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先生
臨行前,顧管家還是沒忍住對溫婉紅著眼叮囑“什么事兒別自己扛著,也別把自己的身子不當身子。要是有難處了,只管還來京城尋我們!” 溫婉應了,又給他塞給自己連夜縫的棉鞋棉褲“顧家公子的已備好了,這是您的,您腿腳不好,我在里頭絮了厚厚的棉花。莫要舍不得吃穿,照顧好自個兒,可知?” 說到這她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 顧管家連連點著頭,又拿袖子擦渾濁的淚“知了,知了,好丫頭,顧叔盼著你!” 珍娘和她哥要留下,也被溫婉溫聲哄著勸走了。現在兵荒馬亂的,她寧愿她們跟著顧青寧去京城避難,也不愿為了她們一家子將所有人都搭進去。 “京城花銷大,給哥哥做的棉衣里縫了二百兩,若是銀錢不夠了只管拿出來用。另有我做的點心醬菜rou干,哥哥自己吃也成,送人也使得。還托哥哥千萬替我照顧好珍嫂子一家。”溫婉給他哥系上厚厚的黑布斗篷,笑著拉她哥的手。 溫福生點點頭,摸摸她的頭又將小弟推進她懷里“你少cao些心吧,哥哥等著你,可別讓哥等急了!” 溫有才也摟著他馨香的三姐悶悶道“阿姐,舍不得你!” 溫婉笑著拍拍他瘦小的肩膀“去吧!” 從朔州城出發,不出三月就能到京城,有了足夠的糧食物資和武器,怎么也能到京城。 等人都走光了,不大的院子也開始安靜下來,只余秋風的蕭瑟。 溫婉對著湛藍的天發了會兒呆,才和林淵兩人配合著將院子里外灑掃收拾干凈。忙完后她又給門窗重新糊了棉紙,拉上了厚厚的大紅色簾子,還在大門兩邊掛上了兩盞紙皮大紅燈籠,看著才熱鬧了些。 趁著天氣好,溫婉又打發林淵買來新的床褥、棉被全部拆洗曬了,這樣晚上躺在里頭才暖和不凍腳。一番捯飭采買下來,加上之前逃難的花費,身上已經沒有幾個碎銀子了。再這樣下去,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日子很快就滑進了十一月,天氣冷得嚇人。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林淵學會了發豆芽,還給元寶阿羨兄弟倆撿了個免費的教書先生。 這先生姓汪,七旬年紀,也是個可憐人。那日天蒙蒙亮,林淵在集上賣完豆芽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馬路邊快要被凍僵了。大冷天的身上就裹著一件單薄破爛得跟層紗似的衣服,面皮青紫,手腳全是凍瘡,身子就跟那灶頭燒火的蘆柴一樣細。 等林淵和溫婉給他抓了藥,又是全身按摩又是熱湯水的給人泡了三天,他才總算癡癡呆呆地活了過來。 不過,人卻像枯敗的樹,了無生氣,每天只呆呆地坐在院里的椅子上看著滿院的落葉,不吃不喝,無悲無喜。 直到有一天溫婉蹲在他身前用熱毛巾給他擦手擦臉,又籠了灰爐放滿了熱碳塞到他腳底下,他才慢吞吞的轉過頭,紅著眼看著溫婉“就讓我死了吧。” 溫婉端個矮凳坐他旁邊“家底子都花您身上啦,貴著哪!死不得!” 汪先生低著頭拉著溫婉的手嗚嗚地哭,半晌才擦了淚道“我姓汪,自幼家境富裕,飽讀詩書,祖上在這朔州城里曾也是數一數二響當當的人物。” 他目光深遠,回憶往昔“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我遇上了我的發妻,她是瀟湘館里的頭牌。見到她,我才知何為回眸一笑百媚生。” 溫婉也不插嘴,揮手叫來林淵,一起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他訴說。 “年少時熱血沖動,為了時時能去瞧她,我偷拿了家中不少銀兩。后來,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怕她們母子受苦,和家里鬧翻后又拿了大半家私去給她贖了身。我家中人丁單薄,父母膝下只我一個,本是寄予厚望的。” 說到這他抿了抿唇,似是有些干澀。 “等我妻子生下了孩兒,我本想帶著妻兒回家磕頭認錯,認祖歸宗。到家門口才知,因我娶了妓子這事,我家人受盡了街坊四鄰的嘲笑和侮辱。連我那老祖母也被人潑了滿身的糞水,不吃不喝躺了三天西去了。“他捂著臉,淚水傾瀉而出。 “我母親氣不過日日和人爭辯,到底因羞憤難堪在夜里跳了井。我回家時父親心灰意冷下已早早賣了祖宅背了包袱走了。”guntang的淚落在他干瘦蠟黃的手上。 “無奈之下,我只能領著妻兒在鄉下賃了處茅屋靠教書為生,那段日子現在想來也算閑適。可我沒想到,沒過兩年她就因為憂思郁結難產去了,只給我留下一雙孩兒。” 他兩手虛握成拳,緊緊抵在膝蓋上,像飽經風霜的老樹“我只得抄書接活,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拔大他們。興許是我上輩子做了孽,本以為孩兒成家后我能輕省些。可我沉疴纏身、臥病在床時,他們只顧一邊咒我死,一邊翻箱倒柜地找我的體己銀子。” “銀子早花在他們身上了,哪里來的銀子?還是大兒媳心善,每日給我一碗水喝讓我活下了命。后來他們嫌我要死不死的晦氣,索性半夜里兄弟倆將我抬出門扔了。” 溫婉和林淵面面相覷,心底一陣陣的發寒,一時竟不知道怎么接話。 “你們救我是好心。可我是個不詳之人,會帶累你們的!”汪先生說完長嘆一聲,顫著身子想爬去外頭找棵老樹吊死。 溫婉卻不依,硬讓他還清了欠她家的藥錢才給走。見那汪先生紅著眼猶豫,溫婉強拽著他往屋里拖,又給他買全了筆墨紙硯,四書五經,才將將讓人留下。 本是給他找個盼頭,誰也沒想到,幾日下來,不管是元寶還是阿羨竟都讓他教得有模有樣。 就是去旁聽的溫婉,也不得不說這汪先生很會因材施教。 這日汪先生正好說到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四句。 他說“要說這陶淵明啊也是個妙人,你看他像模像樣在南山中了那么多豆苗,結果呢?草盛豆苗稀!豆苗沒長雜草倒是長的密密麻麻。這哪里是個老實莊稼漢?分明是個二愣子嘛!” “可他怕別人笑話他,又連忙補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兩句來洗白自己。他向世人道你們看啊,反正我是早出晚歸、拔草澆水的,這豆苗長不長還是看運氣啊!” “不過巧舌之辯,卻成千古絕句!由此可見古來大家絕非十全十美之人,他們與我們一樣也會貧嘴也會偷懶,可人勝在灑脫,勝在氣度,勝在眼界。咱們亦當如此,任他風吹雨打,不妨一笑置之,何如?” 別說屋里小兒,就連溫婉也是笑得前仰后合。可不是個有趣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