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出城
傍晚,林淵和她哥回來的時候,拉回了幾車糧食。她的幺弟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就那樣低著頭站在兄長身后,褪去了身上的朝氣,變成了不茍言笑的小兒郎。 溫婉走過去,像往常那樣溫柔抱著他,臉上卻是少有的嚴厲“把頭抬起來!你還有大哥,還有我!我們溫家人這輩子昂首挺胸,堂堂正正,不懼疼不畏死!” 她弟弟抬起頭抿著嘴淚眼婆娑地看她,卻硬生生忍著不讓眼淚落下,倔強地對著湛藍的天吸著鼻子。 “姐,痛得喘不過氣!”溫有才忍了半天還是掉了淚,指著發(fā)疼的心口痛哭出聲。 她像她娘平常一樣,拿尖尖的手指戳他弟弟的腦門罵他沒出息。這個弟弟啊,她多希望他還是當初那個纏著她要糖的天真爛漫的幺弟。 等姐弟兩人互相依偎著擦干了淚,林淵和溫福生已經將板車上的糧食米面都卸了下來。除此之外,還有給溫婉燉湯的骨頭和新采買的行裝。 “這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年頭,我和大哥商量著還是多買些糧食心里有底些。這骨頭和rou我一會兒去燉上給你補補身子。”林淵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拎著捆骨頭rou去廚房。 “你放心,哥知曉錯了。”溫福生低著頭,笨拙地從袖里掏出把掐絲描花木梳遞給她,這是他小時候哄她常用的手段。 果然,溫婉食指一勾賞了他一顆爆栗,又氣鼓鼓白了他一記。他摸著些微疼痛的額頭,下意識咧了咧嘴,他的幺妹才不會真的與他生氣。 趁著天色還早,林淵夫妻倆利落地熬上了骨頭湯又炒了幾個菜。中間珍娘想要進廚房幫忙,見這兩人默契十足,如膠似漆,倒也笑著歇了心思。 這兩口子搭伙過日,挨窮不難,受苦不難,難的呀,是那過盡千帆只取一瓢的暖心窩! 等滿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端上桌,洪川還沒從衙門回來。珍娘看孩子們巴巴盯著飯菜流口水,忙招呼眾人動筷。 溫婉看著門外有些躊躇“再等等吧。” “不必等他,衙門要是忙,宿在那里也是常有的。鍋里我給他熱著飯菜,咱們先吃。”宿在衙門是常有,可家里有客還遲遲不歸著實有些令她放心不下。 孩子們不知大人心思,悲傷懼怕也被這勾人的rou湯吹散了不少。一時間俱是呼呼啦啦,箸碗相擊之聲。 吃過飯,林淵又和溫福生要去市集找牙行打聽售賣的院落,被溫婉拉住囑咐二人買些刀劍石灰還有菜油帶回來。 就算來到青州城,她這顆懸著的心也還是沒放下。如今有了衣服米糧,最缺的就是防身之物。李子村能逃出來是僥幸,若是再有什么變故有武器在手他們也不至于坐以待斃。 珍娘則披著外衣站在院門處,癡癡瞧著她丈夫歸家的那條青石小路。她站在冷風里抱著雙臂有些心神不定,見溫林二人出門還是忍耐不住,讓他們去順路去衙門瞧瞧。溫林二人自然無有不應。 月上中天的時候,林淵和溫福生前腳剛扛回十把大刀和石灰等物,洪川后腳就推開了院門,風風火火沖進屋子“瓦剌攻城了!” 看到珍娘和溫婉從廚房走出來,洪川抓著妻子的手堅定地看向她“你也走,帶著文禮一起。” 珍娘看著他臉上都是汗,神色惶然。忙抬起袖子擦他的腦門,又迅速去廚房端了溫熱的飯菜給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兒?你慢慢說。” 洪川一天未進食,見到飯菜下意識狼吞虎咽的囫圇吞了半碗飯,才將事情說個清楚。 “開戰(zhàn)了,瓦剌這次來勢洶洶,青州城怕是守不住。縣太爺已經擬好了奏章上報朝廷,請派增援。趁現在還沒打進來,你們快快收拾好行李跟我走。” 一時間眾人如烏云罩頂,被這突來的噩耗打得措手不及。溫婉卻似早有預料,提著裙子就往屋里沖。這動靜驚醒了眾人,又是一番兵荒馬亂的收拾裝車。 不過短短一個時辰,院里就站滿了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滿了破舊的驢車。趁著這空檔,洪樊和林淵又連夜去車馬東市購了兩輛馬車用來裝糧食和柴米油鹽、鍋碗瓢盆。 見收拾得差不多,洪川駕車帶著眾人七拐八繞地停在一處氣派的三進大院前,院上牌匾刻著龍飛鳳舞的“顧府”二字。 他掀開車簾,眾人擠在狹長的空間里晦暗不明地看他“下來吧,我就送你們到這兒了。” 林淵和溫福生剛下馬車就聽到了這句意味不明的話。 “你不走?”珍娘顧不上兒子,急急跳下車。 洪川親著妻子的手無奈苦笑“珍娘,你知道的。” 是啊,她知道可她不愿想。大明律例官兵棄城投敵乃叛國大罪,當株連九族。 