好,就來一客冰淇淋和咖啡吧。”她回答說。 到這時,我什么也不在乎了,為自己叫了咖啡,為她叫了一客冰淇淋和咖啡。 “你知道,我堅信一點,”她邊吃冰淇淋邊說道。“當一個人吃完一頓飯站起來時,他應該感到還沒有吃得十分飽?!?/br> “你還餓嗎?”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噢,不。我不餓。你知道,我不吃午餐。我早晨一杯咖啡。然后到晚上用餐,但我午餐向來最多只吃一道菜。適才我這樣說是為了你啊?!?/br> “哦,我明白啦!” 江水源甩了甩有些酸脹的手腕。這是他第一次在考場上寫那么長篇幅的作文,腦袋里脈絡清晰文思泉涌,可是手卻累得夠嗆,寫出的字跡歪歪扭扭。簡直要一行白鷺上青天。怪不得大家都說當作家是個體力活,看來確實如此,單單是每天寫八千字、一萬字的腕力就足以讓很多人望而卻步! “文筆不錯,穩(wěn)重沉著而又靈氣十足,準確生動卻不矯揉造作。用來寫小說可謂物盡其用!情節(jié)也很流暢,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違和之處,讓人有忍不住繼續(xù)讀下去的沖動!”說話的是《耕耘》雜志總編方泉,他站在身后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江水源早已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只是正寫在興頭,懶得費工夫搭理他。 不過他的點評非常鞭辟入里,對于青少年作家來說,文筆和情節(jié)是卡在他們通往成功路上的兩大關隘。 先說語言。 大部分青少年的文筆是樸質(zhì)稚嫩的,就好像鄉(xiāng)下孩子頭次進城、初春小草剛剛冒芽,帶著一股生澀膽怯的味道。這時老師會循循善誘說多做比喻!多用排比!多引用名言!然后教導出來的學生經(jīng)常滿篇都是生硬的比喻、空洞的排比,還有名人也不知道自己說沒說過的名言。成功的典范會寫出“墨綠起伏的安靜山脈,金黃色的麥田中突然騰空的寂寞飛鳥,飛逝的灰鐵站牌”或“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之類的句子。 還有些人則深受雷蒙德卡佛等外國作家的毒害,立志寫小白文。小白文也不是不可以寫,關鍵是要像陶淵明那樣“質(zhì)而實腴,淡而有味”,“豪華落盡見真淳”,而不是瘦削如竹、寡淡似水,像壓縮餅干一樣只追求飽腹、不顧及口味。 作為雜志總編,其實方泉內(nèi)心里還是喜歡傳統(tǒng)文學那種讀起來平白如話、品起來沉穩(wěn)勁道的文風,可平時接觸的那些青少年作家作品,明明生澀猶在,卻故作老成;明明空洞無物,卻裝腔作勢。那股子矯揉造作勁兒讓他膈應不已! 再說情節(jié)。 中國青少年的生活閱歷實在有限,日常無非是在家與學校兩點間運動,文學作品中的泡吧、玩音樂、出走、戀等情節(jié),素材十有七八倒是來源于影視劇或雜志,然后宅在家里向壁虛構。故事大同小異也就可以想象而知。方泉曾在編輯部里開過這樣的玩笑投稿的十個情故事里,正常情況是四個車禍、三個絕癥、兩個跳樓、一個失蹤,最次最次也得是轉(zhuǎn)校。由此可見,我們國家中學生的生活是多么水深火熱! 用假模假樣的語言描述子虛烏有的空想,這樣文章怎么能入眼?偏偏很多中學生還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既然有寫手也有市場,方泉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屈服。向這些無厘頭的文章做出讓步。當他看到江水源的作文時,眼睛頓時一亮這才是我一直要找的青少年作家的作品! “麻煩你按捺住自己的沖動,等我寫完再讀好么?”江水源不耐煩地答道。 “我現(xiàn)在非常期待你的結尾,希望你別讓我失望?!?/br> “如果想看結尾,那你最好現(xiàn)在就保持沉默!”江水源看著窗外雨點漸漸變小,天色微微放亮。趕緊運筆接著寫道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當我們在等咖啡的時候,那個領班侍者,帶著滿臉奉承的笑容,拎來滿滿一大籃子特大的桃子,紅得酷似天真少女的臉蛋,其色調(diào)之瑰麗猶如一幅西洋風景畫。當時桃子肯定還沒有到上市季節(jié),只有上帝曉得買它們得花多少錢。不過很快我也曉得了,因為我的客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拿了一只。 “你看,你已經(jīng)塞了一肚子rou,”她指著我那可憐的一小塊羊排,“不能再吃什么了。