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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我不會讓他做任何事,除非你們把空調(diào)拿到這里來。”

    “托馬斯,我們沒時間了。”萊姆厲聲說道,然后又指揮著搬貨進來的工人們,要他們把從州警察局借來的裝備放在指定位置。

    吉姆·貝爾說:“史蒂夫正在想辦法,不過可能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

    “我不需要空調(diào)。”

    托馬斯耐心地解釋道:“我擔心的是你的自主神經(jīng)有異常反射。”

    “我沒聽說過溫度對血壓不好,托馬斯,”萊姆說,“你在哪兒讀過嗎?我沒讀過,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從哪兒看來的。”

    “別諷刺我,林肯。”

    “哦,我是那種會諷刺的人嗎?”

    助理托馬斯給貝爾詳細解釋:“高溫會使身體的組織開始排汗,流汗導致血壓上升和刺激增加,而這可能會造成自主神經(jīng)出現(xiàn)異常反射,其結(jié)果是要他的命。我們需要空調(diào),就這么簡單。”

    在萊姆雇傭過的眾多助理中,托馬斯是唯一能持續(xù)超過幾個月的人。其他人不是主動辭職,就是突然被解雇。

    “把電源插上。”萊姆對一位警員說,這個人正把一臺破舊的氣相色譜分析儀推進房里。

    “不行。”托馬斯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擋在延長線的插座前。那位警員看著他的臉,不安地躊躇著,似乎不打算和這個態(tài)度相當執(zhí)著的年輕人起沖突,“等空調(diào)送來開始運行……才能把電源插上。”

    “老天爺。”萊姆的臉皺成一團。最令四肢麻痹者感到沮喪的事,便是不能夠盡情發(fā)怒。自從發(fā)生意外后,沒過多久萊姆便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像走路或握緊拳頭那樣的簡單動作(更別提亂扔一兩件重物——那是萊姆的前妻布萊恩最喜歡的娛樂),都能適當宣泄憤怒。“如果讓我生氣,我可能會發(fā)生痙攣。”萊姆惱火地說。

    “兩種都會置你于死地——和自主神經(jīng)異常反射一樣。”托馬斯說這句話時,臉上刻意地露出笑容,使得萊姆更加惱怒。

    貝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再給我五分鐘。”他離開房間,其他警員則繼續(xù)把設備搬進來。氣相色譜分析儀還是沒插上電。

    萊姆審視著這臺機器,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的手指能再次觸摸物體,那感覺將是怎樣的。他左手的無名指還有觸覺,能隱隱感覺到觸摸物體時的壓力。但真正抓握物體,感覺其材質(zhì)、重量、溫度……這些都已是難以想象的事了。

    當萊姆從犯罪現(xiàn)場的意外中蘇醒過來時,紐約市警察局的泰瑞·多賓斯醫(yī)生就坐在萊姆床邊,對他說了一堆安慰人的老話。萊姆曾以為,他就此已經(jīng)歷、也已撐過該承受的所有痛苦了。但醫(yī)生卻沒告訴他后來竟然還有其他癥狀,就像潛伏的病毒般躲藏在體內(nèi),隨時有可能發(fā)作。

    過去的幾年中,他又再次經(jīng)歷過新的絕望和挫敗。

    現(xiàn)在,他連氣都不能生。天哪,這里有兩個被挾持的女人和一個逃亡的兇手。他多么希望能像以前一樣火速趕到犯罪現(xiàn)場,走格子,從地上找出難以理解的證物,透過精細顯微鏡的觀察,踱步思考后做出結(jié)論。

    他想回到工作中去,而不必擔心他媽的酷暑會要他的命。他又想起了韋弗醫(yī)生的妙手,想起了手術(shù)。

    “你怎么突然安靜了,”托馬斯謹慎地說,“在暗地打什么主意?”

