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班時間，位于東村的湯普金斯公園里完全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年輕的夫妻們推著嬰兒車悠閑漫步，有的穿著“布克兄弟”牌襯衫，有的打著耳洞、文著運動系的文身；街頭音樂藝人、相互依偎的情侶和一群群二十出頭、剛剛逃離令人厭煩的日常工作的年輕人，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對夜晚好時光的興奮與期待。這里的空氣中混雜著熱狗、燉菜、咖喱和熏香的復(fù)雜味道。

    弗雷德·德爾瑞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榆樹旁的長椅上。他到得早，抽時間讀了讀廣場上的碑文，才知道這里竟然就是“哈瑞奎師那運動”的發(fā)起者于一九六六年首次在印度之外的國家?guī)ьI(lǐng)會眾吟唱頌歌的地方。

    這事兒他還是頭一次知道。相比于神學(xué)，德爾瑞更喜歡世俗哲學(xué)，不過他對世界各大宗教都有所研究，并且知道哈瑞奎師那的教義中有四大基本法則，只有遵守這些教規(guī)才被視為正統(tǒng)：慈悲、自律、誠實以及身體和心靈的潔凈。

    正當(dāng)他比較著這些品質(zhì)的實踐在如今的紐約和南亞地區(qū)有何異同時，忽然聽見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

    他的手還沒來得及伸向腰間的武器便聽一個聲音喚道：“弗雷德。”

    這讓德爾瑞很是煩惱，他竟然沒注意到有人接近。威廉·布倫特對他雖然沒有威脅，卻完全具備成為危險分子的條件。

    難道自己真的老了嗎？

    他朝來人點點頭，示意對方坐下。布倫特穿著一件看上去有些舊的黑色西裝外套，是個其貌不揚、略有些雙下巴的人，但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噴了發(fā)膠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向后梳起。他戴著一副不銹鋼的框架眼鏡，是那種即便在德爾瑞手下做線人時也屬于過時的款型，卻很實用。這是典型的威廉·布倫特做派。

    秘密線人蹺起二郎腿，望著旁邊的大榆樹。露出的腳踝處能看見彩色菱形花紋的襪子，腳上的皮鞋已經(jīng)有些磨損。

    “近來可好啊，弗雷德？”

    “還行，就是忙。”

    “你總是很忙。”

    德爾瑞懶得問他最近都在干什么或者換了哪個名字、做什么工作之類的問題，反正也得不到答案，白費時間罷了。

    “那個叫吉普的真是個怪人，對吧？”

    “是啊。”德爾瑞表示同意。

    “你覺得他還能活多久？”

    德爾瑞頓了頓，還是誠實地回答：“三年。”

    “差不多。不過要是能去亞特蘭大，說不定還能再長點兒。只要他不惹事兒。”

    聽到布倫特掌握的信息量依舊可觀，德爾瑞有些欣慰，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吉普會被送去哪里。

    “我說，弗雷德，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工作了吧。正經(jīng)工作。所以，你找我來是為了什么？”

    “因為你有順風(fēng)耳。”

    “順風(fēng)耳？”

    “我之所以喜歡用你當(dāng)線人，就是因為你消息靈通，總能聽見有用的消息。我總感覺你的這項技能直到今天也沒荒廢。”

    “和巴士站的爆炸有關(guān)嗎？”

    “嗯哼。”

    “電力故障。”布倫特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新聞上是這么說的。我從不明白人們?yōu)楹螌π侣劽襟w如此執(zhí)著。我們?yōu)槭裁聪嘈潘麄兊恼f法？成天就只知道說些沒用的，比如哪個沒有演技的演員或者某個大胸、嗑藥的二十九歲流行歌手行為不檢點之類的。這種東西配占用我哪怕百萬分之一秒的注意力嗎？……說到那個巴士站，弗雷德，這事兒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沒那么簡單。”在德爾瑞心中，吉普基本上很符合那種專為電視頻道制作的狗血電影中的角色，而威廉·布倫特則是演技上乘的體驗派演員，堪稱惟妙惟肖，那是經(jīng)年累月的臺詞功底加上天賦異稟的自然演技，“我需要更多信息。”

    “我很喜歡跟你合作，弗雷德。你……和別人不一樣，總是這么直率。”

    看來我也算是上道了，演技開竅的道。特工心想，嘴里卻說：“我們就在這兒聊嗎？”

    “我已經(jīng)不做這行了，當(dāng)內(nèi)應(yīng)對身體可不怎么友好。”

    “人們總是忍不住重cao舊業(yè)。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狀況簡直一團(tuán)糟，看來社會保障監(jiān)督體系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德爾瑞回應(yīng)道，“我們要在這兒繼續(xù)聊嗎？”

    布倫特盯著大榆樹，整整十五秒鐘什么也沒說：“就在這兒說吧。告訴我你知道的線索，我看看是否值得為此花時間、擔(dān)風(fēng)險。我指的是我們倆的。”

