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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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悶居士著《廣新聞》四卷,有乾隆壬子序,只是普通志異的筆記罷了,卷四卻有家家好一則云: “客某游中峰,時值亢旱,望雨甚切,忽有小鳥數十,黑質白章,喙如鳧,鳴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語。山中人嘩曰,此旱怪也,競奮槍網捕殺數頭。天雨,明日此鳥仍鳴,聽之變為家家好家家好矣。” 這件故事我看了覺得很有意思,因為第一這是關于旱怪的民俗資料,其次是關于禽言的,這也是我所留意考察的一件事。光緒初年侯官觀道人著《小演雅》一卷,自稱“摭百禽言”,其實也只有七十六項,里邊還有可以歸并的,有本是鳥聲而非鳥言的,結算起來數目恐不很多,不過從來的紀錄總以這為最詳備了。馮云鵬著《紅雪詞》乙集卷一中有禽言詞二十二首,自序云: “凡作禽言者有詩無詞,以古詩可任意為長短句,詞多束縛也。予好為茍難,偶采雜記聽方言,取鳥音與詞音相葉者詠之。詞令雖多,有首句不起韻者,有換韻者,有冗長者,揆諸禽言殊不相似,故寥寥也。間有從萬紅友上入作平處,斷不能以去作平平作仄用也,但俚而不文,樸而多諷,如坐桑麻間聽齊東野語足矣。”所詠二十二禽言中,有拆鳥窠兒曬,修破屋,葉貴了,鍋里麥屑粥,半花半稻,桃花水滴滴等六則皆新出,《小演雅》中亦未見。若家家叫化與家家好則諸書均未見著錄,有人欲調查禽言者見之,自當大喜歡也。 晴雨不同的禽音最顯著的是鳩鳴。據《埤雅》《爾雅翼》等書說,班鳩性拙,不能營巢,天將雨即逐其雌,霽則呼而返,故俗語云,天將雨,鳩逐婦。陸廷燦著《南村隨筆》卷三鳩逐婦條云: “明秦人趙統伯辨鳩逐婦云,乃感天地之雨旸而動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謂。”此逐字蓋訓作現今追逐之逐乎,說雖新穎,似亦未必然。《本草綱目》卷四十九,李時珍曰: “或曰,雄呼晴,雌呼雨。”所說稍勝,只是尚未能證明,但晴雨時鳴聲不同則系事實耳。《田家雜占》云: “鳩鳴有還聲者謂之呼婦,主晴,無還聲者謂之逐婦,主雨。”吾鄉稱斑鳩曰野鵓鴿,又稱步姑,錢沃臣著《蓬島樵歌》注云,“俗謔善愁者曰鵓鴣”,寧紹風俗相同,蓋均狀其拙。鳴聲有兩種,在雨前曰渴殺鴣,或略長則曰渴殺者鴣,雨后曰掛掛紅燈,此即所謂有還聲者也。范寅著《越諺》卷上翻譯禽音之諺第十五,共列十條,鳩亦在焉,分注曰呼雨呼晴,家家好雖不知是何等山禽,大約也是這類的東西吧。 《越諺》所舉十條除鳩燕而外唯姑惡鳥之姑惡,貓頭鷹之掘洼系常聞的禽音,余均轉錄不足取,如寒號蟲尤近于志怪了。燕在詩文中雖常稱“語”,但向來不列入禽言,《小演雅》列“意而”一條,亦有道理,卻別無意趣,越中小兒以方言替代燕子說話云: “弗借俉乃鹽,弗借俉乃醋,只要俉乃高堂大屋讓我住住。”俉乃即你們的,只要二字合音。寥寥數語,卻能顯出梁上呢喃之趣,且又表出此狷潔自好的小鳥的精神,自成一首好禽言,在文人集子里且難找得出也。 禽言亦有出自田夫野老者,唯大半系文士所定,故多田園詩氣味,殊少有能反映出民間苦辛的。姑惡自東坡以來即傳說婦以姑虐死,故其聲云,可謂例外,是真能對于禮教的古井投一顆小石子的了。陸放翁《夜聞姑惡》詩雖非擬禽言,卻是最好的一篇,難得能傳出有許多幽怨而仍不能說之情也。又有婆餅焦者,《蓬島樵歌》續編注云: “俗傳幼兒失怙恃,養于祖母,歲饑不能得食,兒啼甚,祖母作泥餅煨于火紿之,乃自經,而兒不知也,相繼餓斃,化為此鳥,故其聲如此。《情史》又云,人有遠戍者,其婦從山頭望之,化為鳥,時烹餅將為餉,使其子偵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見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餅焦也。”梅堯臣《四禽言》云: “婆餅焦,兒不食。爾父向何之,爾母山頭化為石。山頭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可見宋時已有此故事,與《情史》所說相近,但俗傳卻更能說明婆餅焦的意義,而亦更有悲哀的土氣息泥滋味也。婆餅焦的叫聲我不曾聽見過,只在北平初夏常聽到一種叫聲,音曰hupopo,大約也是布谷之類,本地人就稱之曰煳餑餑,正是很好的禽言,不必是婆餅焦,也可以算是同一類的罷。廿四年九月七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