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shù)四十一小時

    第12章

    “怎么樣？”萊姆問。

    朗·塞林托合上手機。“他們還是不知道。”他的眼睛朝著萊姆這幢房子的窗外望去，一邊不由自主地敲著窗上的玻璃。兩只游隼已經(jīng)回到了屋檐，但是眼睛仍機警地望著中央公園，而不理會窗子上發(fā)出的聲音。這不太尋常。

    萊姆從來沒有見過塞林托如此沮喪，他那張呆滯而汗水淋漓的臉顯得很蒼白。塞林托是偵查謀殺案件的傳奇人物，一向都非常鎮(zhèn)定。無論是安慰被害人的親友，還是無情地尋找嫌疑犯不在場證明的漏洞，他總是首先專心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此刻他的思緒似乎遠在天邊，和正在威切斯特郡立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或正在死去——的杰里·班克斯在一起。現(xiàn)在是星期六下午三點鐘，而班克斯進手術(shù)室已經(jīng)一個鐘頭了。

    塞林托、薩克斯、萊姆和庫珀待在萊姆這幢房子一樓的化驗室里。德爾瑞已經(jīng)離開，前去認定庇護所已經(jīng)準備妥當(dāng)，并查看紐約警察局派來替代班克斯的警衛(wèi)。

    他們在機場將受傷的年輕警探抬上救護車——載著斷手油漆工死尸的那一輛。那名醫(yī)護人員厄爾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么渾了，而是努力地幫血流不止的班克斯止血，并帶著蒼白而失去意識的警探，匆匆地趕往幾英里外的急診室。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白原一帶的探員，用一輛防彈廂型車載著珀西和黑爾，采取迂回的技巧往南駛往曼哈頓。薩克斯則開始進行新的犯罪現(xiàn)場的搜證工作：狙擊手的窩藏地點、油漆工的貨車，以及棺材舞者的逃亡車輛——一輛承包宴席的廂型車。這輛車子被發(fā)現(xiàn)停在距離他殺害油漆工的地點不遠的地方，他們猜想，這也是他藏匿開來威切斯特郡的那輛車的地點。

    然后她帶著證物匆匆趕回曼哈頓。

    “找到些什么東西？”萊姆問她，庫珀也問，“有沒有來復(fù)槍的子彈？”

    薩克斯一邊啃咬著自己一片破裂流血的指甲，一邊解釋：“什么都沒有留下，全都是爆破彈。”她看起來受了驚嚇，眼神閃爍，像只小鳥一樣。

    “這就是棺材舞者，不僅傷人性命，連他的證物也會自動銷毀。”

    薩克斯用手指戳著一個塑料袋。“這是其中一發(fā)子彈留下的東西，我從一面墻上把它刮了下來。”

    庫珀將內(nèi)裝物倒在一個檢驗瓷盤上，盯著它們。“也是陶制彈頭，沒有用處的殘渣。”

    “真是個大渾蛋。”塞林托表示。

    “棺材舞者非常清楚自己使用的工具。”萊姆說。

    門口出現(xiàn)了一些嘈雜的聲音，托馬斯讓兩名穿著西裝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探員進入房間，跟在他們后面的是珀西·克萊和布萊特·黑爾。

    珀西問塞林托：“他怎么樣了？”她那對黑色的眼睛環(huán)顧室內(nèi)，感覺到了迎接著她的那股冷漠，但是她并沒有因此而膽怯。“我說的是杰里。”

    塞林托并沒有回答。

    萊姆說：“他還在進行手術(shù)。”

    她一臉苦惱，一頭亂發(fā)比今天早晨更加糾結(jié)了。

    “我希望他沒事。”

    阿米莉亞轉(zhuǎn)向珀西，冷冷地說：“你說什么？”

    “我說，我希望他沒事。”

    “你希望？”薩克斯朝著她走近幾步，原本蹲坐的珀西在她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站了起來，“現(xiàn)在說這種話太遲了，不是嗎？”

    “你有什么問題？”

    “那才是我應(yīng)該問你的問題，你害他吃了子彈。”

    “喂，警官。”塞林托開口。

    珀西沉著地表示：“我沒有要他追在我后面。”

