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家書
阿羨在信里這樣寫道:一路上有多少人因饑寒交迫而死,我不知道確切的數字,只知那些曾經一度肥沃富饒的城池變成了不毛之地的鄉野,所到之處無不怵目驚心。 我曾以為幼年顛沛流離的兵亂之苦已是噩夢,江浙卻比當年更甚。 一個正當壯年的農家漢子,本可以開耕種田或做點小營生養活妻兒,與人無犯。可因為連日的雨雪,他已有一個多月沒吃飯了,掛在他身上的襤褸隨風而動,不能遮擋絲毫風雪。里頭是快要干枯的皮rou打著皺褶,身上的骨頭清晰可見。 即使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他行動起來也像個干癟的老太婆,一步一邁,走不動路。 他早已賣了妻子兒女,能活著還算是他的運氣。他把什么都賣了,房上的木梁,抵御雨雪的衣服,甚至是妻子給他編的最后一雙鞋。只有那茫然無神的眼珠,提醒著他原來曾經也是一個人。 溫婉抬抬頭,眨去眼里的濕意,才挨著林淵繼續就著油燈去瞧那最后幾行字跡。 城里的屋舍俱關緊了門,一城的縣令骨瘦如柴靜靜躺在角落里等死,眼眶深深凹陷進去,那動也不動的眼珠似兩顆干癟脫水的桃核兒。城里的婦人和孩子為數不多,大多數不是死了就是被賣了。 叫人吃驚的是,在這一座座縣城里,仍有許多囤積米糧柴鑫的地主富戶由眾多家丁護衛守著門戶在吃吃喝喝。 朝廷收集的幾批賑災的糧食,卻沒有被用來救濟災民。這些糧食早在運送的路上就被高官富戶們瓜分扣留了。一群貪心的鷹鷲,以欠租或幾個銅板大批收購土地。然而那些餓死的人,大多是在不作抗議的情況下死去的。 待林淵將那信重新疊起,溫婉才拉了他的大手一根一根數著,數得半晌,她才長嘆了口氣,咬牙對她男人道:“以后我少吃點吧,你也別給我開小灶了,這樣咱們屯的糧就能多分點給百姓了?!?/br> 林淵愴然一笑:“倒也無需如此,你忘了我還屯了兩座山的糧食。若是咱們這一家子人都顧不好,哪里還有顧旁人的理?” 溫婉便趴在他肩頭,看著屋頂喃喃道:“先派人多送些糧食衣物給大兒救急吧,等雪停了就好了?!?/br> 林淵替她拆著發,依舊不緊不慢溫和道:“嗯,萬事有我,你別cao些無謂的心,睡吧?!?/br> 溫婉嗯了一聲,思念著她那缺衣少食,孤軍奮戰的大兒昏昏沉沉睡去。這世道啊,總在你以為自己艱難時,讓你看到旁人的更艱難處。 等她睡熟后,林淵才走到房門處輕輕拉開門栓,大步去了書房。 河道里的水早已化成了幾丈深的堅冰,莫說送糧,便是尋常出門怕都不能走出幾里路去,要解大兒的困只能另尋他法。 第二日,林家院外來了幾家借糧的,有久未登門的林老三,也有幾乎被朝廷榨干的渠侯兩家。 林家門口早圍滿了乞丐,因林家時常的接濟救治,更因林家未與別處一般嫌惡驅趕他們,他們倒靠著林家院墻搭起了幾間擋風的屋棚,活了下來。 此時,上門借糧的幾人便被乞丐們圍在中間好一通打量:“干什么的?” 此前,他們已打發走好幾波不懷好意的人了,這幾個面色人模狗樣的倒叫他們一時拿不定主意。 林老三忙笑得萬分親近,臉上不多的rou堆作一團,似一朵營養不良的菊花:“我與這戶有親的,諸位好漢請放我進去吧。” 這時,里頭便有守門的仆人探出頭來:“讓他們進來。” 林老三聞言那膽氣便大了些,緊了緊頭上的兔皮絨帽就要扒開擋在面前的兩個高個兒:“快快讓開,我早說了,我與這家有親的!親兄弟嘞!” 那話里,帶著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引以為榮。等見著坐在暖和正廳里的林淵,他終是沒忍住紅了眼睛:“老六,你侄兒就剩一口氣了,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br> 林淵低頭瞧著手里薄薄的仕女更衣圖,本是一幅幅香艷至極的畫面,那上頭主人公頭顱處卻用漿糊粘著宋嬤嬤的臉。那故作羞澀,咧到嘴根的回眸一笑,差點沒讓他摔了手邊杯盞。 能對親子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的,全天下怕也只有他那不知正經為何物的婦人了。 瑟縮站在堂下的林老三久久不見這弟弟出聲,心下不由暗恨一報還一報,哪個曉得他這輩子求他弟弟的時候多得是??? 借不回糧,莫說他那虎虎生風的娘子,就是他那牙沒長齊的小兒也得揮著巴掌打他。 “抬一麻袋糧和一麻袋碳火出來?!钡姆愿绤s讓林老三喜極而泣,幾乎想沖上去給他這素來心軟的弟弟一個熊抱。 然而他這素來心軟的弟弟卻合上手里的書繼續道:“米二十五兩,柴鑫二十五兩,一共五十兩?!?/br> 林老三急了,他身上沒銀子:“啥?你說啥?五十兩!你搶錢??!你讓開,我不跟你說,我要去瞧我爹娘!” 林淵撇著碗里的浮沫,任由他這到了這步田地依然沒學乖的兄弟一眼:“婉娘早命人提醒過你屯糧,可惜你連門都沒讓進,就給打發了。 京里的林記成衣鋪和米糧鋪都開著門,平價買賣,你不去排隊卻來登我林淵的門,無非是不想多花這幾兩冤枉銀子罷了,我自明白。” 說到這,林淵似笑非笑瞧了他這兩眼四處亂飄的兄弟一眼:“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性大。當年你是怎么對我的,你心里清楚。如今我怎么對你的,京里有眼睛的也都明白。我想,這活命的糧食你應當不至于厚著臉皮讓我白送罷?” 話已至此,林老三本也不是笨的,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打了半晌的感情牌,又賭咒發誓地表了一遍對過往種種的悔恨。 林淵瞧得有趣,只當施舍給了林老三一袋糧,再多卻是沒有了。 林老三這瘦不禁風的身子能不能將糧運回家,也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他只將目光看向了后頭的兩人:“不知兩位大駕光臨是要借什么?” 渠侯二人尷尬一笑,頗覺開不了口,心內早已慘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