    “我沒有暗地里打主意。請你把氣相色譜分析儀的電源插上好嗎?它需要時間預熱。”

    托馬斯猶豫了一下,然后走到儀器前,插電啟動。接著,把剩下的裝備放在纖維板桌上。

    史蒂夫·法爾走進房間,吃力地抱著一臺開利牌空調(diào)。這位警員的力量顯然和身高成正比,唯一透露出他有些吃力的,就是他那對大耳朵變得通紅。

    他喘著氣說:“這是我從城市規(guī)劃局偷來的,反正我們不太喜歡他們。”

    貝爾幫法爾把空調(diào)安在窗戶上。過了一會兒,涼風便開始徐徐送入房間。

    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事實上,他幾乎塞滿了整個門。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雙肩魁梧,前額凸出,他身高六英尺五英寸,體重接近三百磅。萊姆以為這個人是加勒特的親戚,是來威脅他們的。但這個人卻以尖細、羞澀的聲音說:“我是班尼。”

    房里的三個人看向他,而他則不安地盯著萊姆的輪椅和腳。

    貝爾說:“有什么事嗎?”

    “呃,我想找貝爾先生。”

    “我就是貝爾警長。”

    他的眼光仍充滿驚訝地觀察萊姆的腳,停了好一會兒才移開。他清清喉嚨,吞了口口水。“噢……呃……是這樣的……我是露西·凱爾的外甥?”他的語氣像是在問問題,而不是陳述事實。

    “哦,我的刑事鑒定助手!”萊姆說,“太好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他又瞄向他的腿,他的輪椅。“露西阿姨沒說——”

    沒說什么?萊姆很想知道。

    “——沒說任何關(guān)于刑事鑒定的事,”他喃喃說,“我只是個學生,在艾維利的北卡羅來納大學讀研究生。呃……你是什么意思,先生,‘正是時候’?”這個問題是問萊姆,但班尼的目光卻看著警長。

    “我的意思是:到那張桌子跟前去,馬上就會有一些樣本送來,我要你幫我分析它們。”

    “樣本……好吧。是哪一種魚呢?”他問貝爾。

    “魚?”萊姆回答,“魚?”

    “是什么,先生,”這個大塊頭男人柔聲說,仍看著貝爾,“我很高興幫忙,不過我得先告訴您,我的經(jīng)驗不是很豐富。”

    “我們說的不是魚。我們說的是犯罪現(xiàn)場的樣本!你想到哪兒去了。”

    “犯罪現(xiàn)場?呃,我不知道。”班尼對警長說。

    “你可以直接對我說話。”萊姆厲聲糾正他。

    這個人的臉泛起一陣紅潮,眼神變得十分緊張。他強迫自己看著萊姆,頭部卻開始微微發(fā)抖。“我只是……我是說,他是警長。”

    貝爾說:“不過這里是由林肯做主。他是從紐約來的刑事鑒定專家,是來幫我們解決難題的。”

    “當然。”班尼的眼睛看向輪椅,看向萊姆的腳,看向吹吸控制器,最后停在地板上。

    萊姆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人。他的表現(xiàn)似乎表明這位刑事鑒定家像是馬戲團里最怪異的畸形人。

    他也怪阿米莉亞·薩克斯——都是她搞出了這次意外事件,硬是把他拖離鯊魚細胞和韋弗醫(yī)生的雙手。

    “呃,先生……”

    “叫我林肯就可以了。”

    “問題是,我攻讀的是海洋動物社會學。”

    “這是什么?”萊姆不耐煩地問。

    “基本上是,研究海洋動物生命的行為。”

    哦,很好,萊姆心想。我找來的助手不只患有殘障恐懼癥,還是個魚類專家。“嗯,沒關(guān)系。你是學科學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會使用氣相色譜分析儀吧?”

    “是的,先生。”

    “復合式和比較式顯微鏡呢?”

