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坐在雪地里，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失了魂一樣，一遍遍鍥而不舍去撫摸那堆灰色的粉末。

    回來啊，你回來啊。

    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別丟下我自己面對這空蕩蕩的人世間。

    她心里大聲的嘶吼著，面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慢慢地，她撲倒在那堆灰色的粉末上，緩緩閉上眼睛。

    那我就跟你一起去好了。

    米婭想著，她沒注意到腳下的骨鏈在這一刻從她腳上漂浮起來，連同那個金鈴鐺一起變換成金白兩色的光芒，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把千萬年的記憶傳遞給她。

    第45章 二更   這一刻，她跟光明神合二為一。……

    米婭看到自己在走。

    她知道那是自己, 但又不是自己。

    那人穿著白袍，身形跟她很像，卻比她更瘦, 瘦骨嶙峋的，但又不是營養不良的那種。

    就是很瘦, 身形高挑, 穿著白袍空蕩蕩的, 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她總是無事可干，就在這世間行走, 在虛空中, 注視著下面繁華的人間, 慢慢地游走，像個幽靈一樣。

    她路過國家，看到國主生出安逸享樂之心，她鉤鉤手指帶走對方的欲念，將其投入深淵。

    她看到臣民生出反抗之心, 被權力欲望勾走了魂魄，她又鉤鉤手指，帶走這些欲念。

    她看到男人暴打妻子, 她看到孩童失去父母, 她看到老人無所依靠。

    她見不得這些事情，她見不得光明的世界杯黑暗浸染, 她降下神跡幫助他們，帶走惡人心中的惡念。

    雨水太多的日子她揮手撥開云霧，太過干旱的時候她揮手聚集烏云降下雨露。

    她在虛空中看著繁華的世間，用盡所有力氣保障世間的白色。

    她自規則中生出，她天性喜愛光明, 喜愛白色，受到世界意識鐘愛。

    她堪稱勤勞一樣保護著這個世間的一切，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所有的生靈。

    她沒什么情緒，也沒有特別的喜好。

    總是沉默著，嘴唇抿緊，眼神看似明亮實則黯淡，她在一年一年中度過了很久的時間，始終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世事變遷，人類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腳步幾乎遍及整個大陸。

    她受到的信仰越來越多，各地都有她的神像，他們建造了神宮供奉她，她有時候也會去那里小住，圣子是距離她最近的人類，卻也總是在更換，她每次都看著那人從一個笑容靦腆的少年長成白發蒼蒼的老者，然后老死。

    時間在流逝，但人類的惡念并沒有消失。

    她知道深淵太小，裝不下那些惡念，但是沒有辦法，她只找到這么一塊流離大陸之外的碎片。

    人類是非常聰明的物種，他們通過學習神術竟然感受到了深淵的存在。

    心懷詭異的人們稱呼那里是惡魔之地，他們創造了法陣，與深淵發生了連通，將那些惡念以黑暗生物的形式召喚到了世間。

    緊接著就是戰爭和殺戮。

    人類為了自己的貪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一次，她生氣了。她不明白這些人類為什么總是試圖去接觸黑暗，那些東西只能帶來死亡，可人類即使是失去生命也不肯悔改。

