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女人自然也在,她沒穿牛仔褲了,換了條大花裙子,依然土的掉渣。 “美女,整兩個茶葉蛋唄?” 東北話的腔調聞名全國,但其實冰城人講話除話沒有遼省那邊那么重的口音,他們發音很正,非常多的人說的其實事一口不帶兒化音的標準普通話。 一鍋茶葉蛋,買到這時候還有大半鍋,范簡寧不知道這女人到底靠什么維生。 “你們東北人真有意思,管誰都叫美女,你又看不見我的臉,萬一我長的特別丑,也能叫得出口?” “這叫尊敬,而且不管好不好看,被人喊美女,被叫的那個人肯定心情好。美女,要不你把頭巾解開吧,捂著不嫌熱啊?” “算了,我皮膚有問題,別嚇著你。最近讀到哪兒了?” 這是在問他讀《里爾克詩選》的進度,他就是靠著這個跟女人搭上話的。 “《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最喜歡哪一句?” “萬物靜默,但即使在蓄意的沉默之中也出現過新的開端,征兆和轉折。你呢?”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經驗,若得嘗飲之苦,就化為酒。” 女人說罷,把兩枚茶葉蛋放在一只油紙袋里遞給他。 真是個古怪的人,連塑料袋都不用。 他們倆的對話僅止于此,范簡寧借著買東西的機會跟人搭訕幾句,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跟一個賣茶葉蛋的談詩。 大概是因為平日里的讀書生活太無聊了吧。 溫薰的夜風吹過,女人的裙子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骨rou勻亭的小腿。 腿倒是好看,范簡寧心里想著,在夏夜的晚風里蹬車離開。 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中,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女人正好摘下了她老是戴著的茶色鏡,一雙眼睛,明眸善睞,清亮如水。 她肯定是在騙人,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不僅不會丑,還應該很漂亮。 當的起被叫一聲美女。 范簡寧莫名覺得自己似乎參與了一個故事,可惜角色只是個不明所以的路人甲。 ―――――――――――――――― 送走賣茶葉蛋的高中生,遲念打算收攤了。 今天的東西又沒買完。 “姜叔,您走不走啊?走的話,帶點雞蛋和苞米回去吧,哦,我這兒還有幾根火腿腸沒賣完呢,您就當吃夜宵了。” 守著舊書攤的大爺聞言瞅了瞅遲念,打量她這副不倫不類的打扮。 搖搖頭,說話道:“姑娘,你說你這是何必呢?要拍電影就去拍,我又沒有意見,我閨女的事情你去問她的什么教練啊,隊友啊,他們知道的肯定比我還清楚呢。” “可您是她父親啊,別的人再了解她,也比不上您。我不是想從您嘴里套東西,我就是想知道,您眼里的您女兒是個什么樣的人。您可憐可憐我,我在冰城待了快有四個月了,我就想拍部好電影出來。” 大爺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橫生,一邊收拾著舊書,一邊對著遲念說道:“算了,你想問什么就問吧,人走了有十年了,我再不說,我自己都要忘了。別人怎么跟你講她的?” 別人怎么講姜離的? 遲念思索,最完整的故事來自于鄭濟生。 鄭濟生來的那天,遲念請他去冰城最好的俄式餐廳吃飯。 用完飯,等甜點的功夫,鄭濟生開始了他的故事。 花滑不是一個人人都滑得起項目。 教練,冰場,冰鞋,服裝,節目編制費,都不便宜。 即使是姜離和鄭濟生開始滑冰的那個年代,有國家掏錢搞舉國體制,滑職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鄭濟生他爸做二道販子起家,靠在邊境上搞中俄貿易發了財,錢多燒手,覺得應該讓兒子接受一下藝術的熏陶。 而東北地區歷來是冰上項目的人才選拔重鎮,很多項目在當地都很熱門。 花滑當時有點兒熱度,而且聽起來就讓人覺得這項目很高雅,于是鄭濟生就被送去學花滑了。 姜離不一樣,她爸遇上了當時的國企下崗大潮,從工作的企業領了筆不多的工齡買斷費就下崗了,一家人當時日子過得很緊巴。 而姜離她媽覺得這日子過的實在沒滋味,趁著自己還沒有徹底人老珠黃,跟著一個南方來的買賣人跑了,從此生死不知,反正丈夫和女兒都被她撇下了。 mama走了,只剩下父女倆相依為命,蝸居在老城區一棟五十坪的單位安置房里。 冬天的松花江結冰結得厚實,時常有人開著大吉普車直接從冰面上抄近道過江。 所以每年封江以后,江面上就有人圈地搞天然冰場,出租滑冰鞋,還有狗拉雪橇,掙點錢花。 其實這些全是糊弄外地游客的,本地人有雙冰鞋,會滑就行,不用掏錢,也犯不著,冬天的哈爾濱,別的不好找,冰場那簡直遍地都是。 姜離就是跟朋友在江面上滑冰的時候被教練注意到的。 