    他肯定地點點頭,但肯定的程度還達不到萊姆喜歡的標準。“但是……”他看了貝爾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拉回到萊姆的臉,“……露西阿姨只是要我來這里,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guī)湍恪也恢馈沂钦f,我還有課——”

    “班尼,你必須幫助我們。”萊姆簡短地說。

    警長解釋說:“加勒特·漢隆。”

    班尼用龐大的腦袋想了一下這個名字。“哦,那個在黑水碼頭的小子。”

    警長向他說明了挾持事件和埃德·舍弗爾被黃蜂攻擊的經(jīng)過。

    “唉,我真替埃德難過,”班尼說,“我在露西阿姨家遇到過他一次,還有——”

    “所以我們需要你。”萊姆說,試圖把話題引回追蹤上來。

    “他把莉迪婭帶到哪里去了,我們沒有半點線索,”警長繼續(xù)說,“而我們援救她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還有,呃,正如你所見……萊姆先生,他需要有人幫忙。”

    “這……”他抬起頭,但不是看向萊姆,“可是我快要考試了,應該去學校上課才對。”

    萊姆耐著性子說:“我們真的沒有選擇,班尼。加勒特超前我們?nèi)r,他可能在任何時間殺掉他的任何一個人質(zhì)。”

    班尼環(huán)顧土灰色的房間,想尋求脫身的理由,但一無所獲。“也許我能在這里留一會兒,先生。”

    “謝謝。”萊姆說。他對控制器吹了口氣,繞過堆放儀器設備的桌子停了下來。觀察一下,然后越過儀器看著班尼,“好了,如果你先幫我換一下導尿管,我們就能開始工作了。”

    這位大個子男人一臉驚訝。低聲說:“你要我?guī)湍恪?/br>
    “開玩笑的。”托馬斯說。

    但班尼卻沒笑出來。他只是不安地點點頭,帶著一副北美野牛般的表情走到氣相色譜分析儀前,開始研究儀器的控制板。

    薩克斯跑進郡政府大樓的臨時實驗室,杰西以同樣的速度緊跟其后。

    露西更加從容不迫,過了一會兒才走進實驗室。她跟侄子打了個招呼,并把薩克斯和杰西也介紹給他。薩克斯拎起一堆袋子。“這是從加勒特的房間找來的證物,”她說,然后舉起另一堆袋子,“這是來自黑水碼頭,主要犯罪現(xiàn)場的。”

    萊姆看著這些袋子,十分氣餒。除了物證太少之外,萊姆又想到先前的困擾:他必須分析證物,卻對附近的環(huán)境一無所知。

    如魚離水……

    得想個辦法。

    “班尼,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萊姆問。

    “從出生到現(xiàn)在,先生。”

    “很好。這個州一般地區(qū)稱為什么?”

    他清清喉嚨。“我猜是北部沿岸平原。”

    “你有朋友專攻這個地區(qū)的地理學嗎?或者制圖學?博物學?”

    “沒有,他們都是海洋生物學家。”

    “萊姆,”薩克斯說,“我們在黑水碼頭看見一艘貨船,記得嗎?它載運的是附近一家工廠的瀝青或焦油紙。”

    “亨利·戴維特的公司。”露西說。

    薩克斯問:“那家公司有地質(zhì)學家嗎?”

    “我不知道,”貝爾說,“但戴維特本人是工程師,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也許他對那個地方的了解已不遜于任何人。”

    “請你打個電話給他,行嗎?”

    “沒問題。”貝爾出去了。一會兒后又回到實驗室,“我聯(lián)絡上戴維特了,他的員工中沒有地質(zhì)學家,但他說他自己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他半小時之內(nèi)就會趕過來。”接著警長又問:“那么,林肯,你打算怎么實施追蹤呢?”

    “我在這里坐鎮(zhèn),和你與班尼一起研究分析證物。另外,需要成立一支搜索小組到黑水碼頭區(qū)去,到杰西看見加勒特和莉迪婭消失的地方。我會靠這些證物呈現(xiàn)的線索,盡可能地引導小組行動。”

    “你想要誰加入這支小組?”