    我們倆的？德爾瑞琢磨著他的話，然后說：“我們也沒多少頭緒。不過，這件事可能牽涉到一個叫‘為了某某正義’的恐怖團(tuán)伙，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全名。該團(tuán)伙的首領(lǐng)或許是一個叫‘拉曼’的人。”

    “巴士站的案子是他們干的？”

    “有可能。電力公司內(nèi)部說不定還有人牽涉其中，目前暫無人選。男人還是女人，我們都不知道。”

    “官方到底隱瞞了什么信息？是炸彈襲擊嗎？”

    “不是，嫌疑犯cao縱了電網(wǎng)系統(tǒng)。”

    布倫特在鏡框后抬了抬眉：“電網(wǎng)，電流……好家伙。這可比簡易炸彈可怕多了……利用電網(wǎng)也就意味著，到處都是爆炸物，每間民宅、每個辦公室。他只要按下幾個按鈕，我們就都死定了，而且死得很難看。”

    “所以我才來找你。”

    “‘為了某某正義’……知道他們接下來的計劃嗎？”

    “不知道。伊斯蘭教徒？印歐人？政治目的？境內(nèi)組織？境外攻擊？生態(tài)恐怖主義？我們一無所知。”

    “這名字是打哪兒來的？翻譯的？”

    “不，截獲信息的時候就有這幾個字眼。‘正義’和‘為了’，都是英文。還有一些其他的詞語，但他們尚未破解。”

    “他們。”布倫特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讓德爾瑞不由得懷疑他是否早已知悉自己來這里的原因，比如被新世界的電子浪潮推到了淘汰的邊緣，那個所謂的sigint。“有人承認(rèn)嗎？”布倫特問，聲音柔和。

    “還沒有。”

    布倫特陷入了沉思：“要策劃這樣一起襲擊可不是一兩天的事，需要大量事前準(zhǔn)備。有太多細(xì)節(jié)需要部署。”

    “可不是嘛。”

    布倫特的臉部肌rou微微動了動，德爾瑞知道他一定想到了什么。這讓他有些激動，但面上卻依舊不露聲色。

    布倫特輕聲證實了他的推測：“是的，我的確有所耳聞。有消息說有人打算搞點破壞。”

    “跟我說說。”德爾瑞盡量壓抑著自己語氣里的期待。

    “信息還不夠清晰，目前仍是一團(tuán)迷霧。”他解釋道，“至于是誰告訴我的消息，我可不能讓你直接跟他們聯(lián)系。”

    “和恐怖分子有關(guān)嗎？”

    “還不清楚。”

    “也就表示并非全無可能。”

    “可以這么說。”

    德爾瑞感覺心臟跳漏了一拍。根據(jù)多年和線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事實的核心：“要是不阻止這個團(tuán)伙或個人……將會造成大量傷亡，慘重的傷亡。”

    威廉·布倫特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很顯然他對此根本不在乎。愛國情懷和人世間的道德法則于他而言猶如街角的垃圾，毫無價值。

    華爾街怎么不學(xué)著點……

    德爾瑞點點頭，示意談判可以繼續(xù)。

    布倫特開口：“我會把名單和地址給你，無論有什么發(fā)現(xiàn)都會通知你。但是，一切全權(quán)交給我來安排。”

    布倫特和吉普不同，布倫特早在還是德爾瑞的線人時便展現(xiàn)出了優(yōu)秀的悟性：自控力、心靈的潔凈——好吧，至少身體是潔凈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誠實。

    德爾瑞愿意相信他。他斜眼看定眼前的男人，說：“可以。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你安排，我可以不插手，但唯獨不能等太久。”

    布倫特說：“拿錢辦事，很快會有答案，這是你應(yīng)得的回報。”

    “你想要的是……”德爾瑞不介意付錢買線人的情報。當(dāng)然他更喜歡給他們一些其他的好處——比如減輕量刑；和保釋委員會談條件；免除起訴；等等。但給錢也沒問題。

    一分錢一分貨。

    威廉·布倫特說：“世界正在改變，弗雷德。”

    哎，怎么說到這上面來了？德爾瑞在心里默默地笑了一聲。

    “而且我也有了想要追尋的新目標(biāo)。怎么了？有什么困難？”

    還能有什么困難，當(dāng)然是缺錢了。

    德爾瑞張口：“要多少？”

    “十萬。先付錢，保證出結(jié)果。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德爾瑞“哈”地笑出了聲。管了這么久的線人，他還從未支付過多于五千美元的金額。就那么一筆小小的費用上次便為他們?nèi)〉昧烁劭谪澑傅闹卮笸黄疲晒ζ鹪V了涉案人員。

    可他現(xiàn)在居然跟他要十萬美元？

    “獅子大開口啊，威廉。”他說，并不在乎這個名字布倫特是否早已不用了，“這個數(shù)可比我給所有線人的備用金加起來都多。恐怕把其他所有人的備用金加起來都不夠。”