而我只不過來了點小吃,我還可以再品嘗一只桃子?!?/br> 賬單來了。付過賬后,我發(fā)現(xiàn)剩下的錢連付點像樣的小費都不夠了。她的目光在我留給侍者的三個法郎上停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會覺得我是個吝嗇鬼??墒堑茸叱霾蛷d,我面臨著的將是整整一個月的開銷要支付。而口袋里卻分文俱無。 “你學學我,”她邊握手邊說道?!拔绮晚敹嘀怀砸坏啦?。” “我會做得更好,”我回敬道,“我今晚什么也不吃了?!?/br> “幽默家!”她得意洋洋地大聲說著,跳上了一輛馬車?!澳闶莻€十足的幽默家!” 寫到這里,江水源再次甩甩手腕。他感覺自己手腕已經(jīng)腫了一圈,甚至懷疑今天中午吃飯時能不能拿起筷子。于是他決定以后再也不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完全是拿身體和生命開玩笑嘛! “這就是你的結尾?未免太過平淡了些,不夠出彩!”方泉趁機點評道,“你們國語老師應該教過如何寫一篇好文章吧?最簡單的要求就是鳳頭、豬肚、豹尾。豹尾懂么?就是像豹子一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剪,斬釘截鐵,干凈利落。卻又讓人心馳神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歐亨利式結尾!” “距離比賽結束還有多長時間?” 江水源顧目四視,發(fā)現(xiàn)考場里已經(jīng)走了不少人,剩下的要么在奮筆疾書,要么在回頭檢視自己的作文,改正其中病句和錯別字。而昨天遇到的岳文靜和那個瘦高男生正站在會議室門口的走廊上一邊聊天一邊往考場里張望,似乎是在等人。 方泉看了看手表“只剩下不到五分鐘了!” “那應該夠了!”江水源拿起筆寫下最后幾行字 但是我終于報了仇。 我自認不是一個報復的人,但是竟連滿天的神祗也被觸怒而干預其事時,我懷著心滿意足的心情目睹這個結局,想必也就可以原諒了。——現(xiàn)今她的體重已達二百九十斤。 “漂亮!完美的歐亨利式結尾!”方泉搓著手興奮地說道,“盡管我還沒看到其他人的作文,但我敢打包票,這次作文大賽的一等獎得主肯定有你!還有,我會和社長商量,把你這篇文章和那幾首短詩作為下期雜志的主打,肯定能夠一炮走紅!” “哦?是嗎?”江水源對方泉所言不置可否,站起身把那篇《午餐》疊巴疊巴裝進口袋,然后拿著一頁紙的獨幕劇《流亡》準備繳卷。 “欸?你要干什么?”方泉急忙攔住他。 江水源道“如你所見,當然是繳卷啦!不是比賽快要結束了么?” “那你為什么把作文裝到口袋里?” “因為要交的作文是我手里的這篇,而不是口袋里的那篇。” “為什么不兩篇都交?” “難道比賽要求不是兩個題目任選其一嗎?” “說是這樣說,可是你既然兩篇都寫了,為什么不都交上去?——而且退一步說,我覺得你收起來的那篇小說明顯比你要交的戲劇更好,如果只交一篇的話,也應該交那篇小說才對!” 江水源搖搖頭“我的意見恰恰與你相反。如果是語文考試或其他作文比賽,自然是交小說的勝算比較大,可現(xiàn)在這是新概念作文比賽!什么是‘新概念’?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新思維、新表達、真體驗。所謂‘新思維’,就是打破舊觀念、舊規(guī)范的束縛,打破僵化保守,提倡無拘無束;而‘新表達’則是不受題材、體裁限制,反對千人一面、眾口一詞。對不對? “今天參加復試的二百多人中,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寫的都是小說,用戲劇這種體裁的絕對鳳毛麟角,甚至可能就我一個,算不算是不受體裁限制,反對千人一面?就算有人和我一樣寫戲劇,又有誰會用不到一百個字來完成呢?按照嚴格的戲劇理論,一部話劇的結構得有開端、進展、、結局,可我這只有兩句對話,算不算打破舊觀念、舊規(guī)范的束縛? “所以說,這個話劇才是最符合比賽要求的作品,而不是那篇小說!” “呃……”方泉這時才意識到對面的小家伙不僅是新概念作文大賽的選手,還是國學論難的優(yōu)秀辯手,跟他爭論無疑是自取其辱。當下直接訴諸武力,從他的口袋里繳獲那篇小說,又拿過那篇話劇“不要動,繳卷的事情就由我代勞,你老實坐在這里就行!” “大家吵得好好的,動手動腳的干什么?”江水源嘟囔道,“還有,繳卷之后不就可以離場了么?為啥還要我坐在這里不動?” “社長不是答應請你去馬克西姆吃飯嗎?我正好沾你的光,開個洋葷!你可別亂跑,我是向社長拍過胸脯一定把你帶到的!”方泉千叮嚀萬囑咐道。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