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變色花種永不腐
陽光溫暖得有些刺眼,周遭是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一只蝴蝶從眼前掠過,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陽光照耀之下,蝴蝶斑斕的翅膀折射出絢爛的光澤,付青胤鼻頭有些發(fā)癢,卻用力忍著這個噴嚏。 空氣之中漂浮著蒲公英的絨毛,他終究是忍不住了。 “阿嚏!” 受驚的蝴蝶撲扇著翅膀,越飛越遠。 付青胤莫名暴躁起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那么的丑陋! 泥土里是屎殼郎分解之后的黑豆一般的屎蛋,青草上是渾身小絨毛的蚜蟲和不知名的毛蟲。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干凈! 他從草地上跳了起來,找到了“罪惡的源頭”! 山坡上這片蒲公英,是娘親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自打娘親離開之后,變得孤僻的付青胤,最喜歡來這小山坡上發(fā)呆。 若不是蒲公英的草種四處飛揚,他就不會打噴嚏,蝴蝶就不會飛走! 他氣沖沖地跑回了家,從后廚的灶頭里抽出一根柴火,到了山坡上,趁著這股子沖動,便將那蒲公英給點燃了! 蒲公英已經(jīng)結(jié)籽,干枯的枝葉很容易被點燃,火勢幾乎在短短一瞬間便蔓延開來! 山坡上除了蒲公英,還有大片的不知名野花,甚至已經(jīng)開始占據(jù)蒲公英的地盤了。 火勢越發(fā)大起來,可付青胤那因為娘親離去而封閉的心,卻仿佛一下子被打開了一般! 他由將柴火,伸向了那一大片野花! 花叢噼里啪啦地燃燒著,散發(fā)出一股很奇特的香氣,付青胤甚至有些迷迷糊糊。 此時,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現(xiàn)在他的背后,將付青胤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父親!我……我不是故意的……”付青胤有些心虛,他轉(zhuǎn)過頭來,父親的臉卻隱藏在陽光的背面,他再如何用力,也只能看到籠罩在父親身上頭上的光環(huán)。 父親的聲音很低沉,仿佛從遙遠的天際,直接傳進了他的靈魂之中。 “仔啊,你知道這叫什么花么?” 付青胤已經(jīng)很久不愿去回憶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此時他打開了心結(jié),終于深入到了久違的記憶之中。 “娘親說過,這叫做五色梅……” 這花兒也確實好看,橙色、紅色、黃色、白色、紫色、粉紅色,各種顏色的花瓣,又聚攏在一處,形成繡球一般的花球。 而且這些花瓣還會隨著生長而變色,花兒初開之時乃是黃色,可成熟之后又變成橙色,或者橙色變成紅色,白色又變成粉紅色。 所以很多人都叫它變色梅。 “仔啊,你就該像這花兒一樣活著,或許這是母親對你最后的寄望,你以為如何?” “娘親最后的寄望?娘親希望我像五色梅一樣?” 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不錯,這花兒就是神靈的寵兒,它幾乎要將其他花兒所有的顏色,都獨占了去,而且花期很長,花兒又多,仿佛一年四季都在盛開,即便是冬季,仍舊能夠見到……” “這花兒本不是我華夏大地之物,明末之時從海上傳進來,早先也只是在福建等沿海之地,可如今,整個嶺南地界,遍地都是這種花兒。” “它撐開花叢,甚至連青草的養(yǎng)分都徹底搶奪,沒有任何一種花兒能爭得過它,不消多久,它就會徹底占據(jù)整個地盤。” “它美麗,堅韌,霸道,而且……它還有毒!” “娘親為何要讓我活成這等樣子?難道想讓我跟這花兒一樣,去爭去搶去毒?” 父親的陰影沉默了很久,而后才傳了下來。 “我付家也曾輝煌,身為洪門的元老家族,本不該受到這樣的委屈,可如今,我等就像被擠到角落里的蒲公英這般,想要光宗耀祖,想要重現(xiàn)榮光,便只能靠你了!” “靠我?” “正是!是父親無用,我曾發(fā)誓,不再讓人搶走我付家任何東西,連你的娘親都被人搶走了!” 想起棄之而去的母親,付青胤年幼的心靈,除了不愿承認(rèn)的思念,更多的則是與父親同仇敵愾的憤怒! 或者這也是他燒掉這片蒲公英的原因,那只飛走的蝴蝶,只不過是個刺激罷了。 “仔啊,你要做,就做這個變色梅,再不要做蒲公英了……” 付青胤看著那片熊熊燃燒的變色梅,花葉被烈焰吞沒,花莖和棘刺也都被燒成了飛灰,但他們那紫黑色的種子,卻隨著噼里啪啦的燃燒,被爆響彈出老遠,躲在草根之下,躲在泥土里頭。 相信過不得幾日,它們又會倔強地發(fā)芽生根,搶奪草根的養(yǎng)分,不消多久,便又能夠占滿整個山坡! 付青胤的心情便如那烈焰,他熱血沸騰,他仿佛融入到了那烈焰之中,化身為植物界的天命寵兒變色梅! 然而熾烈的感覺還是將他眼前所有的幻象都燒了個干凈,他陡然驚醒了過來! 燃燒的變色梅不見了,記憶之中那奇特的燃燒香氣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蒼老的面孔。 