    “如果不是他的話，你已經(jīng)沒命了。”

    “或許吧，這一點我們不能確定。我很抱歉他受了傷，但是……”

    “你有多么抱歉？”

    “阿米莉亞。”萊姆嚴厲地說。

    “不，我要知道你有多么抱歉。你是否抱歉得愿意流血？如果他不能走路，你是不是愿意幫他推輪椅？如果他死了，你會不會為他念悼文？”

    萊姆厲聲說：“薩克斯，冷靜一點，那不是她的錯。”

    薩克斯擊掌，然后用啃禿的手指用力戳著自己的大腿。“不是嗎？”

    “棺材舞者的腦袋轉(zhuǎn)得比我們更快。”

    薩克斯繼續(xù)瞪著珀西的黑眼珠。“杰里負責(zé)照顧你們，當(dāng)你沖向火線的時候，你認為他應(yīng)該怎么做？”

    “我什么都沒想，好嗎？我是依照本能行事。”

    “天啊！”

    “警官，”黑爾表示，“你在壓力下或許表現(xiàn)得比我們冷靜，但是我們并不習(xí)慣被人開槍射擊。”

    “所以她更應(yīng)該趴在地上，按我的命令留在她的辦公室里面。”

    珀西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聲調(diào)似乎變得有些緩慢。“我看到我的飛機遇到危險，所以我做出反應(yīng)。或許就好像你看到同事受傷一樣。”

    黑爾表示：“任何一個飛行員都會像她這么做。”

    “沒錯。”萊姆說，“我正要這么說，薩克斯。棺材舞者就是依照這種邏輯在進行攻擊。”

    但是阿米莉亞·薩克斯并不罷休。“你們原本應(yīng)該待在庇護所里，根本就不應(yīng)該到機場。”

    “那是杰里的錯。”萊姆越來越生氣，“他沒有權(quán)力改變路線。”

    薩克斯瞥了一眼和班克斯搭檔了兩年的塞林托，但是很明顯，他并沒有打算站出來為他說話。

    “很高興跟你們聊天。”珀西·克萊冷冰冰地說，一邊朝著門口走去，“但是我得回到機場去。”

    “什么？”薩克斯倒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瘋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一直表現(xiàn)陰郁的塞林托冒出來說。

    “本來我為明天的飛行裝配飛機的時間就快要不夠了，現(xiàn)在還得修理損壞的部分。而既然看起來所有威切斯特郡的有照技工都是懦夫，我只好自己動手了。”

    “克萊女士，”塞林托開始說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你在庇護所不會有問題，但是我們無法確保你在其他地方的安全。你們在那個地方待到星期一，然后你們……”

    “星期一！”她脫口說，“不行，你不明白！我明天晚上必須駕駛那架飛機——運送美國醫(yī)療保健的貨。”

    “不行……”

    “有一個問題，”阿米莉亞·薩克斯冷冰冰的聲音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還想害死哪些人？”

    珀西往前站一步，生氣地說：“媽的，我昨天晚上失去了丈夫，和我最好的一個員工，我不打算再失去我的公司。你不能告訴我可以或不可以去什么地方，除非我遭到逮捕。”

    “很好，”薩克斯說，并突如其來地用手銬將珀西細小的手腕銬住，“你被逮捕了。”

    “薩克斯，”萊姆憤怒地叫道，“你在做什么？立刻放開她！”

    薩克斯轉(zhuǎn)過去面對他，同樣憤怒地吼道：“你是一個平民，你不能命令我做任何事！”

    “我可以。”塞林托說。

    “不，”她固執(zhí)地表示，“抓人的是我，警探。你不能阻止我進行逮捕，只有地方檢察官才能讓案子作廢。”

    “這是什么鬧劇！”珀西喝道，剛才緩慢的聲調(diào)不見了，又恢復(fù)了全部精神，“你用什么罪名逮捕我？因為我是一名證人嗎？”

    “指控的罪名是因魯莽而構(gòu)成危險，如果杰里喪命的話，就會是刑事意外殺人，或者是過失殺人。”

    黑爾鼓起勇氣，對她表示：“你聽我說，我不喜歡你一天以來對珀西說話的方式。如果你逮捕她的話，就必須連我一起逮捕……”

