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錦瑟卻不管不顧,又緊了緊手臂,道:“沒鬧,尋常都是你為我暖身子,今次也叫我為你暖暖才好。” 完顏宗澤聽罷還欲言,錦瑟卻已提聲,又道:“抱我!快點!” 他嘆息一聲,到底沒再推她,擁住她將頭埋在了她還發(fā)著馨暖氣息的頸窩,暖意自她柔軟的身子一點點傳到了他的身子,一絲絲似都透心而入,將那處漲的滿滿的,熏地熱熱的,他閉上眼眸,睫毛虹影掠過挺直的鼻梁,掩去的卻是眸中一碧柔色。 錦瑟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氣息不再清冷孤寂,安寧沉穩(wěn)下來,這才睫羽閃動也閉上了眼眸。 她知今日東平侯府的布置,雖早早安睡,但心里總是記掛,方才聽到門響便驚醒了過來。聽到完顏宗澤和永康的腳步聲往西廂而去,后又聞腳步聲傳來,知是永康領(lǐng)命而去,后又聽完顏宗澤的腳步聲在廊下停駐,久久再未移步,便知事情是成了。 那永平帝不管如何,總歸都是完顏宗澤的父皇,而完顏宗澤又有那樣一顆純粹若金子般的心,如斯對付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他不曾手軟,不會后悔,皆因他身后有要守護的人,可他一定會厭倦,會不高興,會難受煩悶。 而她珍視這樣的他,更心疼這樣的他,她只想告訴他,不管何時她和孩子都會和他在一起,她感激他為他們所做的一切,更感激他給了她這樣一個溫暖的家。 ☆、二百五十章 寧仁宮中,夜幕低垂,殿中燭火晦暗,內(nèi)殿之中,檀香自九鼎白玉玲瓏雙龍吐珠的小香爐中繚繞騰起,暈散了滿殿安寧和沉靜,然而這種令人身心放松的安神香氣顯然并不能平復殿中所有人躁動煩亂的心。 殿東的紫檀雕繪藤草鳥蟲花樣的羅漢床上,皇后一身正紅鑲金絲暗刻團花宮裝慵懶地依著大引枕半躺著,頭上一支紅寶石珊瑚鳳尾簪在羊角燈的照映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她唇角勾笑,一臉安寧地假寐著。 她的身側(cè),華婕妤坐在高背太師椅中,神情卻略顯局促,放在扶手上的手,染了蔻丹的指尖已掐進了扶手中。 今日她已準備就寢,卻被皇后突然請到了寧仁宮中,只說令她陪她等一場戲,便令宮人將她身邊的秋實帶了出去,接著皇后便再不發(fā)一言,假寐起來。平日皇后甚少難為宮妃們,也不大愛叫她們過來立規(guī)矩,她因位份低,又只生養(yǎng)了一個小公主,自入不了皇后的眼,平日便沒被皇后單獨召見過。如今此番情景,因不知皇后意欲如何,她反而驚恐不安起來。 見沙漏流沙,已是二更,她愈發(fā)忐忑起來,卻于此時外頭終于傳來的聲響,片刻她宮中的大宮女秋實跟在姜嬤嬤的身后進來,華婕妤瞧去,見秋實面色發(fā)白,神情恍惚,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皇后卻已睜開眸子扶著姜嬤嬤的手端坐了起來,此刻她才笑著沖華婕妤道:“婕妤meimei難道便不好奇本宮令人帶秋實去做什么了嗎?” 華婕妤聞言這才收拾了緊張的神情,笑著道:“臣妾愚笨,正想請娘娘為臣妾解惑呢。” 皇后撫了下廣袖,方?jīng)_有些六神無主的秋實道:“告訴你主子,你都看到了什么。” 秋實今日陪同華婕妤到皇后宮中,皇后便令她隨姜嬤嬤帶她出去,說是要借她的眼看一場戲。她萬般迷茫,不想皇后的人竟安排她出宮去了一趟東平侯府。此刻她心中已是驚懼不安,聽皇后吩咐罷便忙低聲向華婕妤講述了在東平侯府看到的事情。 