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月的書是王耀祖給的，王耀祖是六年前綁架案的參與者之一，王耀祖在任務(wù)現(xiàn)場當場自殺，所有跟王耀祖有關(guān)的信息聽上去都已然水落石出，但中間密密麻麻的聯(lián)系，包括跟王遠揚的關(guān)系都存有疑問。齊陽努力梳理著思緒，決定還是順著王遠揚剛才的回答繼續(xù)提問：“王耀祖跟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嗎？”

    王遠揚點點頭，他原本盯著黑貓的視線也回到齊陽身上：“斷開吧，這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東西了。你有的問題，現(xiàn)在都告訴你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畢竟所有重要的事件老李應該都告訴你了才對。我這里有的，只不過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過去罷了。”

    可王遠揚的臉上寫滿了對過去的執(zhí)念，他似乎并沒有從這個所謂的過去中走出來。齊陽突然不喜歡這個不夠尖酸刻薄的王遠揚了，他斷開鏈接的時候想，一個讓人討厭的王遠揚總好過一個悲傷的王遠揚，無論這個人如何討厭，他的悲傷總是能讓人共情，這可能也是人性既復雜又脆弱的一面。

    等兩人斷開鏈接，五感逐漸回歸到肢體中來，王遠揚和齊陽各自平靜了一會兒。齊陽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沙發(fā)上的男人說出自己的故事。

    王遠揚向沙發(fā)的靠背上靠去，緩緩吐出一口氣，對齊陽解釋道：“我是王家的養(yǎng)子，也是我養(yǎng)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四十多年前，戰(zhàn)爭的情況遠不如現(xiàn)在樂觀，在人類幾次的突圍失敗后，我成了一名戰(zhàn)后遺孤。”他看到齊陽眼中的憐憫，笑道，“你不用這么難過，我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從最開始就是養(yǎng)在養(yǎng)父母家里的，所以對孤兒這個詞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切身體會。”

    “你的養(yǎng)父母待你很好。”

    “是啊，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他們給了我完整的家庭和愛，即便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也沒有忽略我的存在。”王遠揚陷入遙遠的回憶中，在王耀祖出生之前，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是養(yǎng)父母的親生孩子，鑒于王遠揚那時還小，王家夫婦也沒有對他提及過如此深刻的話題，“小時候的我和王耀祖都沒想到過我們之前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我的養(yǎng)父母總是盡可能平等地對待我們兩個，可能是因為我原是個孤兒，他們有時候甚至待我更好些。我和耀祖一塊長大，我大了他五歲，雖然有年歲上的差距，但男孩子成熟得晚，直到上初中前我倆都是一塊玩耍，一塊長大的。直到我12歲那年……”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些口渴。齊陽從一旁遞給他一瓶沒開封的水，王遠揚接過后道了謝，便一把擰開，一口氣喝了半瓶，才繼續(xù)說道：“直到我12歲，做了統(tǒng)一的哨兵向?qū)Х只瘍A向基因檢測。”

    毫無疑問的，王遠揚被檢測出哨兵傾向。在那個年代，齊陽可以想象這是何等的榮耀，畢竟在人類潰不成軍之際，多一個哨兵就代表多一分勝利的可能。他猜想王家應該對此異常興奮，因為從兩個孩子的命名中就不難看出，王家夫婦對孩子們是何種期望。王遠揚突然苦笑一聲：“我的哨兵傾向發(fā)現(xiàn)得很早，基因篩查的可能性也很高。這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這也給了王耀祖一份不可能的期待，至少那時候的我們，都是同樣的期待：他開始期待自己也能分化稱為哨兵。”

    在之前的研究中，大量實例證明兄弟姐妹同時稱為哨兵或向?qū)У膸茁屎芨撸吘惯@種變異是由于基因，即便王耀祖不能成為哨兵，成為向?qū)У膸茁室埠艽螅瑹o論哪一種，想必都能稱為這對善良夫婦口中的光宗耀祖，聲名遠揚。但問題是王遠揚跟王耀祖根本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從一開始，王遠揚就是這對夫婦收養(yǎng)的孤兒。

    “期待，可以是人最美好的憧憬；但期待的落空，也會使人墮入最無力的失敗感。”王遠揚閉上眼，他回想起所有希望在一瞬間崩潰的王耀祖，那一天家中所有的吵鬧和撕裂，都來源于這份看似美好的期待，“我的養(yǎng)父母樂觀地覺得，即便沒有血緣關(guān)系，王耀祖也可能成為哨兵，于是他們也跟著我的弟弟一同想象著一個光宗耀祖的未來。我們的游戲也有了改變，從一開始簡單的捉迷藏，警察小偷，變成了模仿前線士兵的游擊戰(zhàn)。那個時候的我和王耀祖，都以為我們以后會成為一對兄弟士兵，一起進軍校，一起上戰(zhàn)場，一起榮歸故里。”

    “可這世上哪有這么多我們以為的好事。”他苦笑一聲，聲音中帶著太多的悲傷和沉痛，“等到王耀祖12歲那年，我已經(jīng)順利進入軍校即將以優(yōu)異的等級畢業(yè)，而他的基因檢測告訴他，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這時我的養(yǎng)父母才不得不說出口，其實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而是一名被收養(yǎng)的戰(zhàn)場遺孤。”

    王遠揚再次停了下來，談及這份回憶似乎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他是如此地疲憊不堪，就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鐘內(nèi)，齊陽似乎眼見他老去了許多。他在王遠揚的沉默中感受到淡淡的愧疚，作為一名養(yǎng)子，他可以優(yōu)秀，可他不能比養(yǎng)父母的親生孩子更為優(yōu)秀。齊陽知道這么說對王遠揚是不公平的，但王遠揚也知道，這種扎根于人性的不公平并不是法律道德能用文字言明的。如果說他的愧疚是錯誤的，那他若是不愧疚，人們便會覺得他是沒有人性道義的，而人類的文明本身就扎根于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性之中，挑戰(zhàn)這份愧疚本身，也就是在挑戰(zhàn)人類感情文明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