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絕處
如此躲了兩日,宋婆子再外出買菜歸來時,身后跟著沉著臉一言不發的宋允之“一炷香后,將太上皇送到隔壁。” 說完也不管如何拍著胸脯驚懼交加的宋婆子,只斜了眼溫婉便飛身而去,眼里分明有著警告。 溫婉不知他們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只知這幫人沒一舉被對方弄死,她只得忍著喉嚨口那一聲嘆息,重新披上鎧甲為她的兒女殺出條血路來。 朱祁鎮醒來時是在他皇后的懷里,彼時,他的皇后正坐在床邊癡癡拉著他的手,雙眼不再冷清,只是無神得可怕。 他呆了半晌才輕輕揮了揮手,發現從前那雙清澈的眸子黯淡得沒有一絲亮光,他挨著她的雙眼揮過去,她竟眨都未眨一下。 “可是醒了?”她習慣性偏了偏頭,眼里無絲毫漣漪。 他看到了她鬢邊的銀絲,灰白一片。這個被瓦剌抓去坐井觀天了快一年的皇帝忍不住流下淚來,喃喃喚著“昭,昭華。” 錢氏摸索著伸手去摸他的臉,柔柔應著他“夫君,我在。” 朱祁鎮卻似受了驚抖著身子鉆進被里,撕心裂肺地咆哮“你走吧,我現在就是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我如今什么都給不了你!” 錢氏被她推得一歪,頭磕在床角滲出了血,卻不伸手去擦,只倒在地上愣愣不言。 朱祁鎮回身一瞧卻驚得無以復加,他滾下床抓著她的腿死死咬著牙“你的腿” 后面幾字卻如鯁在喉再難言出口,這還是他光芒萬丈,風華絕代的皇后嗎? 錢氏卻笑著流下淚“自你被俘那一日妾就焚香祈禱,日夜抄經。久不見你歸來我日夜哭泣,向西磕足了十萬個頭。累時就伏地而臥,餓時拿餅充饑,久而久之就殘了一條腿,眼也盲了。夫君,你可知昭華日日盼君歸?” 他一忍再忍,終究以手覆面,泣不成聲“走吧,你走吧!是我拖累了你,我是個昏君!亡國之君!昭華,我無能,我配不上你!” 錢氏慢吞吞扶著床沿從地上爬起來,又摸索著爬過去抓他的手“夫君,便是天下人都說你錯又如何?自我十七歲與你成婚那日,我這一生便和你站在了一處啊!” 他卻拂開她的手轉了身,抱著腿縮在陰影里痛叫道“滾!滾出去!我不想再見你!” 被俘虜時,他咬牙活著只為見她一面,如今真見到了,他才知自己早無臉面見她。他再也給不了她無上的榮耀,尊崇的地位,他給她的只有恥辱。 錢氏閉了閉眼,無力退了出去,為了迎他回來,她耗費了全部心神,部署的暗樁被拔了十之七八。今日,跟隨她的家將也所剩無幾,晚上還有一場惡戰等著她,她委實沒有心思去安撫他。 他該像個男人站起來了,腳下二十萬將士的命還不夠嗎? “先生”見汪先生等在屋外,她垂眸福了福,再起身已是冷冷清清,平靜無波。 “你自去安排,里頭交給我便是。這不成器的東西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教訓也自當我來。”汪先生恨鐵不成鋼地捏了捏手里的雞毛撣子,抽不死丫的! 錢氏點頭,還未走出院子,屋內竹筍炒rou絲的聲響和他男人的悶哼便同時傳進她耳朵里,她搖頭失笑,這老太傅! 青鴛卻扶著她回頭啐了一口,頗覺解氣。一路走過來,她真不知她家娘娘是嫁丈夫還是養兒子。 為了迎他回來,娘娘如今成了這幅樣子,犧牲者不計其數。他卻還只顧傷春悲秋,自怨自艾! 走至正廳,錢氏扶著青鴛慢吞吞坐下,一旁的溫婉則靜默站著,似一根繃緊拉直的線。 “你很好!”錢氏吹了吹嘴邊龍井,慢條斯理送入口中。 能在她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她男人消失,她小看了這婦人! 溫婉閉了閉眼,三跪九叩行罷大禮,將自己兩世的尊嚴踩進塵埃里“娘娘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婦人的妄為吧。” 錢氏冷笑“你該知我不是個大度之人!” 溫婉低著頭,“砰砰砰”將額頭磕出血花。她不該心存僥幸,這個一生站在巔峰權勢的女人,又怎會被人算計了去? 半晌,錢氏才淡淡一笑“我夫妻明日便走,你那兩個小兒自去跟他們道個別,日落之前讓汪太傅送回我這里。” 溫婉心下一抖,忍不住抬頭狠狠瞪她。這是要去母留子!若她離開,收留太上皇的林家又豈能活下命來?而她的小兒,會成為挾制汪先生的武器,乃至成為她日后權傾朝野的鋒利殺器! 半日聽不見溫婉回話,錢氏沒了笑臉,冷冷道“怎么?你不愿?” 溫婉咬著牙心頭滴血,低低答道“求娘娘高抬貴手,他們才六歲!” 氣氛剎那間冷凝下來,連錢氏那手中的茶也似結了冰,半點波瀾都無。 錢氏一聲冷笑既給臉不要,便怪不得她了! 站在一側的青鴛窺覷主子神色不對,忙皺著眉高聲提醒溫婉“你要知,跟著娘娘他們才有活路,這是全他們的性命!沾了皇家的陰私,誰也” 錢氏揮手打斷她“去將小兒帶過來,其余人等,殺!” 青鴛驚住不動,垂眸看著滿身哀凄的溫婉咬了咬唇,終是去了。她是主子的狗,要是有因果報應,便報復她一人,反正她手上的血早流成了河。 還未走到院門口,屋里一聲脆響,青鴛回頭大駭,軟了手腳目眥欲裂! 卻是那溫婉似一頭困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著碎瓷片抵在錢氏頸間大動脈上,那大睜的眸子恨意迸發,像是要將錢氏生吞活剝! 變故突生,四周護衛蜂擁而至,宋允之帶頭抽出尖刀直指溫婉,語氣冷冷“你想清楚,你若動手走不出這個門!” 青鴛也回了神,瞬間抽出軟劍,盯著溫婉咬牙切齒“林溫氏,你敢!” 瘋了不成! 溫婉望著滿屋子刀光閃閃的利刃,閉了閉眼凄涼一笑“娘娘不給我一家活路,我又有何不敢?只怪你們欺人太甚,大不了民婦一家給娘娘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