華婕妤面色大變,不由驚呼一聲,瞪著秋實道:“皇上一劍刺傷了東平侯夫人?!” 皇后見她驚異至此,也不開口,只靜候她消化聽到的消息,待她平靜下來,瞧她面色微白,皇后方道:“今日本宮既喚了meimei過來,那咱們姐妹便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婕妤meimei為皇上潛藏在賢妃身旁多年,只怕東平侯夫人和皇上是何關(guān)系定早也洞察了一二。meimei為皇上辦事,又挑弄地禹王和太子相爭多年,也算是為翼王效了大力,將來翼王倘使能得償所愿,自然少不得要回報meimei的。可怎么辦呢,如今東平侯夫人那里竟出了問題,meimei是聰明人,依m(xù)eimei看翼王如今還有幾分勝算可言?” 皇后言罷華婕妤面色更加蒼白,皇后慢悠悠地低頭吹了下白玉盞中的茶末,呷了一口,這才又道:“皇上如今身體如何想必meimei也清楚,時至如今,meimei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蕊公主考慮一條后路吧。蕊公主玉雪可愛,本宮極為喜歡,這寧仁宮太過冷清了,本宮這些日正考慮是否請了圣意接蕊公主過來親自教養(yǎng)。” 華婕妤本雖面色蒼白,額頭冒汗,可卻還能保持幾分鎮(zhèn)定,聽聞皇后此話當下身子一抖,抬眸驚惶地盯著皇后。她是皇上安置在賢妃身邊的一顆棋子,前些年確實在不停攛掇賢妃和皇后作對,這些皇后都已知曉,如今翼王登基眼看無望,太子一旦登基,又豈容她活命?!何況皇后如今正拿她唯一的女兒來要挾于她,皇后是蕊兒的嫡母,皇后若想將蕊兒接到寧仁宮教養(yǎng)甚至都不用和皇上打招呼。 皇后如今喚她來,又和她說這些話分明是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倘使她現(xiàn)在向皇后投誠,興許還能亡羊補牢,至少能為她的女兒贏取一線生機。華婕妤此刻已想清了自己的處境,面色變幻幾下,終是咬牙起身噗通在皇后身前跪下,道:“皇后娘娘要臣妾做什么,臣妾必不敢懈怠。” 皇后笑了起來,令華婕妤上前在她耳邊低聲吩咐了兩句。待華婕妤退下皇后才沖姜嬤嬤道:“太后這些日鳳體違和,該靜心休養(yǎng),令人守著正盛宮,今夜莫叫任何人攪擾了太后安枕。” 姜嬤嬤應下,亦領(lǐng)命而去。 一盞茶后,乾坤宮,胡明德將皇帝送回宮中安置好,見皇帝暈厥在床,面色青黑,他卻也不敢鬧出大動靜來,只令人速傳平日負責皇帝龍體的柳,袁兩位太醫(yī)來為皇帝診治。 兩位太醫(yī)到時,卻見華婕妤正在宮外和太監(jiān)爭執(zhí)。 “娘娘,皇上剛剛安寢,奴才實在不敢驚動,擅自為娘娘通報啊,娘娘還是快回宮去吧。” 太監(jiān)言罷,華婕妤卻怒聲道:“小公主生病了,皇上素來疼愛公主,倘使公主有個長短,你們擔待地起嗎?還不快給本宮通報,本宮要見皇上!” 她正說著卻見兩位太醫(yī)隨著太監(jiān)匆匆而來,登時面色一變,見太醫(yī)已越過她進了乾坤宮,她滿臉擔憂,一掌扇在了阻攔的太監(jiān)面上,道:“皇上龍體有恙為何不告訴本宮,快讓開,本宮要去看望皇上!” 她說著不顧太監(jiān)的阻攔便也緊跟著太醫(yī)沖了進去,殿中,胡明德見太醫(yī)來了心一松,瞧華婕妤竟也跟了來,不由一詫,可華婕妤已撲到龍榻前跪下握住了皇帝的手,垂起淚來。小太監(jiān)上前低語道明了華婕妤會跟進來的緣由,胡明德聞言心系皇帝,又念著華婕妤也算自己人,便未多言語,只催促太醫(yī)趕緊救治皇帝。 