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那直勾勾的眼神，第一次，讓戚詩瑛覺得他很可憐。

    他迷惘地問：“我是不是特別蠢？”

    戚詩瑛咬唇。

    御醫(yī)無言。

    他們看著時雨低頭，一口血吐出。

    戚詩瑛驚著：“你……怎么了？”

    時雨不解地低頭看著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他道：“……可能是之前受的傷吧。”

    他將昏迷的戚映竹放回床上，用被褥蓋好。他轉(zhuǎn)身向外走去，戚詩瑛喊不住他，心里抱怨他果真不懂事，都不知道留御醫(yī)。

    但是時雨就那般走了，戚詩瑛只好自己轉(zhuǎn)頭對御醫(yī)說：“……這幾日，您不要回宮了，留在這里吧。我拿帖子回府一趟，多帶幾個侍女過來。”

    御醫(yī)撫著胡須笑：“女郎心善啊。京城人居然說女郎跋扈，可見都看走了眼。”

    戚詩瑛冷哼：“我就是跋扈啊！我只是不想她剛離開侯府幾個月就死了……那我的名聲都要被她連累壞了，我還怎么嫁人啊？”

    戚詩瑛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轉(zhuǎn)身走了。

    —

    夜半三更，打更人來回巡邏，“小心火燭”聲越來越遠。

    收了夜攤的一個老婆子挑著兩個竹簍回家，心里算著這一日的收成。她進到巷子里，如水月光照下，老婦忍不住被一道黑影嚇一跳：“誰？！”

    那縮在角落里的黑影動了一下。

    老婦放下竹簍，提著燈照過去，見到躲在墻根出、埋膝而坐的，是個黑衣少年。那小孩兒生的唇紅齒白，只是精神懨懨，敷衍地看了一眼老婦，就重新移開目光低下頭，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老婦也是多事，見他這樣，以為是剛流落在外的小乞兒。她從自己的竹簍中包了一碗湯推過去：“小伙子，大家都不容易，你也吃點兒吧。”

    時雨抬頭看她一眼，不說話，他移開了目光。

    老婦自己也有孫兒，想著自己的孩子若流落在外，那多心疼。她干脆蹲下來，絮絮叨叨地勸慰這個孩子，諸如好好活著，干點兒活，掙錢養(yǎng)自己，以后娶個媳婦之類的話。

    她說了很久，這個少年都不理她。

    老婦嘆口氣，她從懷里小心掏了三枚銅板，放到了時雨面前。

    時雨低著頭，終于開了口，聲音沙啞：“我不要。”

    老婦捏著三枚銅板，勸他：“孩子，這世上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聽婆婆的話，你拿著銅板買點兒吃的，有了力氣，有了精神，什么都能扛過去了。老婆子是過來人……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就是鉆牛角尖，只要有一口氣在，沒什么的。”

    時雨說：“可是那口氣都要不在了啊。”

    老婦：“什么？”

    時雨抬頭，望著這個心善的老婦。他長年自我封閉，長年不和人交流。他是頂級殺手，他不需要了解別人的世界，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想法和人分享。

    可是現(xiàn)在，時雨茫茫然然地抱著膝，如乞兒一般躲著。他喃喃自語：“我很害怕。我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害怕。”

    老婦憐惜道：“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時雨問：“有心疾的人，怎么辦啊？”

    老婦怔住。

    時雨垂下眼皮，他問一個陌生人，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什么答案。

    這個老婦陪時雨又坐了一會兒，忽有一刻，她看到這個少年伸手，好像在她身上點了一下。等老婦再次醒來，她在自己家的床上呼呼大睡。昨夜的那個少年，像從未出現(xiàn)過。

    —

    時雨回到了落雁山上，戚詩瑛便走了。

    八月過去，九月來了。

    一整個楓紅之月，天越來越?jīng)觯萦持窕杌璩脸粒恢睕]怎么醒來過。偶爾醒來睜個眼，一句話沒來得及說，便又暈倒過去。

    御醫(yī)說她體質(zhì)如此差，還有口氣就不錯了。

    戚詩瑛走了，她帶來的侍女們也走了。戚星垂來看過，哭著鬧著許多天，還是被侯府綁了回去。閆騰風(fēng)來看過，又走了。即使是唐琢，都抽空來看一眼。

    唐琢忙著得到世子之位，他和時雨無話可說，面面相覷后，他再心疼戚映竹，人也留不下照顧。唐琢想留人留錢，都被時雨打發(fā)掉，唐琢便也走了。

    錢這種東西，時雨雖然總是過得扣扣搜搜，但他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缺過錢。若是錢能讓戚映竹病好，那多少錢也無所謂。

    御醫(yī)也不是每天都會來，因為戚映竹的病對他來說，沒什么意外，沒什么挑戰(zhàn)，沒什么突發(fā)事件。這個女郎就是在熬，在撐著罷了。

    生死有命，不必多想。

    時雨心中想，那么大一個御醫(yī)，專門給皇帝看病，怎么也像庸醫(yī)一樣不負責(zé)？

    這個御醫(yī)沒辦法，時雨便給“秦月夜”寫信，讓秦隨隨介紹江湖上厲害的神醫(yī)來。

    以前和戚映竹一起待在山上，時雨覺得時間過去的很快。但他現(xiàn)在守著一個長日昏迷的人，寂靜的山林間，一整日都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時雨才發(fā)現(xiàn)，這個山上太安靜了。

