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岳飛淡淡的應(yīng)了一句，不置可否。

    “至少，他值得你去親近一下、了解一下。”焦文通說道。

    “親近，就不必了吧？”岳飛直言諱道，“他貴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岳某……新近才做了個(gè)馬軍指揮使。”

    “男人之間的交情，跟職務(wù)出身，并無關(guān)系。”焦文通說道，“鵬舉，你可曾想過，你我二人為何如此投緣？”

    “這……”

    “那是因?yàn)槲覀兌际峭活惾恕！苯刮耐ㄎ⑿Φ溃坝斜臼拢邪翚猓刂凶杂幸惶诇?zhǔn)繩與法度，別人也好自己也罷，不可逾雷池半步。”

    岳飛一聽，這話真是說到了心坎中，于是心有戚戚蔫的點(diǎn)頭，“二哥，真是小弟之知己！”

    “雖然這未必是壞事；但如果一味的不知變通，也未必全是好事了。”焦文通說道，“說得好聽一點(diǎn)，這是有主見有義氣；說得難聽，是冥頑不靈。因?yàn)檫@樣的性格，焦某曾經(jīng)犯下許多錯(cuò)誤，做下許多錯(cuò)事。其中有一些，讓焦某愧悔終身……比如說，逼死我大哥關(guān)山！”

    岳飛的眉梢驚悸的揚(yáng)了一揚(yáng)，若有所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鵬舉，你還年輕，經(jīng)歷的事情畢竟不多。”焦文通說道，“我看得出來，你壯志凌云本領(lǐng)非凡。你的授來恩師周侗老前輩，當(dāng)年在東京弓馬子弟所任教時(shí)，焦某也曾認(rèn)得；他與焦某的恩師郭希真，也曾是同僚。雖然二人各為其主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他們教徒弟都有一個(gè)目的，那就是——希望他們的徒兒，將來能成為一個(gè)頂天立地之人。鵬舉，你告訴我——何謂頂天立地？”

    “上報(bào)國家下安黎庶中報(bào)君王，是為頂天立地！”岳飛答道。

    “錯(cuò)了。”焦文通微笑道，“那頂多算是男兒之志向，而不是為人之信條——所謂頂天立地，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山野村夫，都可以做到頂天立地。只要他守信諾、辯是非、明黑白，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岳飛面露驚詫之色的看著焦文通，一抱拳，“小弟受教了！”

    “要做個(gè)頂天立地的大男兒，首先就要懂得明辨是非。不能僅憑一些謠傳與自己的臆想，去判斷一個(gè)人的正邪、一件事的對錯(cuò)。”焦文通說道，“焦某可以想像，在朝廷大員與許多讀書人看來，河?xùn)|楚天涯就是個(gè)惑國殃民的響馬頭子。可是他究竟干過什么禍國殃民的事情呢？是殺了jian臣童貫、擊退了完顏?zhàn)诤彩刈×颂€是約束了十萬河?xùn)|義軍與民無犯抗金救國，還是水淹宗望救了東京，挽狂瀾于既倒？”

    “這……”岳飛無言以對。

    焦文通仍在微笑，“看一個(gè)人，不光要用眼睛、用耳朵，還要用心。你想想，如果是一個(gè)禍國殃民之人，他會(huì)拼死去做這些事情么？以他的本事，拉一幫人馬哪處地方聚嘯山林，不是吃香喝辣？歸根到底，打了金賊、救了大宋的，終究是楚天涯，不是？那些圣人老夫子喊得再如何好聽，也終究沒有摸到過女真人的一根寒毛；相反的，那些整日里就在琢磨著爭權(quán)奪利、賣國求榮的，還正是這些人。與之相比，我家主公……還真就是個(gè)干了實(shí)事的大圣人！”

    “二哥，小弟明白你的意思了……”岳飛若有所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會(huì)勸一勸自己，試著接觸與了解一下洛陽王的。實(shí)不相瞞……”

