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九十九問蘇子昂
縣統管衙門內堂大廳,縣令公孫撫和文掾朱昴正在批改公文,他們批注了一整天,一直到天色花白,有掌燈小吏點上六掛六臂的分枝燈臺。掌燈小吏特別小心,每一盞燈火挨邊加上桐油,又用小刀把燒黑的燭捻削掉,這才用火石點火。啪啪的聲音富有節奏感,忽明忽暗的燈火搖曳,也驚醒了文掾朱昴的心神。“心神不寧!”朱昴嘆一口氣,把刻削插進軟桐木,老眼有些凝滯的看向內堂大門。今年有十八人參加吏部考核,按照規矩,蘇昂這種破格的會放在最后,可盡管如此,現今這個時候,也該輪到了蘇昂。他苦笑一聲,對上首的大案處拱手,嘆道:“上官大人,您怎么還有心情批閱公文?”“本令考校過徒兒,律法問答全對。”公孫撫頭也不抬。然而這時候,文掾朱昴蔚然嘆氣:“下官也不擔心蘇家子的律法問答,您考校他時,下官就在旁邊看著呢。可下官擔心那五十九道實踐題了,據說主吏掾南平沢(e)調用了獄掾老兒那邊的尸體,別的下官不清楚,單是那個吊死的婦人,蘇昂就不可能答對。”聞言,公孫撫的手也抖了一抖。這件事他清楚,是去年開冬的一件案子,已經定性為懸梁自盡,尸體就保留了,準備進行今年的吏員考核。然而考核不會給出結果,會從死亡環境、死因判斷、目擊者神態進行各種提問,并且給出錯誤情況,讓吏員自行進行分析。單說最簡單的死亡環境,就要寫出周邊情況、頭部癥狀以及身體癥狀。而一個頭部癥狀,就起碼得寫出麻繩的粗細、系束處、打結手法、頭頂距房檐尺寸、腦后是否貼墻、舌頭吐出的具體長短,少一個就等于答錯。所以實踐出題的五十九問,從沒有人能答對一半,甚至在候補吏員這些天之驕子中,全部答錯的都有不少。想及此處,公孫撫露出苦笑。不是他不想幫自己的弟子,而是負責吏員考核的是主吏掾南平沢,所謂主吏掾,管理的就是吏員的選拔和調用,過了這些流程,到達吏員升遷的時候,才輪得到他這個縣令負責。文掾朱昴站起來,來回踱步,忽的一拱手,對公孫撫道:“啟稟上官,下官要去看看,總歸不能讓蘇昂落選。他要是落了選,丟的可不只是您的臉面,萬一被都城那些人鬧大了,您說不得又要貶官,要貶到下官這個位置了。”“哦?怕本令搶了你的職司?”公孫撫苦中作樂。無端端被調笑了一句,文掾朱昴老臉一苦。他當然不怕這個,而是敬佩公孫撫,不想公孫撫再次被貶官罷了,又踱步幾次,到底沒忍住,往主吏掾那邊的衙房去。可這時,有吏員沖進堂門,帶著連連的驚呼快步跑來。正往外走的朱昴差點和來人撞個滿懷,連忙躲開,也不由的呵斥道:“莽莽撞撞的做些什么?”聲音猛然停頓,文掾朱昴看清來人,認得是主吏掾手下的一個小吏,而主吏掾那邊主管吏員的選拔和調用,平日里安靜異常,今天這是怎么了?“恭喜縣令大人,恭喜文掾大人,大喜,大喜吶!”顧不得文掾大人的呵斥,這吏員滿臉興奮,快活道:“稟上言:今日主吏掾大人開堂考核候補吏員,有一人破格入選,姓蘇名昂,乃縣考魁首。主吏掾大人進行律法四十問,又取獄掾大人處尸體八具實踐出題五十有九。他題題皆對,且每一題的作答都用詞凝練、搔到癢處,可謂是一語破的,極為精辟!”九十九問全對?文掾朱昴老臉癡傻,愕然看向縣令公孫撫。公孫撫面色如常,擺擺手對吏員道:“本令已然知曉,你且下去。”說罷,又埋頭處理公文。正當朱昴暗贊上官‘天塌不驚’時,公孫撫的胸口連動,嗬嗬的悶笑起來……里街坊走馬陳家,門口有六臺階,彰示著家門里有‘掾’這一級別的官員。走馬爵的陳自在藏在內房,悠閑啜引美酒,窗外是春風綠水,端得舒坦自在。他看向老管家,笑問道:“蛇女絳還在大堂等著呢?”“回老爺,還在。”老管家須發皆白,看起來是個慈祥人,提醒道:“啟稟老爺,那蘇家以前也風光過,現在沒落了,但也出了個要去做吏的縣考魁首。