經(jīng)太醫(yī)診治,一個時辰后皇帝便清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眸,在東平侯府瞧見的那一幕幕,還有東平侯說的那些話便蜂擁著沖進了腦中,這使得他剛醒來面色便瞬間又猙獰了起來,華婕妤見皇帝清醒過來這才擦拭著眼淚,道:“皇上這是怎么了,怎會突然暈厥過去,好在蕊兒不舒服吵著要見父皇,臣妾才到了乾坤宮知曉此事。皇上如今感覺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見華婕妤竟在蹙了下眉,卻沒說什么,太醫(yī)又為皇帝診了脈,道無礙了,待他們退下,華婕妤才接過宮女手中的湯藥一面喂給皇帝,一面道:“皇上方才情形兇險萬分,臣妾真是六神無主,又不敢貿(mào)然驚動太后,還想著是否令人給翼王殿下捎信,叫殿下在王府親衛(wèi)和暗衛(wèi)們的保護下連夜進宮趕來侍疾呢,幸而皇上如今醒……” 華婕妤話未說完,皇帝原本便陰沉不定的面容便驟然猙獰起來,揮手一掃便打翻了她端著的湯藥。湯藥飛濺,落了華婕妤一臉,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華婕妤不妨登時驚愣了下,才慌忙跪下,磕頭道:“皇上息怒,臣妾不該自以為是,擅作主張,臣妾知錯了,皇上饒命啊。” 皇帝暈厥,華婕妤既知皇帝屬意于翼王,她也算是為翼王做事,此刻會有給翼王報信,使得翼王進宮以備萬一的心思,皇帝并不奇怪。可這也正戳在了他的心窩上,見華婕妤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臉也白了,他才冷聲道:“既是公主生病了,你便回宮照看著吧,朕這里不用你伺候。” 華婕妤不敢再言,忙跪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下。皇帝這才問起胡明德左麗晶和陳志成如今如何,胡明德恭謹回道:“皇上突然暈厥,奴才驚惶之下忙護送龍體回宮醫(yī)治,不敢擅專,但奴才護皇上回宮后已令人前往看守起東平侯府來。” 一想到東平侯府所發(fā)生之事皇帝便瞠目欲裂,氣血翻涌,他此刻倒不急著處罰陳志成,只一心想弄明白翼王到底是不是龍種。雖則東平侯的話已叫他有八分肯定翼王是陳志成的孽種,可他還想進一步確認。而方才華婕妤曾提到暗衛(wèi),這倒也提醒了皇帝,他早年曾給過翼王一批暗衛(wèi),這些暗衛(wèi)雖如今效忠于翼王,為翼王所用,可他貴為九五之尊,又是這些暗衛(wèi)的前主子,他要詢問這些暗衛(wèi),他們必不敢有所期滿。 皇帝想著便沖胡明德道:“令何風去將翼王府的暗衛(wèi)傳喚來,莫驚動翼王。” 這何風正是訓練暗衛(wèi)和死士的隱衛(wèi)頭領(lǐng),當年皇帝賜給翼王的暗衛(wèi)和死士皆是他教導出來的,翼王府的暗衛(wèi)別人尋不到,更號令不得,何風卻是能完成皇上此令的。胡明德聞言目光微閃,可卻不敢違令,退出去吩咐。不足小半個時辰殿中便跪了五個穿黑色勁裝的暗衛(wèi),皇帝目光如梟巡過他們,沉聲道:“你們跟隨翼王多年,朕當年既命令你們忠心于翼王,今日召你們來便不會強迫你們透露主子的秘事,只詢問一事。翼王平日和東平侯私交如何,可曾秘見過東平侯?” 下頭暗衛(wèi)們雖不明皇帝深夜將他們這些人召喚過來詢問此事是何意,但他們既跟隨了翼王,自是要維護主子利益的,聞言紛紛道:“屬下不曾見過王爺秘見東平侯。” 皇帝見他們異口同聲,陰鷙的眸子便瞇了起來,更覺翼王心懷叵測,他不由冷聲道:“你們莫忘了,朕乃天子,更是翼王的君父,你等竟敢為翼王欺君,便不怕朕怪責于翼王?!” 