    說到這里，岳飛有些尷尬的打住了。

    “在我面前，鵬舉有話還不可直言么？”焦文通微笑道。

    岳飛苦笑，“臨行之時(shí)，宗府的言語之間就多有暖昧，示意我見了洛陽王，要多加親近與謙恭。岳某天生怪脾氣，宗府如若不這樣叮囑，岳某可能還會(huì)公事公辦，對洛陽王禮敬有佳；宗府這么一說了……我心里，就還對宗府都生出了幾分芥蒂。任為宗府，也有些溜須拍馬之嫌！”

    “哈哈哈！……咳！”焦文通大笑，笑了幾聲又咳嗽了起來。

    “二哥何故大笑？”

    “鵬舉，你這鳥性格還真是像極了焦某年輕的時(shí)候！”焦文通仍是大笑不絕，“我跟你說，我家主公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人！相反的，那種偏愛溜須拍馬之輩，主公明面上不會(huì)去揭穿說道，心中實(shí)為不恥。你看看他身邊親信的人就知道了——焦某人也好，前面那幾位驚雷也炸不出一個(gè)屁來的青衛(wèi)也罷，有哪一個(gè)是吹須拍馬之輩？”

    岳飛還真就四下看了一眼，“這倒是……”

    貴人離得較近狠狠的剜了岳飛一眼，“呆頭呆腦的，看什么看！”

    岳飛脖子一縮，“二哥，這位小娘子甚是兇悍！”

    “哈哈！”焦文通再次大笑，“主公身邊，多是這樣的妙人。鵬舉，你真該花些心思，來了解一下我家主公。興許哪天，你就舍不得離開了。宗府那樣吩咐你，并沒有錯(cuò)，也并不代表他是個(gè)阿諛奉承之輩。”

    “這我倒是知道。”岳飛深以為然的點(diǎn)頭，“宗澤，是如今這世道間難得的正直慷慨之人。”

    “宗府那樣說，是因?yàn)樗舱J(rèn)為，我家主公是個(gè)值得讓你去尊敬的人。”焦文通微笑道，“聽愚兄一句，用你的心，去看一看我家主公究竟是何樣為人。愚兄并不想游說于你，為我家主公效力。畢竟人各有志強(qiáng)求不得。我只是不希望你這樣的人才，與我家主公失之交臂；更不希望鵬舉你壯志難酬，雖有一身本事，卻無處伸展。相信我，洛陽王，絕對會(huì)是你命里的一位貴人！”

    岳飛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明亮的緩緩點(diǎn)頭。

    “哼！似你這般呆頭呆腦的壯漢，我家主公麾下何止千萬？”貴人越看岳飛心里越惱，“二哥，你何必多費(fèi)唇舌游說于他？說得好像，我們要求他入伙似的！”

    “你休得胡言。”她旁邊的朱雀低斥了一聲，“主公曾言，岳飛乃是非凡之帥才。雖有十萬河?xùn)|義軍，無人一人可與之比望。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何況是獨(dú)檔一面之帥才？——貴人，你再要出言不遜，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貴人吐了吐舌頭，又剜了岳飛一眼，不再言語。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此刻岳飛心中已經(jīng)是難以太平，他不停的暗忖道：我與楚天涯不過一面之緣，他為何就認(rèn)定我是“帥才”？……這位戴面具的姑娘一向少言寡言冷漠異常，殺人如同砍瓜切菜，并不像是一個(gè)說笑之人。

    奇怪，楚天涯究竟為何就盯上了……岳某人？！

    第270章 窺心之術(shù)

    岳飛一行人到達(dá)梧桐原的時(shí)候，恰逢這里在整頓兵馬，戒備森嚴(yán)。朱雀手上有楚天涯的特許令牌，因此才暢行無阻。

    一路進(jìn)去，岳飛心中暗暗驚異。

    眼前的這一只軍隊(duì)，他其實(shí)并不陌生。早在數(shù)月之前，曹成等人十余萬眾，就已經(jīng)聚集到了東京周圍。岳飛效力于開封知府宗澤麾下與曹成等人多有接觸。