    靜的讓人心慌。

    那么為什么戚映竹之前，總想說服他，說這樣的生活很平靜，很美好呢？哪里美好了？

    也許實在太寂寞了，秦隨隨又很久不回信，時雨便自己翻找醫(yī)書出來，學(xué)著認字，學(xué)著懂一些醫(yī)理。

    戚詩瑛再次來山上的時候，看到時雨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手指戳著書上的字，看得非常吃力。葉子鋪地，楓紅已去，院中叢木干枯，日光冷清。

    一點兒人聲都沒有，只有時雨趴在那里。

    戚詩瑛怔怔看著他：也許正是因為時雨不通人情，才能耐得住這般寂寞，守著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離世的人吧。

    戚詩瑛壓下心中雜念，故作輕松地走進院中：“小時雨，戚映竹怎么樣了？還活著吧？現(xiàn)在是不是睜眼的時候多了？”

    時雨沒理會她，他指著書上的一個字問：“這是什么字啊？”

    戚詩瑛湊上去。

    兩個白丁面面相覷半天，戚詩瑛僵著臉推開書，滿不在乎道：“這種書的字都是生僻字，我平時不學(xué)這個的。咳咳，你自己看書吧，我給你們送點兒藥，去灶房看看。”

    她急匆匆跑開，怕時雨追問她更多不認識的字。

    —

    九月尾，其實時雨覺得戚映竹已經(jīng)快要好了。

    她每日清醒的時候比之前多了，看著他時，眼中會有水光。只是她精神還不太好，不能說話。時雨便想，那等她精神好了，就可以重新陪他玩了。

    時雨趴在她病榻前，戳她的臉：“你快點好起來吧，我好無聊的。

    “我抓了只鳥兒，挺好看的。

    “昨天有松鼠想偷我做的飯，我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追出去，那些松鼠還敢聯(lián)手一起對付我……哼，我是不想出手，不然一個都別想活。”

    時雨托著腮，懶洋洋道：“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殺人啊？好像有一種說法，不見血，就是積什么福氣。央央，我已經(jīng)好久沒接新任務(wù)了，我把我的福氣分給你，你快點醒來，陪我玩吧。

    “你再不起來，我就走啦，就不等你了。”

    他說著說著，又趴了下去。

    隔了很久，少年嘆了口氣。

    就在這樣的時候，時雨終于收到了秦隨隨的回信——

    “江湖上是有些神醫(yī)，但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未必比人家宮里出來的御醫(yī)厲害。你就死了這心吧。阿竹的身體，我和步大哥其實早有猜測。聽聞天山上有百年九玉蓮，什么病都能治好。我們早就派人去天山，想等花開了，買通天山派，把花買下來給阿竹。但是我們的人派去兩個月，至今沒有消息。天山派那邊勢力很亂，我們插不上手。時雨，天山那里太亂太危險，我無能為力，你也不要輕舉妄動，別把命搭在那里。”

    時雨收到信，就去請教御醫(yī)：

    “那個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蓮，真的有用么？”

    來給戚映竹看診的老御醫(yī)想了想，道：“醫(yī)書上似乎有過這種記錄。百年前，有一位筋骨全斷、四肢癱了的人，都靠九玉蓮活過來，筋骨還都長好了。但是聽名字你也知道，一百年才開一次的花，那得多珍貴，一百年前的記錄，說不定都是世人傳說，當不得真。

    “而且世上就那么一朵，多少可憐人眼巴巴地等著搶它救命，我們能搶過？何況就算真得到了，說不定只是幫人強身健體的花，沒有那么厲害的效果。”

    時雨的心沉下去：“所以，這都是傳聞，不是真的？”

    御醫(yī)：“自然啊。要真那么有用，朝廷不得搶來，給陛下留著用么？”

    時雨抱著醫(yī)書和信，發(fā)著呆。

    御醫(yī)拍拍他的肩，走了：“生死有命，強求無用，看開點兒吧。”

    —

    十月初，初雪至，紛紛揚揚下了一個白天，到夜里，雪才住了。

    這一夜，戚映竹醒了過來。她好像從一個渾噩的灰色世界，重新活了過來，甚至也有了力氣，覺得自己和先前也無差。

    戚映竹靠著床榻，喃聲喊：“時雨？”

    在她病得厲害的一整個月，她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時雨一直在病榻前陪著她。她心里酸楚，可她那時候說不出話。

    但是現(xiàn)在，戚映竹喚了一聲，空寂的、燒著炭火的閨舍中，也并沒有人回應(yīng)。

    戚映竹試著扶著墻下地，她腿腳有些軟，掙扎著走了些距離，才好一些。她饑腸轆轆，腹中空空，但她心里更掛念時雨。

    她披上一件紅色斗篷，便步伐飄虛地出了屋舍門，想找時雨。

    推開門，滿地銀白。

    戚映竹一眼看到了立在院中雪地上的少年。

    時雨背對著她，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衣袍上被雪風(fēng)得僵了冰，看著硬實冷徹。

    戚映竹見到他的背影，如在夢中一般。她心里歡喜，再喚一聲：“時雨。”

    時雨肩膀一顫。

    他回了頭，看向立在臺階廊廡下的紅斗篷、青裙裾的散發(fā)女郎。

    二人對望。

    時雨低頭，道：“你能下地了啊。”

    戚映竹心中涌上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不一樣。他似乎，并不是特別高興……

    —

    一人立臺階，一人站庭院。

    空寂的寒風(fēng)吹來，將地上的雪粒子卷起一些。

    戚映竹怔怔地看著時雨垂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