不僅他,哪怕是這城里插科打諢,剔牙躲懶的守城兵遇到戰(zhàn)事也是不能走的,否則就是叛軍,禍及妻兒,要背千古罵名的。 珍娘紅了眼睛,緊緊抓著他“我不走,我和兒子與你在一處!” 洪川溫柔地幫她別起耳邊的碎發(fā),看著她笑“傻珍娘!聽話,文禮可以沒有父親,但不能父母雙亡。以前我回回聽你的,這次你聽我一回,可行?” 珍娘甩開他咬著唇掉下淚來“非要如此?” 洪川苦笑“非要如此!” 她抹了淚牽起怯怯的兒子,指著洪川“跪下給你爹磕頭,發(fā)誓頂天立地,光宗耀祖。” 洪文禮見爹娘垂淚,聽話地“砰砰砰”三個響頭,直將額頭磕得青紫。“爹,文禮會照顧好阿娘,你可得早些來尋我們。” 洪川欣慰地摸著兒子的頭笑“文禮乖,聽你阿娘的話” 說完,再不耽擱,催著眾人進院子“縣太爺已經和這顧府的主人交待過,要保我妻兒朋友全家平安,你們今晚就跟著他的車隊出城!” 他叩響大門,朱紅色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顧管家見是洪川只躬身一禮,站在門邊迎眾人入內。 洪川輕輕推了珍娘一把,紅著眼睛就要離開,珍娘沒法子緊緊拉著洪文禮三步一回頭地往里走。直到站在門邊回頭看到她那眉目英挺,肅然挺立的丈夫,才恍覺他夫妻二人已是咫尺天涯,從此怕是真的要陰陽兩隔了。 就在這時,溫婉越過珍娘急急走出院門,站在垂淚的洪川面前。一雙明亮皓眸像是要將他的決絕看穿“縱使青史留名,忠肝義膽,死后就只余一抔黃土,一捧風沙。若是你死了,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的妻兒任人踐踏欺凌。你活著,他們才不會孤苦無依。” 洪川朝她點頭“多謝你,我記下了。” 溫婉咬咬唇對他低聲道“李子村的后山上有林淵挖的地窖,可暫避一時。” 洪川慎重點頭,朝珍娘深深看了一眼后挎著腰間佩刀決絕轉身。此時的青州衙門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縱使他再舍不得妻兒,也少不得為黎民百姓盡一份力。他的珍娘啊,沒人的時候可會垂淚難眠? 等看著洪川走遠,那一抹黑色背陰消失不見。珍娘才牽著兒子朝溫婉一福。溫婉還禮,她不過防止他一時沖動,英勇赴死罷了。 院內仆從神色匆匆,滿面凄然。管家領著林淵眾人進屋,竟無一人抬頭觀望。不過偶有婢女打碎碗碟的驚呼之聲和管事婆子的狠毒喝罵之聲。溫婉看著形形色色眾人,仿佛能感受到他們靈魂深處透出的惶恐不安。 這時縣太爺的小舅子顧清寧身著一身風竹綠袍牽著他唯一的外甥走出來,靜靜負手站在門前臺階上。等眾人行李收拾妥當后,才撩起衣袍爬上馬車高聲示意出發(fā)。他jiejie姐夫都留在了城里,只把一根獨苗托付給他。 “讓他們跟在隊伍中間,若是走散了,后果自負。”馬車內傳來清朗潤玉之聲,管家拱手照做。洪川保他jiejie姐夫平安,他保洪川一家平安,公平交易罷了。 此時已是天明,大隊馬車緩緩由輕壯仆從吆喝著駛出顧府。身后留下的丫鬟仆役們則哭天搶地,不知是哭他們從此漂泊孤苦的少爺,還是哭自己浮萍未知的命運。 顧清寧能帶的人數有限,大部分人只能放了賣身契,給了銀兩讓他們自行去避難。 青州大街上是三三兩兩拖兒帶女匆忙避難的行人,兩側店鋪的大門緊閉,街上如秋風席卷般蕭瑟。溫掀開車簾,看著這個兵荒馬亂,四方離亂的世界,第一次覺得前路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不過鬧騰的元寶很快驅散了她的彷徨,他像變戲法般從他的布包里拿出溫婉自制的紙牌,招呼著一家大小斗地主。還要溫婉坐莊,因為溫婉的牌品實在不行。很快,元寶和林淵的臉上就被貼滿了口水糊的紙條。 一路顛簸駛到城門停下,城門處擠滿了人,每個人都背著包袱,牽著孩子麻木地朝前擠。數輛馬車熙熙攘攘擠在中間,趕車的家奴站起身不斷朝守門衙役叫囂。 守門的幾個衙役面無表情,只是看到顧家的馬車,自動分成兩列攔住sao亂的人群,給馬車讓出條窄道。 周圍的百姓紛紛指責“憑什么讓他們先走?明明我們先來的!要臉不要了!” “就是,就是。有錢了不起啊?” 眾人像開水炸了鍋,罵得面紅耳赤,隨意發(fā)泄著心中的惶恐、絕望。 衙役們視若無睹,仍木木的站著,隔絕人群。縣太爺和夫人、老夫人都在里面守著,小公子先走一步又何妨?總要給大人留條根下來,清明的時候才有人祭些香火。 馬車很快出了城,走上了官道。林淵告訴她離他們最近的城是卞州城,距離青州城有半個月的車程。溫婉靠在林淵懷里,眼睜睜看著這座她熟悉的城市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