    在岳飛的印象中，曹成等輩非但毫無軍紀(jì)可言，簡直就是一群流寇草賊。他們是打了女真人，但一半的時(shí)候也在四下劫掠，岳飛很是憤然，氣得宗澤都屢屢暴怒。若非是要圖全大局，早就先收拾他們了！

    可是短短不過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過去，當(dāng)岳飛再見到這撥人時(shí)，卻發(fā)現(xiàn)他們個(gè)個(gè)中規(guī)中矩老老實(shí)實(shí)，軍營里面一派井然嚴(yán)肅之相，不僅僅是法度森嚴(yán)軍紀(jì)嚴(yán)謹(jǐn)，還頗有一副威壯之相。

    “楚天涯，果非常人。他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shí)間之內(nèi)，將一撥來自五湖四海的綠林豪杰、江湖草莽打造成一只令行禁止的鐵血之師……”岳飛的心里一陣翻騰，“岳某自忖，怕是沒有這份才能。”

    朱雀透過她的面具眼孔斜瞟岳飛，仿佛將他的心思一切收悉于眼底，淡淡道：“岳指揮心高氣傲典居正統(tǒng)，一向瞧不起我們這些江湖草莽。但是很奇怪，為何大宋的官軍總是逢戰(zhàn)必?cái)。棵康教煜挛C(jī)之時(shí)，出面力挽狂瀾的總是我們這些草莽之流？”

    岳飛的臉色頓時(shí)尷尬無比，他苦笑一聲對朱雀抱拳，“女俠教訓(xùn)得是。岳某向來迂腐，守著一些門戶之見，卻無妄小瞧了真豪杰、大英雄！”

    朱雀也不答話，冷冷的瞟了他一眼，轉(zhuǎn)過了頭去。

    岳飛越發(fā)尷尬，心中嘆道：楚天涯身邊，能人輩出豪杰如林。光是眼前這個(gè)不露聲色的女子，皆非等閑之輩，那一日在東京城門邊，若非她當(dāng)即立斷刺殺了孫傅，恐怕今日還不是眼前之局面……四兩撥千斤，看似容易，做似卻難哪！

    “止步！”

    眾人一路無阻前行到了梧桐原中軍帥轅門處，鐵塔般的阿奴上前，將其攔住。

    “阿奴，我等回來覆命。”朱雀上前答話，“有宗府派譴的岳飛岳指揮在此，另外，完顏?zhàn)谕脖谎航鈦砹恕！?/br>
    阿奴面無表情看了一眼眾人，“下馬。”

    所有人一應(yīng)下馬，焦文通被抬上了擔(dān)架，完顏?zhàn)谕矎鸟R車?yán)锉焕顺鰜怼?/br>
    正在這時(shí)，楚天涯從帥帳里走出，看到轅門這邊，急忙小跑而來。

    “主公……居然出迎了。”阿奴驚訝道。

    完顏?zhàn)谕^上戴著黑頭罩，聽聞此語哈哈的大笑，“楚天涯，你該來迎接于我！”

    他身邊的勾陳毫不客氣的在他肚子上來了一拳，“閉上你的鳥嘴！”

    楚天涯一路小跑出來，身邊跟著蕭玲瓏與六合。

    朱雀等人急忙下拜，岳飛直挺挺的站著抱拳。

    楚天涯從他們身邊一一掠過眼神都沒有停留，同時(shí)也從完顏?zhàn)谕磉吪苓^，卻落在了正要被抬走的焦文通身邊。

    “二哥！”

    “主公！”

    擔(dān)架停住，楚天涯握緊了焦文通的手。

    “二哥，你為何如此輕視自家性命？”楚天涯雙眉緊皺言語嗔怪的道，“你可知道，近幾日郡主每日都在撓我？怪我將你派去東京……”

    “主公，我……”焦文通一句話還沒說完，蕭玲瓏急忙沖了來。

    “二哥，你怎么樣？”蕭玲瓏急切無比的蹲到擔(dān)架邊，眼圈都是紅的，“幸得回來了，不然……我真饒不了他！”