得益于國家體制,運動員私人要出的費用不多,姜離被教練拉到室內冰場試訓了兩天,然后就被介紹進省里的少年隊。 她很有天賦,進步飛快,從參加比賽開始,國內賽事,就沒拿過第二名。 十五歲的時候,她拿到了世青賽冠軍,然后迎來了發育關,發育關對姜離不太友好,她身高長得很快,體型進一步發育,原本輕松能做到的跳躍動作變得艱難起來,要重新適應重心變化,保持穩定性。 姜離靠著一股韌勁硬生生熬過來,從此成為了國內女單的最大希望。 她天生跳躍好,能上難度,在藝術表現力這個國內選手大多不具備的方面也很有天賦。 早期很擅長模仿西方選手,風格明艷奔放的曲子上手很快,沒有東方選手容易有的羞澀,她在冰場上放的很開,這一點使她的表演非常對評委的口味。 即使是被各國選手快要滑爛掉的《卡門》也能被當時年紀不算大的姜離演繹的淋漓盡致,風情萬種。 她是國內女單的一個奇跡。 17歲,姜離憑借《骷髏之舞》拿到了世錦賽冠軍。 19歲,一曲《鶴唳華亭》,拿到奧運會金牌。 鄭濟生是跟姜離同期的花滑選手,他是她的戀人。 隊內禁止隊員談戀愛,只能偷偷談。 姜離是當時花滑國家隊的寶貝,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精彩表演之下,所有人眼里只能看到姜離。 花滑國家隊所有選手全都被籠罩在姜離的陰影之下。 嫉妒,中傷,排擠……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事情必然會上演。 姜離在隊里沒有朋友,鄭濟生是戀人也是朋友。 更嚴重的事情是對姜離主導權的爭奪,一手發掘姜離的省隊教練跟她一起進入國家隊,但國家隊女隊教練不可能允許自己被放置在一旁。 除了利益爭奪,還有培養規劃上的分歧。 花滑項目上,分俄系和北美系兩座大山頭,裁判打分上會給兩系選手一些偏愛。 尤其是裁判自由心裁權力夠大的pcs部分。 中國選手享受不到國籍高貴的優勢,又沒有對舞樂敏感的種族天賦,pcs得分不說慘不忍睹,但是大多數時候得分都中規中矩,在pcs上爭不過那幫打分突破天際的美俄選手。 姜離的藝術表現力頗受寵愛,但是想爭奪最高榮譽,還是要靠上難度。 《骷髏之舞》之舞的編排難度當時震驚世界。 17歲那年的世錦賽,姜離完美地完成了阿克塞爾三周半跳和后內結環四周跳,這樣的高難度幫她打敗了多位強敵,成為了國內第一個單人滑項目世界冠軍。 可是強上難度的陰影已經埋下了,國家隊教練得意于自己成功,不斷鼓動姜離嘗試更高難度。 世錦賽一年后的四大洲,姜離后外點冰四周跳失敗,嚴重摔傷,骨裂。 而一年之后就是奧運會。 姜離沒有放棄,她是驕傲而且倔強的。 復健,改刃,繼續嘗試。 上天不會辜負天才,《鶴唳華亭》的難度與美感成為了姜離職業生涯的巔峰。 但是她也累了,奪冠之后,不顧來自各方面的勸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退役。 退役后八個月,因為車禍,姜離意外身亡,從此《鶴唳華亭》成為絕唱。 鄭濟生口中的姜離,就像她代表作中的那只鶴。 美麗,孤高,絕對驕傲。 他覺得遲念不像姜離,因為遲念雖然塑造過很多角色,可是鄭濟生找不到一種如刀鋒般的美麗,危險但誘人,一旦走近她就會被劃傷,那是獨屬于天才的氣息。 吃飯那天,鄭濟生在跟遲念告別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之前也許說錯了,在天賦上,你們兩個很像。可是姜離很珍惜她的天賦,她的世界里,只有滑冰。你不是,你視之如常。” 遲念聽了覺得有些心虛,她這“天賦”跟姜離的天賦可不一樣,不算是她自己的,她不視之如常,難道要引以為傲? 遲念把鄭濟生眼中的姜離原樣復述給了姜離的父親。 身材佝僂的老人聽得很入神,等遲念說完,撇撇嘴,不以為然地說:“姓鄭的小子不老實,我閨女哪是這樣啊?她從小就精明,很會為她自己打算,才十六就能把那些傻小子耍得團團轉,跟她媽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遲念:“……” 也許是看見遲念表情不對,老人解釋道:“我不愿意說,是因為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你們拍電影是為了掙錢,那肯定得演人家愿意看的,那個姓鄭的講的,就是你們愿意聽的,這么拍就行了。 那丫頭自從有了出息,就沒回過家,我知道她嫌棄我,不僅嫌棄我沒錢,也嫌我窩囊。一個在街上擺攤做烤冷面的爹,怎么拿的出手? 我也沒給過她什么東西,她滑冰那幾年,沒朝我伸過一次手。” …… 老人嘟嘟囔囔說了一路,遲念推著她租來的小三輪跟了一路。 直到老人到家。 站在樓道里,老人趕人了,“快回去吧,明天我不出攤了,你來,我把能說的全講給你。” “謝謝姜叔。” “謝啥啊,你跟了我好幾個月,名氣這么大的明星,啥都不干,蹲街上賣茶葉蛋,我看不懂你,跟看不懂我閨女一樣,不知道你們心里怎么想的。” 老人擺擺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