    “沒問題，”薩克斯回答，然后告訴塞林托，“中尉，我需要你的手銬。”

    “警官，鬧夠了。”他不滿地說。

    “薩克斯，”萊姆叫道，“我們沒有時間來這一套。棺材舞者目前顯然還在外面，正在策劃另一次攻擊。”

    “就算你逮捕我，”珀西說，“我只要兩個鐘頭就會被釋放。”

    “那么在兩個小時十分鐘之后，你就會沒命，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警官，”塞林托生氣地表示，“你是讓自己置身不利的處境當(dāng)中。”

    “……如果你沒有將別人拖下水的習(xí)慣。”

    “阿米莉亞。”萊姆冷冷地叫道。

    她轉(zhuǎn)向他。他大部分時間都叫她薩克斯，現(xiàn)在叫她的名字，就像是在她臉上摑了一巴掌一樣。

    手銬在珀西骨瘦如柴的手腕上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曧憽Ｓ析涝诖巴庹駝映岚颍酥猓瑳]有人說半句話。

    最后，萊姆用一種通情達理的聲調(diào)要求她：“請你取下手銬，然后讓我和珀西單獨談幾分鐘。”

    薩克斯猶豫不決，她的面孔就像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具。

    “拜托你，阿米莉亞。”萊姆努力保持著耐性。

    她沒有說一個字，取下了手銬。

    所有的人都依次走了出去。

    珀西按摩了一下手腕，然后從口袋里取出酒瓶，啜飲了一口。

    “可不可以請你把門關(guān)上？”萊姆問薩克斯。

    但是她瞪了他一眼，然后繼續(xù)朝著走廊走出去。是黑爾將沉重的橡木門關(guān)上的。

    塞林托從玄關(guān)再次打電話詢問班克斯的狀況。他仍然在手術(shù)室內(nèi)，而值班的護士沒有辦法提供進一步的消息。

    薩克斯以微弱的點頭來回應(yīng)這個消息。她走到窗口，俯瞰著萊姆這幢房子的后巷。斜照的光線落在她的手上，她看著已經(jīng)啃爛的指甲。兩根傷勢最嚴重的手指被她用繃帶包扎了起來。習(xí)慣，她暗忖著，壞習(xí)慣……為什么我戒不掉？

    塞林托走到她的身旁，仰頭看著灰暗的天空。接下來的雷暴雨肯定在所難免了。

    “警官。”他輕聲地說，不讓其他人聽見，“沒錯，那個女人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是你必須了解——她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犯的錯就是讓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杰里自己應(yīng)該很清楚這一點。這件事對我造成的傷害我無法形容。但確實是他自己搞砸了。”

    “不，”她咬牙切齒地說，“你不了解。”

    “什么事？”

    她能說嗎？這件事如此難以啟齒。

    “是我搞砸了，不是杰里的錯。”她轉(zhuǎn)頭看著萊姆的房間，“也不是珀西的錯，是我的過失。”

    “你？cao！要不是你和萊姆發(fā)現(xiàn)那家伙在機場，他會讓所有人都消失。剛才的事不是針對你。”

    薩克斯搖頭。“我看到……杰里中槍之前，已經(jīng)看到了棺材舞者的位置。”

    “所以呢？”

    “我知道他確切的位置。我已經(jīng)看到了目標。我……”

    見鬼，要說出口還真是困難。

    “你在說些什么，警官？”

    “他對我開了一槍……哦，我的天啊。我趴在地上，動也不能動。”她的手指消失在頭發(fā)里，一直用力抓得她可以感覺到黏稠的血。住手，媽的。

    “所以呢？”塞林托不明白，“每個人都趴在地上，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誰不這么做？”

    她看著窗外，面孔因為慚愧而火熱。“他開槍錯過之后，我至少有三秒鐘的時間可以回擊——我知道他正在進行快速射擊。我可以在他身上用掉一整排彈夾，但是我卻趴在地上舔泥巴。接著，我再也沒有站起來的膽量，因為我知道他已經(jīng)裝好了子彈。”

    塞林托嘲弄地說：“什么？你因為自己在缺乏掩護的情況下，沒有站起來當(dāng)狙擊手的靶子而煩惱？好了，警官……而且，等一等，你佩戴的是值勤用的武器？”