    “噢。”布倫特哼了一聲，再無他言。換了是他也會這么做的，弗雷德·德爾瑞想象著自己若是布倫特會如何繼續(xù)這場角力。

    警探身體前傾，骨節(jié)嶙峋的雙手輕輕一拍說：“你等會兒。”德爾瑞站起身來，像不久前吉普在那個臭烘烘的廉價餐廳里一樣，向一旁走去，其間路過了一名踩著滑板的年輕人、兩個咯咯笑著的亞洲女孩兒和一位彬彬有禮且興高采烈地發(fā)著傳單的男人，傳單上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二〇一二世界末日的預(yù)言。他一直走到大榆樹旁邊才掏出手機(jī)撥了一個號碼。

    “我是塔克·麥克丹尼爾。”聽筒里傳來一個精干的聲音。

    “是我，弗雷德。”

    “有進(jìn)展了？”助理特工主管聽起來有些吃驚。

    “或許。是我的一個線人，曾經(jīng)的線人。暫時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但此人從不讓我失望。只是，他要求付一筆錢。”

    “多少？”

    “我們有多少？”

    麥克丹尼爾頓了頓：“不多，他有什么值錢的料？”

    “現(xiàn)在還沒有。”

    “名字、地點、行動、數(shù)字？細(xì)枝末節(jié)的線索？……有任何信息嗎？”

    他就像一臺逐一排查清單信息的電腦。

    “沒有，塔克。目前還沒有情報，這將是一筆投資。”

    助理特工主管最終說：“我或許能給六到八千的樣子。”

    “就這些？”

    “不然他想要多少？”

    “我們正在談。”

    “說實話，前段時間我們迫不得已對這部分經(jīng)費的底線做了些調(diào)整，弗雷德。這次的事件誰也沒想到，你懂的。”

    麥克丹尼爾忽然收緊了對預(yù)算的控制，是因為他之前把局里能調(diào)用的所有錢都撥給了sigint和技術(shù)通信團(tuán)隊，而首當(dāng)其沖被調(diào)用的自然便是線人預(yù)備金。

    “先給六千，看看情況再說。若是好料，我或許可以加到九千甚至一萬，雖然有點勉強(qiáng)。”

    “我認(rèn)為他很可能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關(guān)鍵信息，塔克。”

    “這個嘛，先讓我看看證據(jù)再說吧……稍等……好了，弗雷德，tc團(tuán)隊的人找我，先掛了。”

    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

    德爾瑞狠狠地關(guān)上手機(jī)，盯著榆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路人的對話：“那姑娘可真火辣，知道嗎，但就一點不怎么對勁……不，是瑪雅歷，我是說，那或許是一個預(yù)言……那不就全部玩兒完了嗎……喲，最近怎么樣啊，兄弟？……”

    然而他的腦海中卻只盤繞著幾年前他的前fbi搭檔的聲音，那聲音說：沒問題，弗雷德，我替你去。然后便代替德爾瑞出了差。

    接著耳邊又響起兩天后紐約fbi特工主管有些嘶啞的聲音，他對德爾瑞說，他的搭檔死了，和許多人一起死在了俄克拉何馬州聯(lián)邦大廈的恐怖炸彈襲擊中。當(dāng)時他的搭檔正在其中的一間會議室里，而那里坐的原本應(yīng)該是德爾瑞。

    從那一刻起，原本好整以暇地坐在開著中央空調(diào)的舒適會議室里的弗雷德·德爾瑞便下定決心，從今以后要把捉拿恐怖分子以及任何打著真理的名義濫殺無辜的犯罪分子作為自己執(zhí)法事業(yè)的首要任務(wù)，無論他們擁護(hù)的是政治、宗教還是某種社會理念。

    是的，他正逐漸被助理特工主管疏遠(yuǎn)，不受重用。可德爾瑞想做的事本就不是自我表現(xiàn)或維護(hù)傳統(tǒng)辦案方法。

    他要做的，是全力阻止在他看來這世上最可惡的罪孽：濫殺無辜。

    他轉(zhuǎn)身回到威廉·布倫特身邊坐下，說：“好，就十萬。”接著，兩人互換了電話號碼——包括特別聯(lián)絡(luò)電話和使用一兩天便會作廢的預(yù)付電話。德爾瑞看了看表，說：“今晚，法學(xué)院附近的華盛頓廣場，國際象棋桌邊見。”

    “九點？”布倫特問。

    “九點半吧。”德爾瑞說著起身，按照秘密線人世界的交易法則獨自離開了公園，威廉·布倫特則繼續(xù)坐在長椅上，假裝看報紙或者欣賞旁邊的大榆樹。

    又或者他正計劃著如何使用這一大筆錢。

    不過，有關(guān)這位秘密線人的想象很快便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了。弗雷德·德爾瑞思考著該如何安排周密的配合計劃；而這一局里他這只變色龍又該扮演怎樣的角色，該從何處著眼，采取怎樣的方法來說服或哄騙，又該找何人尋求幫助。他很確信這次也一定能成功，畢竟這些都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

    只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竟然需要把這些技巧用在自己的雇主——美國政府和人民身上——好從他們那里湊齊十萬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