    “小組由薩克斯負責,”萊姆說,“讓露西跟她去。”

    貝爾點點頭,但萊姆注意到露西對這一連串命令沒有半點反應。

    “我志愿參加。”杰西說。

    貝爾看向萊姆。萊姆點點頭,然后說:“再加一個就夠了。”

    “才四個人?就這樣?”貝爾問,皺起眉頭,“天啊,我有幾十個志愿者。”

    “不用了,辦這種案子人少一點比較好。”

    “誰是第四個?”露西問,“梅森·杰曼嗎?”

    萊姆望向門口,看見門外沒人。他壓低聲音說:“梅森的來歷是什么?他有一些背景,我不喜歡有歷史記錄的警察。我喜歡單純簡單的人。”

    貝爾聳聳肩。“他以前過得挺艱辛的。他在帕奎諾克河北岸長大,生在錯誤的那一岸。他父親想做點生意改善家境,就從事了月光酒生意,后來被緝私員查獲時竟自殺身亡。梅森是從屈辱中爬起來的。我們這里有個說法——太貧乏的不能上漆,太驕傲的不能粉刷。那就是梅森。他總是抱怨不受重視,得不到他要的東西。他是個有野心的人,但在這個鎮(zhèn)上,他的野心卻毫無用處。”

    萊姆說:“他一直在追蹤加勒特。”

    “你說得沒錯。”

    “為什么?”

    “梅森只是請求負責偵破那個案子,我之前提過了——那個在黑水碼頭區(qū)被黃蜂螫死的女孩,梅格·布蘭查德。說實話,我認為那被害人和……你明白吧,和梅森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也許他們曾約會過,也許還有其他瓜葛——我不知道。他真的很想抓住加勒特,卻無法讓那件案子成立并控告他。老警長退休以后,雖然他比我年長,而且資歷也比我深,但鎮(zhèn)民代表卻都反對他,我才得到這個職務。”

    萊姆搖搖頭。“我不希望有急躁的人加入這次行動,挑別人吧。”

    “奈德·斯波托?”露西提議。

    貝爾聳聳肩。“他是好人,沒問題,槍法也不錯。但他不輕易開槍,除非確定已到必要關(guān)頭的時候。”

    萊姆說:“只要確定梅森不會靠近搜索隊就行了。”

    “他一定會不高興。”

    “那可不是我們要關(guān)心的事兒,”萊姆說,“找點其他事情讓他做,一些看上去很重要的事。”

    “我會盡量想辦法。”貝爾說得不太有把握。

    史蒂夫·法爾探頭進房間。“我剛和醫(yī)院聯(lián)絡過了,”他大聲說,“埃德的情況還很危險。”

    “他說什么話了嗎?關(guān)于他看到地圖的事?”

    “一個字也沒有。仍然昏迷不醒。”

    萊姆轉(zhuǎn)向薩克斯。“好……你們出發(fā)吧,到黑水碼頭線索中斷的地方,聽我下一步的指示。”

    露西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幾個證物袋:“你真的認為這是找到那兩個女孩的唯一方式?”

    “我知道它是。”萊姆簡短地說。

    她懷疑地說:“對我來說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像變魔術(shù)一樣。”

    萊姆笑道:“哦,的確是這樣。變戲法,從帽子里抓出兔子。但記住,直覺是基于……基于什么,班尼?”

    這個大男人清清喉嚨,又搖搖頭:“呃……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先生。”

    “直覺是基于科學,就這樣。”他看向薩克斯,“我一有發(fā)現(xiàn)就會通知你。”

    這兩個女人和杰西一起離開了實驗室。

    現(xiàn)在,珍貴的證物已擺在萊姆面前,熟悉的儀器已預熱好備用,人員調(diào)度問題也已處理完畢。林肯·萊姆把頭靠在輪椅背的靠枕上,看著薩克斯拿回來的袋子——也許出于自愿,也許勉強自己,也許只是想讓他的心神去漫游雙腳不能走到的地方,觸碰他的手無法感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