皇帝言罷下頭一片請罪聲,然而他們卻依舊堅持先前所說,在皇帝逼人的視線下唯有一人面帶忐忑和猶豫地抬了下頭,神情略顯局促,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程瀛。皇帝何等眼力,已將他的不安看在眼中,便道:“你們都退下吧,今日之事朕不想翼王知曉。” 眾人應命退下,皇帝卻突然又指著神情有異的程瀛道:“你,留下!” 程瀛聞言面露驚色,重新回身跪下,待殿中靜下,他在皇帝魄人的目光下已神情微慌,皇帝又威逼震懾了兩句,他終叩頭道:“皇上雖將屬下賜給了翼王,但天下百姓皆乃皇上的臣民,屬下萬不敢只視翼王一人為主,犯下欺君之罪。屬下效忠翼王皆是遵從皇上之命,如今更不敢舍本求末。屬下確有三次深夜護送翼王到東平侯府秘見東平侯和夫人,只是每次王爺和東平侯夫婦密探都不準屬下靠近,故屬下并不知他們密議何事……不過屬下有次曾隱約聽到王爺稱呼東平侯為亞父。” 皇帝聞言登時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張臉色彩變幻,嚇得胡公公忙跪下誠惶誠恐地一面為皇帝順氣,一面道:“皇上息怒,皇上萬望保重龍體啊。” 皇帝半響才平復下來,面上竟再不見了今夜未消的戾氣和猙獰,反如暴風雨前的海面一樣平靜卻令人心驚,他只沖胡明德道:“傳翼王即刻進宮。” 胡明德聽罷一驚,此刻皇帝分明是認定了翼王是陳家的孽子,翼王進宮只怕兇多吉少,今日這一樁樁事令他焦頭爛額,連連震驚,他也弄個不明白其中真假。可倘使是有人陷害于左麗晶和翼王,那事情也安排的太精妙了吧,更何況他是親耳聽到左麗晶喚東平侯愛郎,他的眼睛和耳朵總不能騙他吧。可倘若一切都是真的,胡明德又覺著今日之事處處都透著一股古怪,也太過湊巧了一些。 可即便他心中有疑,此刻皇帝震怒,他卻半句也不敢為翼王求情,他身子抖了下應了命,出了乾坤殿他令人出宮去傳喚翼王,可到底恐其中有詐,又招手叫了個心腹小太監(jiān)來低聲吩咐他速速去見太后。 這下太監(jiān)匆匆趕往太后的正盛宮,可眼見正盛宮在望,卻突從宮道一旁閃出兩個黑影來,往他頭上猛然扣了個黑布袋子,接著他腦后一疼便暈了過去。同時,應命出宮前往翼王府傳喚翼王進宮的宮人剛出皇宮沒多遠,便見一隊人正踏開暗夜快速往宮門奔來,那打頭之人正是翼王,宮人不覺一愣,怎這翼王倒似未卜先知,皇帝傳喚的旨意未到他便到了。不過這么冷的天,如此正好,省得他辛苦往翼王府跑一趟了。 ☆、二百五一章 “奴才給翼王殿下請安,殿下來的正好,皇上有事急招殿下,奴才正準備前往王府通傳。”奉命前往翼王府通傳的太監(jiān)王公公一詫之后忙上前打了個千道。 東平侯府所發(fā)生的一切翼王自然還一無所知,他今夜本已抱著侍妾安寢,是因接到太后宮中傳訊,得知太后身體微恙,這才匆匆趕來皇宮的。倒沒想到還沒進宮卻又得皇上傳召,他聞言心一緊,只以為皇上也是因太后的身子方才傳他,便不敢怠慢,忙隨王公公進了宮。 待到了乾坤宮卻覺氣氛沉滯肅然,他心中一抹陰云,加之一路他曾詢問過王公公兩次,王公公都不曾透露半句皇帝傳召所謂何事,他心下便愈加有些不安起來。 “皇上,翼王殿下奉詔已侯在殿外了。” 翼王到了乾坤殿外,自有太監(jiān)忙著進去稟報,片刻卻是胡明德親自出來,道:“皇上宣翼王進殿。” 翼王躬身而入,胡明德一面引著他往內(nèi)殿走,一面低聲道:“翼王怎來的如此之快?” 翼王覺出胡明德聲音中帶著一絲緊繃,瞧了眼,卻見胡明德神情略帶惶急和不安,他更是心下咯噔一聲,卻道:“太后身子不適,本王進宮伺疾,到了宮門便得了父皇宣召的旨意。” 翼王是太后親手教養(yǎng)長大,未曾離宮建制之時一直都長在太后的正盛宮中,他和太后的感情自不一般。