雖然她才只有四十來歲,但已經(jīng)蒼老得如同一個老媽子。 自打擁有了足夠的力量,付青胤便發(fā)動人手,將她尋了回來。 只是這個人,再不是她的娘親。 他將她的家人全都殺了個干凈,將那座豪宅一把火燒成白灰,扯著她的眼皮,讓她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他將她留在身邊,做著奴仆的所有低賤工作。 他從不對她呼來喝去,也不會拳打腳踢,該吃吃,該喝喝,從來不會短缺。 但這么多年,從未與她說過一句話。 或許,這是對她最殘酷的懲罰。 她快速蒼老,她的眼睛耳朵鼻子,都不太好使了。 她仿佛在贖罪,贖著對他的虧欠,也贖著那個被他毀去的大家族的罪。 直到付青胤逃回這里,所有人都已經(jīng)跑了,便唯獨她留下。 或許她腿腳不再麻利,已經(jīng)跑不動了,又或許,她曾經(jīng)在付家衰落之時,跑過一回,并為此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這一次,她決定如何都不跑了。 又或許,她仍舊將他當(dāng)成兒子,即便所有人都跑了,她仍舊留在這里,等著兒子回家。 付青胤爬了起來,大喊大叫了一番,卻無人回應(yīng)。 他知道,所有人都已經(jīng)棄他而去。 這讓他仿佛回到了兒時,他遷怒到了眼前這個老媽子的身上,他突然揪住她的領(lǐng)口,噴著口水咆哮道“你為何不走!你為何不走啊!” 他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兩,他曾經(jīng)掌控洪順堂,他曾經(jīng)縱橫捭闔,聯(lián)合殷梨章,攪風(fēng)攪雨,他曾經(jīng)入佐廟堂,深得譚鐘麟這位兩廣總督的信任。 他曾經(jīng)將陳沐逼得走投無路,他差點就將整個洪門所有社團都覆滅,他差點就將整個嶺南地界的地下世界,都掌控在手中!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記憶之中那場大火,幻影一般破滅了。 他再也忍不住,撲入老媽子的懷中,從無聲抽泣,到聲嘶力竭的痛哭。 “當(dāng)年你為何要走啊娘親,你為何要走……”他喃喃自語,反反復(fù)復(fù)地問著。 然而輕輕撫摸著他后背的這個老媽子,因為長年累月沒有開口說話,仿佛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她只是這么輕輕拍著他的背,就如同懷中這年輕人,仍舊是當(dāng)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待得付青胤不哭了,逃脫了她的懷抱,背過臉去抹眼淚,她才拉了拉他的手,見他沒拒絕,便大膽地帶著他往外走。 付青胤并不太愿意見到她,所以也不怎么回這個家。 直到今日,跟著她來到了后院,他才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長滿了變色梅! 老媽子走到前頭來,擼下一把黑紫色的花種,用手絹包好,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雖然沒有說話,但付青胤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 他看著那手絹,上頭繡紋著一只青鳥,與曾經(jīng)包裹著他的襁褓上那只,一模一樣。 將花種貼身收好,付青胤便打算離開,因為他已經(jīng)找回了自信,甚至打破了所有的一切,他絕不會認(rèn)輸! 當(dāng)他要牽老媽子的手之時,老媽子卻退縮了。 她返回廚房,取出一根燃著的柴火來,十幾年了,終于說出了對付青胤的第一句話。 “仔啊……你……燒了我的家,現(xiàn)在……讓我也燒你的家吧……” 付青胤眼眶濕潤了起來,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老媽子對這個宅子實在太過熟悉,只是走了一圈,四處全都燃起大火,直到最后,她才點燃了那一片變色梅。 付青胤退到后門,眼睜睜看著烈焰漸漸吞噬那個蒼老的身影。 他摸了摸藏在胸口處的花種,幾次三番想要沖進去,將那個老媽子拖扯出來。 然而老媽子那泰然而安詳且解脫的神態(tài),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自打父親去世之后,他就再沒有主動跪過別人,即便充當(dāng)總督府幕僚之時,他也從不行跪禮。 而此時,他終于撩起袍子,噗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大火終于徹底湮沒了那個身影,熱浪滾滾而來,付青胤默默退出了后門。 他只身逃出了廣州城,面對分岔路口,并沒有半點迷惘,而是往新會的方向去了! 陳沐的一場大火,就如同燒掉了的變色梅一般,讓他變得一無所有。 而他付青胤,就是那顆永不腐朽的花種,只要他不死,就能夠再度綻放,并種滿整個嶺南! 他是絕不會讓陳沐好過,而且這個日子,很快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