    “行，我錯(cuò)了。求郡主饒命！”楚天涯輕吁了一口氣，呵呵的笑。

    “哼！”蕭玲瓏板臉，佯怒。

    焦文通臉色一正，“主公何來錯(cuò)了之說？……郡主，休要口無遮攔！”

    楚天涯放聲而笑，“人非圣賢，錯(cuò)了便認(rèn)錯(cuò)，有何稀奇？”

    在場眾人都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在公，楚天涯是主公，眾皆臣屬；在私，大家都親如兄弟姐妹。

    岳飛卻是看得直瞪眼：主向臣認(rèn)錯(cuò)……哪有這樣的主臣？

    “哈哈！”在一旁戴著黑頭罩的完顏?zhàn)谕曇裟：鋸埖拇笮ζ饋恚俺煅模愕雇?huì)裝腔作勢收買人心！”

    “嘭——”

    玄武一拳，差點(diǎn)把完顏?zhàn)谕虻酵卵苯泳凸蚩s到了地上。

    “休得無禮。”楚天涯走了過去，淡淡道，“怎么說，人家也是金國的皇族，萬軍之統(tǒng)帥。”

    “楚、楚天涯，你休要小人得志！”完顏?zhàn)谕贿呁轮咐锏乃崴贿呏淞R。

    “帶下去，好生看管伺候，不可虐待。”當(dāng)著眾人之面，楚天涯懶得與他多費(fèi)唇舌，于是下令。

    “郡主，你送二哥下去，好生伺候。”楚天涯又道。

    “主公，屬下告退！”焦文通在擔(dān)架上，仍沒忘了禮數(shù)，在那兒抱拳。

    蕭玲瓏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與眾軍先抬著焦文通走了。

    這些人走后，岳飛才上到楚天涯面前來，先抱拳，然后公事公辦的口吻，“秉告洛陽王，末下岳飛奉宗府之命，護(hù)送焦文通等一行人到此。公務(wù)已罷，就請告辭！”

    楚天涯饒有深意的看著他笑，“宗府就沒跟你說點(diǎn)別的？”

    “這……”岳飛一時(shí)語滯，而且，竟然臉紅了。

    “主公，臨行時(shí)宗府曾對屬下透露，說，他已將岳飛引薦給主公，請主公重用于他。”朱雀在一旁慢條斯禮的道，“引薦信便在岳飛囊中。”

    “哦？”楚天涯笑了，“岳飛，你好大膽。竟敢隱匿公文書信？”

    岳飛更是尷尬，左右為難之際，楚天涯沖他伸出了手，“拿來！”

    岳飛猶豫了半晌，他身后的張憲王貴倒是在用手頂他，“大哥，拿出來啊！”

    岳飛一咬牙，伸手入懷拿出了書信。

    楚天涯面帶詭笑的看著岳飛，一揚(yáng)手扯過了書信，一言不發(fā)，大步揚(yáng)長而去。

    眾人都愣了。

    連朱雀等人也不明白，主公不是一向十分器重這個(gè)岳飛、早就想要得之而后快么？眼看著就要到手，為何卻又……

    岳飛頓時(shí)恨不得挖個(gè)地洞鉆進(jìn)去。

    張憲與王貴也都愣了，而且有些惱火，二人低聲私語道：

    “洛陽王怎么這樣？我大哥如此英雄人物，奉上差之命前來赴任，他卻……”

    “這下，大哥真是和洛陽王走不到一塊兒了。原本他就……”

    “閉嘴！”岳飛低斥了一聲，深吸一口氣，“走吧！”

    “大哥，我們?nèi)ツ睦锇。俊睆垜椕悦５溃白诟呀?jīng)將我們這些人，撥給了洛陽王，軍籍都在交割了。難不成……我們?nèi)チ魍鼋俊?/br>
    “那也好過，在這里受人嘲諷，冷眼相看。”岳飛憋了一肚子氣，恨恨道，“走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罷，他上馬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