因是,皇上早便曾允,太后不管何時身子不適或是想念翼王,都可令宮人執(zhí)宮牌敲開宮中門禁召翼王進宮。而這些年,翼王也曾被太后入夜召進宮中數(shù)次,有時是太后當真身子不舒服,而有時也是借此令翼王進宮和在太后宮中陪太后禮佛的東平侯夫人暢敘母子情,還有時是皇上欲召見翼王,用太后做了幌子掩人耳目。 皇上如今在盛怒之中,他連番遭受打擊,此刻早已失去了冷靜,而天子失去理智和冷靜,那將是極為可怕的事情。皇上令胡明德傳翼王進宮,胡明德驚恐不安之下令人給太后通信兒,也希望翼王能晚來一會,等到太后前來,這樣興許還能保全翼王性命。可如今天不隨人愿,太后沒來,翼王倒是如此快速地就出現(xiàn)在了乾坤宮中。 難道當真是太后不舒服才令人前往傳喚翼王進宮的?這是不是太巧了些?還是當真是天意如此?! 胡明德想著,可卻再未和翼王多言一句,此刻也已沒時間容他多言了。他在外頭多呆片刻,只怕皇上都會懷疑他早已被翼王收買。 見胡明德一臉沉黯之色,翼王握了握拳頭暗感不妙,轉(zhuǎn)瞬進了內(nèi)殿,一股藥味撲鼻而來,翼王一驚。龍榻前垂下兩層紗幔,依稀可見皇上正躺在龍榻上半坐著,正凝眸看來,一張面容隱在幔帳后瞧不真切,可皇帝那過分逼人的視線卻令翼王瞬間感受到了。 他按捺住越來越不可抑制的不安忙急趕兩步跪下,道:“兒臣叩見父皇,父皇病情反復了嗎?太醫(yī)可已診過?” 他言罷焦慮微微起身抬頭,眉間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焦慮,眼神中更是蘊含著不盡的擔憂和惶然。以前看到這樣一幅面容,皇帝只覺此子至孝,真情流露,然而此刻卻是另一番感受。草草地請安,君父未曾開口喊起便敢抬頭直視皇帝,他以前并沒發(fā)現(xiàn)翼王竟是如此的不知規(guī)矩! 這到底是他不知規(guī)矩呢,還是根本就視他這個皇帝為仇人,沒將他放在君父的位置上看待! 皇帝念著這些,眉宇間陰霾之色更甚,唇角已抿出了冰冷弧度,他一瞬不瞬地用暗沉無波的眸子盯著外頭半跪著僵住身體的翼王,一言不發(fā)。 外面翼王一進內(nèi)殿味到濃重的藥味便心一驚,只以為皇帝龍體出了意外,這才急招于他,他心急之下匆匆見禮后便心急知道皇帝到底怎么了,何況他平日私下見皇帝,兩人相處本便是少了份天家的拘禮規(guī)矩,多了些尋常百姓之家的隨意的。 故而他未曾聽到皇帝叫起便已準備起身也問出了關(guān)切的話來,按平日,他起身時皇帝剛好會允他平身才是。可誰料想他身子倒是起了,可里面卻久久不聞皇帝的喊起之聲,這使得他動作微僵在那里。感受到皇帝的視線落過來,有著前所未有的鋒芒和壓迫,他才冷汗?jié)櫿疲甭暤溃骸案富誓墒巧碜硬贿m?來人,快傳太醫(yī)!” 他喊罷里頭才響起了皇帝的聲音,低低沉沉,平平淡淡聽不出息怒來,“不必了,朕不過略感不適已用過藥,朕喚你來是有兩件事要問你,你需老實回稟。” 翼王聞言心生狐疑,今日一早左麗晶和皇帝在正盛宮中見了一面,并冰釋前嫌,這他自然是知曉的。按說,現(xiàn)如今皇帝對他該是慈愛溫和的才對,可怎么看現(xiàn)在的情形都似相反。感受到皇帝投注的目光,他卻也不敢遲疑,忙又跪了下去,道:“父皇吩咐,兒臣自不敢欺瞞圣聽。” “前些時日陷害恩義侯借北罕侍婢之手謀害武英王一事,可是你一手安排的?” 皇帝的聲音再度傳來,翼王萬沒料想到他問的竟是此事,心頭又是一陣猛縮。此事早已以北罕國jian細尋武英王報仇為真相而落幕,那恩義侯也已被放出天牢多日,害的他白白安排了一場。他以為此事早已過去了,怎么現(xiàn)下皇帝會突然過問起此事來,竟然還如此逼問于他! 