    “是的，我……”

    “用格洛克射三百碼？你別做夢了。”

    “我可能打不中他，但可以射到夠近的地方，讓他趴下來，他就無法開最后一槍，射中杰里。哦，媽的。”她彎起手，看著沾滿血漬的食指，然后又重新開始抓腦袋。

    鮮艷的血紅色，讓她想起了杰里·班克斯周圍那一圈云霧一般的鮮血，所以她抓得更用力了。

    “警官，我自己絕對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而失眠。”

    她應(yīng)該怎么解釋？目前困擾她的事情，比塞林托知道的還要復(fù)雜。萊姆是全紐約，甚至全國最優(yōu)秀的刑事鑒定專家，她十分崇拜他，但是她永遠也追不上。不過射擊——就像開快車一樣——則是她的天賦之一，她無論用哪一只手開槍，都可以超越隊里大部分的男女同事。她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射中拋到五十碼高的硬幣，然后把彎曲的銅板送給她的教女和朋友當(dāng)禮物。她原本可以救杰里一命——該死，她甚至可能射中那個王八蛋！

    她對自己感到十分生氣，她對置她于這種處境的珀西感到十分生氣。

    她也對萊姆感到十分生氣。

    房門被推開了，珀西出現(xiàn)在門口。她冷冷地看了薩克斯一眼，然后把黑爾叫進去加入他們。他消失幾分鐘之后，這一次是黑爾推開門來說：“他要全部的人都回到房間里。”

    薩克斯看到他們的時候是這樣一種情形：珀西坐在萊姆身邊一張破舊的扶手椅上面。她腦中出現(xiàn)一幅荒謬的影像，就好像他們是一對老夫妻一樣。

    “我們達成協(xié)議了。”萊姆宣布，“布萊特和珀西會前往德爾瑞的庇護所，他們會請別人負責(zé)修理飛機的事宜。不過不管我們有沒有找到棺材舞者，我都同意讓她飛明天晚上的班次。”

    “如果我逮捕她呢？”薩克斯激昂地表示，“把她帶到拘留所？”

    她以為萊姆會因此而暴怒——她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但是他卻理性地回答：“我考慮過這一點，薩克斯。但是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因為會造成更多的暴露——法庭、拘留、運送，棺材舞者會有更多殺掉他們的機會。”

    阿米莉亞·薩克斯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頭讓步。他是對的，他通常都是對的。不過不論是對是錯，他都有他處理事情的方式。她是他的助理，僅此而已；她對他來說，就只是一個員工。

    萊姆繼續(xù)說：“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們設(shè)一個陷阱。朗，我需要你的幫忙。”

    “說吧。”

    “珀西和黑爾前往庇護所，但是我要弄得好像他們?nèi)サ氖瞧渌胤揭粯印Ｎ覀円梅浅Ｂ≈兀浅Ｒ俗⒛俊Ｎ視x擇一個轄區(qū)，假裝為了安全的理由把他們關(guān)在那里。我們會安排一兩次沒有干擾的全市轉(zhuǎn)播，表示我們將因為安全的理由封閉警察局前面的街道，并清理現(xiàn)場，把所有登記的嫌疑犯送往拘留所。如果我們幸運的話，棺材舞者會通過監(jiān)聽裝置收聽。如果沒有的話，媒體會插播這段新聞，而他可能通過這個渠道獲悉。”

    “二十號轄區(qū)怎么樣？”塞林托建議。

    在上城西區(qū)的二十號轄區(qū)？距離萊姆的房子只有幾個街區(qū)，而他認識該區(qū)多名警官。

    “沒問題，很好。”

    薩克斯這時候注意到塞林托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安。他傾身靠近萊姆的椅子，汗水從他寬大、油膩的前額往下滴，他用一種只有萊姆和薩克斯聽得見的聲音說：“你確定嗎，林肯？我的意思是——你考慮清楚了嗎？”

    萊姆的眼睛轉(zhuǎn)向珀西，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薩克斯不知道這表示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喜歡。

    “是的，”萊姆表示，“我確定。”

    但是在薩克斯看來，萊姆一點都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