    神明一怒，便是血流成河。

    凡是接觸黑暗的人類都受到了神明的懲罰，連通深淵的法陣被列為禁書，損毀一切記錄，人類終生不得學習。

    她更加兢兢業業地帶走人類的惡念，希望他們能夠好好生活。

    可是不夠——她總能聽到人們的祈禱，祈禱自己生出二心的妻子死亡，祈禱鄰居家的生活比自己差，祈禱不養老的孩子不得好死。

    有人虐殺動物，有人在別人飯菜里投毒，有人荒yin無度，有人熱衷權力，他們一邊懺悔一邊禱告，將所有的惡念暴露在神明眼前。

    她總是能聽到這些聲音，持續了千萬年。

    她不能理解人類，她總是在煩惱，像是看見白色的畫布被污泥弄臟了一樣。

    她百無聊賴地重復著一遍遍做過的事情，漸漸懶得去管那些惡念了，她一個人在虛空中不停地行走，仔細思考人類的情緒。

    慢慢地，她發現自己不再光明了。

    她心中因為人類的情緒盡然生出了別的念想，無趣、厭世、煩悶。

    她覺得孤寂。

    有那么微小的一瞬間，她覺得世界就此毀滅也不錯。

    那些惱人的惡念就再也聽不見了。

    她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樣，一半仍舊光明，一半灰撲撲的染上黑色。

    起初她覺得新奇，后來習慣之后她就任由那惡念滋長，慢慢它越來越多，瘋狂想要毀滅世界。

    她鉤鉤手指，將惡念扔進了深淵里。

    反正也只是一團情緒而已，她想著。

    此后她一產生惡念就把情緒扔進深淵里，慢慢滋養原本那團惡念。

    因為自己受到了人類的影響，她變得更加憎惡黑暗生物，就連人類也不再喜歡。

    她再也不去傾聽他們的祈禱，不去神宮，對圣子也敷衍了事。

    她猶如一個幽靈一樣，帶著一團團的惡意在世間游蕩。

    世界意識企圖阻止她，重新洗滌她，但都無濟于事。

    她成了被黑暗浸染的光明神。

    有一日，她做了個夢。

    神明不會做夢，神明的夢都是預言。

    她的預言日復一日，每日侵擾著她。

    她預言見自己被黑暗生物包裹，她被一團黑色霧氣壓在身下，那團霧氣掐著她的脖子，她瀕臨死亡。

    她預言自己會死在黑暗生物手里。

    看清預言的那一日，她其實挺高興。

    她厭煩了日復一日一個人的日子，整個世界在她眼里都是空蕩蕩的，她沒有同類。

    能夠終結這樣孤寂的日子其實也挺好。

    但她不想死在黑暗生物手里，厭惡那些已經快要成為她的本能。

    她散去神種、信仰、神格、記憶，將它們分別封印，交給曾經待在她身邊的自然之物保管，然后將靈魂投入異世。

    她自散生命。

    免得有朝一日她被惡念蠱惑帶著整個大陸走向毀滅。

    也免得她受到黑暗生物的玷辱。

    那一日，她拋棄信奉她的子民。

    也拋棄了讓她出生的世界。

    光明神的記憶走到了盡頭。

    米婭心頭泛起同她一模一樣的冷漠，孤寂感，她能理解她的愛恨，她的孤獨，她最終離開的決然。

    這一刻，她跟光明神合二為一。

    她，就是光明神。

    米婭睜開紅腫的眼睛，剛要起身，一道聲音竄入她的腦海：

    “別哭了，我沒有離開，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也別自責，恢復記憶之后你就知道，造成這一切不在于你，我為世界意識所不容，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聲音停頓了那么一會，似乎有些不自信，“你都想起來了吧？”

    “我其實有點怕，怕你想起了就不會在意我了。”

    “要是不在意了，你別告訴我，我……并不想知道。”

    “我之前總在想，我用這種方式離開，你就算恢復了記憶，恐怕也沒法消除對我的愛，我就還是……你心里最在意的那個。”

    “但真正到了下定決心之后又覺得，也沒多大關系，我也不想看見你難過，你只要開開心心的當一個無憂無慮的神明就好，記不記得我不重要了。”

    “世間所有的黑暗生物，包括深淵里的那些惡念都會隨著我的消失被世界意識抹殺，你不用擔心人類的存亡，好好活著。”

    “別像上次那樣。”

    “好好活著。”

    柏溫的聲音慢慢消失，米婭面無表情的坐了一會，站起身。

    不遠處控制神器的馬修，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心頭滿是恐慌，他覺得自己好像見證了一場了不得神明糾葛，說出去滑天下之大稽的那種。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米婭，小聲道：“光幕已經關了，就在您……”

    金球燒毀黑暗神之后，米婭心神大震，維持不住神力，遮掩她自身容貌的神力被恍惚撤下，馬修一見到她的臉，就當機立斷關了光幕。

    他不知道神侍米婭，為何成為光明神，但他知道這個消息光明神肯定不想傳揚出去，否則她也不會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

    米婭抬頭看了下馬修，忽然勾唇笑笑：“小馬修，你也老了。”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稱呼，讓馬修差點潸然淚下。

    他表情既悲又喜，惶惶然道：“您……這是……”

    米婭搖搖頭，輕聲道：“出了一點小問題而已。”

    她回頭看了眼身后的灰色粉末，眼神古井無波。

    “走吧，回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