咱府上只欠他家五十石精米,算來不到二十金,犯不著晾著蘇家嫂嫂。”“晾著,當然要晾著她!本老爺喜歡她緊呢!”把酒壺一摔,陳自在哈哈大笑。他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體型瘦長,站起來陰鷙的眼好像高高在上的鷹一般的俯視下去。蘇家沒落了,他開心;欠蘇家米糧,他也非得欠著!想當年參加縣考,他和蘇家蘇爾還是同窗,哪知道蘇爾做了魁首,他是次首被壓了一頭;蘇爾離開陳安縣,他還在陳安縣窩著;蘇爾成為舉人回來,他還是個秀才。可這些有什么關系呢?蘇爾已經是個廢人了,蘇昂三天前才開始讀律法,想通過考核容易嗎?你蘇爾廢掉了,你蘇爾的三弟也不行,可我陳自在點燃了六十六把文火,是正在熔煉文山的秀才了!我還拜了主吏掾大人做義父,你剩下一個剛剛不呆的叔弟蘇昂,值什么?想及此處,陳自在伸出手,大笑一聲‘酒來’,接過老管家遞來的酒壺,大口大口的喝了個痛快。快活,特別快活!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蘇爾拖著殘破的身子回到陳安縣城,其次就是晾著前來討要欠債的蛇女絳了。而且那蛇女絳嫵媚的臉和凹凸有致的身段,總是讓他垂涎不已。打開一絲窗戶,陳自在偷窺廳堂里仲嫂絳誘人的身材,只覺得小腹一熱,可這時一只雪白的鳶鳥破空激射,哧啦穿透窗戶,在他的眼前顯化出一行雪白大字:蘇家子,九十九問全對!這是舉人才能使用的才氣化鳶,陳自在已經見過很多次,但這內容,嚇得他魂不附體,差點摔在地上。蘇家子,蘇昂,九十九問全對?身為融山秀才的他,很明白這些代表什么。九十九問全對的吏員全國少有,一旦出現,從負責審核的主吏掾往下都會受到嘉獎。蘇昂又是文掾朱昴作保,縣令公孫撫點頭,上面也會有所表示,這大大漲了兩位大人的面子,蘇昂在做吏上,甚至將來做官都前途無量!陳自在感覺小腹一緊,熱起來的地方忽的如墜冰窟,他丟掉酒壺,彎腰哈背的沖去待客的廳堂。晾著?還晾著做什么?陳自在沖到仲嫂絳身邊,保證一切禮儀,腰肢弓的,好像一只長條的麻蝦。“陳自在,你現在不怎么自在了吧?”注意到他的態度,那高空之上,早就知道陳自在對蛇女絳不軌心思的美麗少女略微一笑,美眸殺機略微消減,又有些自憐自艾的道:“你嫉妒蘇爾,也小看了蘇郎,可是奴家我自己,不也是小看蘇郎,以至于追悔莫及么?”啪!纖纖玉手拍在自己臉上,廣良人覺得臉上火辣,也是霞飛雙頰。這是嘲笑陳自在,但也是自己笑了自己,如今蘇昂九十九問全對,堪稱陳安縣吏員第一人,廣騰都沒他前途遠大。事已至此,她拿什么再說金山美人?唯一倚仗的,就只有這美貌,這身材,還有蘇昂以前對他那種傻乎乎的癡情了。“蘇昂,蘇郎。”廣良人呢喃兩聲,忽的化作青煙飄散。昔日欺郎非良人,轉瞬已然夢非真;滄海難洗奴輕恨,又何談郎乃夢中人?弱女子的廣良人竟然能飛,著實讓人驚奇,然而蘇昂沒能看見,此時的他臉上帶笑,腳步擲地有聲,一步步走出考核的殿堂。從主吏掾考核大堂到候選的小屋,一條甬道長九十九丈,他每一步走下,登時有一把火把亮起,火光熊熊照亮前路。當他踏出甬道時,九十九把火焰驀然炸裂,身后一片赤紅火光,為九十九問全對喝彩!不用說,不用問,只看這燃燒熊熊火焰的甬道,季然就明白,就懂得,這是九十九問全對時,主吏掾給蘇昂的招牌了。沒有縣考魁首時那么大的排場,也沒有那么多的觀眾,但這火焰燃起,象征陳安縣眾吏員愿俯身拾柴,點燃星星之火。一人拾柴火不旺,眾人抬柴火焰高。陳安縣的眾吏員愿意抬柴燃火,熊熊烈焰中,要升起蘇昂這顆吏員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