難道皇帝又發(fā)覺了什么證據(jù),此事泄露了?轉(zhuǎn)念,翼王卻又否定了此點,當日之事,涉及的幾人,那投毒的姿茹已死,給姿茹毒針的恩義侯府三姨娘也死了,只有暗衛(wèi)程瀛知曉此事,可程瀛跟隨他多年,他還是信得過的,不然當時也不會派遣他負責此事。 也許皇帝并沒有什么真憑實據(jù),只是聽聞了什么或是有人挑撥了兩句,皇上疑心之下才如此質(zhì)問試探于他。 想到前些時候皇上才為了東宮之事而發(fā)怒于母親,此刻若叫皇上知曉他謀害武英王,只怕剛剛修復的關(guān)系又要出現(xiàn)裂痕。故而翼王只一轉(zhuǎn)念便詫聲道:“父皇真會如此想兒臣,兒臣既立下誓言必不敢輕易違誓謀害六皇弟的性命啊!東宮太子妃傷逝亦是母親她愛子心切,才做下錯事,父皇難道是因此便見隙于兒臣了嗎?兒臣對此事真一無所知,不敢欺瞞父皇啊。” 皇帝聽翼王說的信誓旦旦,又隱含傷心,他便眸心溢冷。只覺這翼王當真是和他那母親一般,沒有一句真話。他心里恨意涌起,聲音卻反倒柔和起來,又道:“那去年武英王妃奉命前往招安義軍在湖州遇刺一事,你是否知曉呢?” 翼王再度怔住,錦瑟在湖州遭遇刺殺,那場刺殺原便是安遠侯府所為,一來阻止完顏宗澤再立大功,再來也是殺錦瑟使皇后母子反目。此事幾乎傾侯府之力,做的極為謹慎小心,更何況當時那些死士便已死絕,又時隔如此長時間,皇上更不可能查知才對,怎皇帝又如是問。 他想著,可卻覺著皇帝連番質(zhì)問必定有因,有些不敢一口咬定自己是不知情的。可倘使他承認了此事,當時錦瑟對招安影響至深,殺她便是不顧大局,是相幫鎮(zhèn)國公的叛軍,是棄燕國利益與不顧,想到皇帝平日便嫌他資質(zhì)平庸,他此刻便更不敢承認了。 猶豫了下,他終究是又道:“父皇明鑒,此事兒臣更是一無所知啊。” 他言罷心中忐忑,然而皇帝此次卻沒再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繼續(xù)逼視他,而是很快便接口又問道:“你看東平侯此人如何?” 翼王還在方才的緊張對答中沒回過神來,聽聞皇帝突然又問到東平侯來便本能地道:“東平侯對皇上忠心耿耿,不愧為忠良之后……” 在翼王看來,東平侯掩蓋皇帝和自己夫人的不正常關(guān)系多年,確實擔得上忠心了。然而他連番欺騙皇帝,愚弄皇帝,此刻又說這話,聽在皇帝耳中自然是刺耳異常。 他還未說完,便感床幔后傳來一聲鏘然之音,接著帳幔被大力掃開,皇帝一身明黃凌緞褻衣竟是赤足從龍帳中沖了出來,口中喊著:“忠良?!好個忠良!” 他話說完竟抬手持劍便向跪著的翼王直直刺來!那寒光一閃,翼王和伺候在殿中的胡明德才瞧見了他不知何時執(zhí)在手中的尚方寶劍。翼王抬頭只瞧見向來對他慈和的父皇面色猙獰,神情激動和暴戾地向他沖來,他不防之下怔了下,接著便感動了寒刃反射的冷光直刺眉心。 燕國尚武,皇帝亦是弓馬嫻熟,武藝不俗,更何況他如今心緒浮動,激動失控,他一劍朝翼王刺來,翼王只來得及瞪大眼睛,身體還未做出反應,皇帝的這出其不意的一劍,那冰寒刺目的劍尖兒已在他驚恐的眼神中驟然清晰放大,準確無誤地直直沒入了他的胸腔,鈍疼傳來,他面色一下慘白,一陣暈眩,只聞一旁胡公公的高呼聲驚了不安的夜色。 “皇上,不可!” ☆、二百五二章 伴著胡明德這一聲大喊,皇帝手中的寒劍早已一劍沒入了翼王的胸膛,劍尖透背而出,猶自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著殷紅的紅,一條血線沿著清寒的劍身自翼王身體中涌出,映著劍刃寒光觸目驚嚇。 胡明德喊過那一聲,這偌大的殿中便突然奇異地陷入了死寂,方才充斥在大殿中的那些不安焦躁盡數(shù)沒了,唯剩下那血滴落地的微弱聲息卻攪地人耳膜震蕩。 翼王顯然是被刺中了要害部位,半響只能圓瞪著身前持劍而立的皇帝,他的父親,蒼白的面色下一雙圓目滿是不置信,茫然,驚懼。他緩緩低頭瞧向胸口,他的雙手抓住了刺入身體的劍刃,鮮血像是水流般沿著指縫不住往外淌,阻都阻不住,他的身體已經(jīng)瞬間被疼意擊垮,指尖一片冰冷,甚至感受不到那血液的溫度,他眼中一切色彩終于匯聚成唯一的恐懼,身子已不受控制地軟倒下去。 皇帝瞧著這樣的他,突然心頭涌出一股狂亂和蝕骨的不安來,這種感覺之后,頭腦中更是許許多多的情景畫面紛至沓來。左麗晶依在他懷中歡笑的模樣,她為他生下完顏宗捷他得知消息歡喜地在御書房來回轉(zhuǎn)圈的樣子,他欲抱翼王進宮左麗晶哭著跪求的樣子,他手把手教翼王寫字的樣子……這些東西一閃而逝,轉(zhuǎn)而便是左麗晶在東宮受罰,夜半驚夢的樣子,還是今日在御花園的一幕幕,后來在東平侯府瞧見的那一幕幕,忠勇侯夫人們的那些話,暗衛(wèi)調(diào)查的回報…… 這些畫面,那些吵雜的聲音齊齊向他席卷而來,像是洪水卷過一片殘葉,登時激地他不堪重負驟然向后踉蹌著退了兩步,他這一退不要緊,可手中還本能地握著那柄尚方寶劍,沒在翼王身體中的寒劍被帶出,血氣噴涌如注,直濺了皇帝半張臉。被那溫度一激,他手中劍咣當一聲落地,人也像被雷電擊過的樹干一般顛坐在地。 而翼王更是捂住傷口,緩緩躺倒了下去,皇帝愣愣地看著他倒下,看著他一張臉迅速褪去了蒼白呈現(xiàn)出灰白的死氣來,更看著他望向自己,沾滿了鮮血的手不甘地伸向自己,他蠕動著的唇角溢出兩聲呼喚來,赫然便是,“父皇……為什……么……為……” 他的話根本就沒來得及說出,沖他伸出的手臂便垂了下去,接著他躺倒在血泊中再沒有聲息。殿中地龍燒的極熱,濃重的血腥味躁動地彌漫了整個大殿,皇帝鼻翼間全是那血腥味,沿著他的七竅鉆入身體,那味道令他幾欲嘔吐出來,腦子一陣空白,后又什么轟然倒塌。 他猝然而起撲至翼王身前,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見他未曾閉起的雙眼依舊圓瞪著,那眼中雖是失去了幻彩,可卻分明還寫著茫然和不解,那樣的無辜,刺痛了皇帝的心。 他突然暴喝一聲,“快!快傳太醫(yī)!傳太醫(yī)!” 胡明德已經(jīng)被皇帝的舉動完全震呆了,他雖早知翼王今日進宮兇多吉少,可也不曾想皇帝竟然會當下便親自動手手刃翼王。今日之事樁樁件件都透出蹊蹺和湊巧來,可卻又件件樁樁都叫人挑不出問題來。又因事情發(fā)生的太過緊促,前前后后也不過小半天的時間,根本不容人冷靜下來細想,故而胡明德雖是對皇帝忠心耿耿,可卻也沒想明白到底翼王是不是龍種的這個問題。 他因心中有疑,可如今皇帝正在怒頭來,龍顏震怒,他豈敢在此刻來逆龍鱗,當下也不敢為翼王所請,只恐這樣非但幫不了翼王,提醒不了皇帝,反倒惹帝心不快,猜疑連他也是翼王之人,反對翼王更加不利。 胡明德以為皇帝即便有七八分肯定翼王不是龍種,可就沖著那一絲不確定也會先將翼王軟禁或是如何,以待查清此事再做處置。故而他令人去給太后送信,見翼王來見駕也并未太過驚惶,哪里料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場。 他此刻被皇帝一聲怒吼給驚醒過來,眼見皇帝緊緊抱著翼王一手還按著他的傷口,他才兩腿發(fā)軟地踉蹌兩步跪在了翼王身側(cè),哭道:“皇上節(jié)哀,翼王……翼王……已經(jīng)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