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王稟的病榻之前,多了幾位不速之客。 奉朝廷之命,前來“救援”太原的王師統帥許翰,此刻臉色鐵青坐在王稟榻前,耐著性子問:“王都統,本官再問你最后一次——楚天涯和你兒子王荀人在何處?還有近兩萬名太原守住,去了哪里?” 王稟閉著眼睛躺在榻上,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許翰嚯然起身怒而撫袖:“你不說,本官也知道!——他們帶兵去追擊女真大軍了!本官之所以問你,是念在天子仁德與同僚一場的份上,有意搭救于你。既然你不肯說,那就是包庇縱容,或是你有意指使——來人,將王稟拿下!” “恩府息怒!”種師中與姚古等數名將軍急忙上前來勸,“王稟護城有功,更在太原軍民心中享有極高的威望,此時……” “住口!”許翰大怒,“王稟奪軍、抗旨、弒殺朝廷命官,擁兵自重尾大不掉意圖謀反。朝廷早有旨意,讓本官將王稟一黨索拿回京,交付有司問罪定奪——爾等也敢抗旨,與王稟同謀嗎?” 種師中等人面面相覷愕然無語,只得各自嘆息了一聲,退了下去。 此時,躺在病床上的王稟睜開了眼睛,突然放聲哈哈的大笑起來。 反倒將許翰嚇了一跳,怒道:“狂徒,死到臨頭你還笑得出來?” “王某忠心義肝無愧于江山社稷、無愧于祖宗神明,笑得理直氣壯、笑得慷慨灑脫!”王稟一把掀開自己身上的被褥,“早已料到會有今日——別廢話了,動手吧!” 許翰狠狠的撞了一個硬釘子,反而是深吸一口氣發出了嘆息,“王都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看你病體纏身,本官也就不為難你。你就在此養病吧!少時你與本官一同還朝面見官家。官家與朝廷,自會給你一個合理的公論。” “悉聽尊便。”王稟冷笑一聲又躺了下來,說道,“老夫油盡燈枯隨時可能一命嗚呼,你可得把老夫伺候好了。若是讓老夫這樣無緣無故的死了,你回朝之后非但不好交待,也會少了一樁功勞與賞賜!” “你!……不識抬舉!”許翰臉都被氣白了,撫袖怒斥了一聲,“狂夫不可共語!——眾將都隨我出來,莫要理會于他!” 許翰帶著眾將,怒氣沖沖的離開了王稟的都統府,派兵將這里圍了個水泄不通。太原城中的大小防務,已然全盤被他接收。原來的太原守軍被遷出了城外,分別劃分到了種師中等幾位大將的麾下,分割治管。 許翰雖是個書生,卻也的確是個有腦子的人。在與完顏宗翰談妥了條件之后,他南撤三十里讓道,但并沒有傻乎乎的站在那里等著看完顏宗翰撤走。 因為他明白,現在這情況下,官家是會同意他與完顏宗翰的交易。但在某些人的立場、或是今后的另一個時段看來,他這個行為又有可能變成“陣前資敵、縱逃敵酋”。 這樣的罪名,誰也吃不起。于是許翰使了一計精巧的一石二鳥之計——馬上揮師轉道,直接前來“拿下”了太原。就算將來會有人指責他縱敵的罪名,他也完全可以說“我是調兵去襲取太原了”。而且,許翰也有點擔心完顏宗翰言而無信,拿了他的糧草又不放太原。因此趁著合談的空當完顏宗翰掉以輕心之時,突出奇兵殺到太原城下,實在是上上之策。 許翰,確實不笨。此刻,太原已經全在他掌握之中,城外的女真大軍也的確是撤走了——此行的軍事任務,可以說是圓滿完成! 剩下的,就是官家交待的“政治任務”了。臨時行,大宋新上任的官家早就通過各種提示,向許翰說出了他心中的潛臺詞——“就連李綱、種師道之樣的人物也交出了兵權,你王稟算是什么東西,敢私奪兵權、抗旨割據?”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管有沒有外患,內憂一概優先解決——這就是大宋官家的風格。 更何況現在外患已經解決了,許翰更不敢怠慢,必須趁早將王稟一伙人都收拾起來押往東京,此行的任務才算圓滿。 這時,剛剛派出城外打探的軍士們回來了,告知許翰說,女真大軍的確是向東撤走了;太行山東南麓黃龍谷方向正在進行慘烈戰斗,前去打探的斥候在遠隔十數里時,就能聽聞動靜、看到沖天的火光。 許翰聽后撫著須髯冷笑一聲,說道:“王稟等人還真是和太行響馬沆瀣一氣、聯合出兵了。我答應了完顏宗翰不為難他,我可是做到了。但是太原城與太行山的人要尋他晦氣,我可沒辦法。最好是他們狗咬狗,狠狠的咬——姚將軍,你可率領四萬人馬前去黃龍谷坐壁觀戰,伺機而動收拾殘局。務必將楚天涯、王荀和他們帶出去的軍隊都給帶回來。如果能捉住幾個太行山的響馬頭子,則是最好。” “末將得令……”姚古只好領諾。 “種師中,你率本部人馬坐鎮太原外圍嚴加戒備。即日起太原開始執行戒嚴,除執有本官手令的王師將校人等外,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太原四方城門。膽敢貿然行事者,無論他是什么人,格殺勿論!”許翰沉聲喝斥的下了令。 “是……”眾將只能依令領諾。 許翰環視了眾將一眼,見他們的臉色都有點不大正常,略自微然一笑,說道:“君命如山,不得不從。眾將不許有懷有私念或是他想,如若有人循私枉法縱放人犯,與其同罪!” 第134章 天理難容 黎明時分,完顏宗翰總算是逃出了黃龍谷! 他勒馬而停回頭望去,身后這條山路間正濃煙滾滾烈焰張天。因為天色陰暗加上煙火遮攔他看不清山谷里正在發生什么。但是耳朵卻是可以聽到,那里面傳來一陣陣激烈的嘶吼與慘叫聲! 四十里山路,十道埋伏,殺得女真人丟盔棄甲星落云散! 完顏宗翰的胡子眉毛都被燒了一半去,戰袍燒黑了一半,披風早就扔了,跨下寶馬的尾巴都被燒禿了。 他還算好的了。跟隨在他身邊的那些步行護他殺出重圍的近衛將士們,個個一臉煙火之色,大半身上帶了燒傷箭瘡。 陸陸續續有許多的女真將士從山谷中逃出來,大半人都是熏得渾身漆黑或是身上火星未滅,更多的人丟了戰馬踉踉蹌蹌的狼狽逃躥。 完顏宗翰看到這些平常如同虎獅一樣威武勇猛的將士,逃出山谷后全都癱軟的坐在了地上嗚呼哀哉,他臉上的肌rou繃得像鐵塊一樣的硬,牙齒更是咬得骨骨作響。 不久后,幾名步卒牽了一匹馬,護著謀主時立愛從山谷中逃了出來。 完顏宗翰的表情略微一變,勒馬而動迎了上去,“謀主可曾無恙?” “咳、咳……托狼主鴻福,臣下安然無恙。”時立愛被煙火嗆了個夠,這時咳嗽不停,慌忙下了馬來見禮。 看到時立愛安然脫險完顏宗翰略吁了一口氣,心中總算有了一絲安慰。 更多的女真人多山谷中逃了出來。不久后,谷口處已經集結了七八千人馬。完顏宗翰沒敢讓他們稍稍歇息片刻,便馬上整頓兵馬以防敵軍趁亂前來追擊。匆匆清算將領,千夫長以上的大將損失了六十多員,百夫長這類將領更是無可計算。 被完顏宗翰派去設伏狙擊追兵的高佛留等三員遼國降將與六千勁卒,怕是已經兇多吉少;此外,負責護衛大軍兩翼、斷后御敵掩護大軍撤離的谷神、屋里海這兩員大將,已經深陷敵軍包圍之中,想要突圍恐怕也是難于上青天! 所有女真人的心情都很壓抑,無法言喻的憤怒、悔恨與挫折感交織在一起,心如刀絞。 “狼主,此地不宜久留,還是速速撤走為上!”時立愛諫言道。 完顏宗翰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眼睛直直的盯著那個不斷有女真人逃出來的山谷谷口。 時立愛看了一眼,知道完顏宗翰是放心不下谷神、屋里海還有許多陷在山谷中的將士,于是他道:“可讓兀室將軍率領三千人馬在此接應余下將士,狼主先行率部撤往平定軍,那里有我大金國駐守的三萬邊軍,狼主不如將其招致麾下先行穩住陣角整頓兵馬,再作良圖。” “哎——”完顏宗翰終于是長嘆了一聲,重重的一拳錘在了馬鞍上。 這一聲嘆息當中,包含了多少的憎恨與懊惱,也就只有時立愛能夠體會到了。 今日之敗,可以說是大金國至立國起最大的一場敗仗,也可以說是唯一一場真正稱得上是“敗仗”的戰爭,同時也是完顏宗翰戎馬半生以來,所遭逢的第一場敗績! 卻是敗給了南國的一旅殘兵與占山草寇,而且敗得如此之慘烈! 完顏宗翰,能不嘆息么? …… 不久后,谷中逃出來的女真人帶出來了兩個更加不好的消息:大將屋里海,于混戰中陣亡了!有人親眼看見他被他騎的戰馬突然發狂將他掀翻在地,然后,山林中跳出了一個身材極其巨大、宛如魔神下凡的黑影,將屋里海生擒拿住扭斷了四肢,然后舉上頭頂生生的撕成了兩半! 聽聞此事,完顏宗翰都驚呆了!——莫非屋里海遇到了什么山間魔怪? 另一個不好的消息,讓完顏宗翰的心情跌到谷底——他的左膀右臂之一,西路軍的元帥右監軍完顏谷神,被一名太行草寇的頭領陣前生擒過去了!那名頭領擒了谷神還對女真人放話,說他是太行七星山的醉刀王薛玉! 完顏宗翰深深的吸氣,借以按撩狂躁不安的心情。時立愛急忙勸說讓完顏宗翰息怒,大局為重先行撤退。 不久后,完顏宗率領剛剛集結起來的萬余殘兵向東北方向撤逃而去,留下大將兀室在黃龍谷谷口斷后,收集殘卒、狙擊追兵。 此時,黃龍谷的半山腰上,關山、白詡還有眾多得勝回報捷訊的頭領們,全都放聲大笑起來。 “黃龍谷一役,將不可一世的完顏宗翰打了個落花流水!我等終于出了一口惡氣!”關山暢快的笑道,“這全靠軍師神機妙算運籌帷幄,眾兄弟威猛無懼奮勇殺敵,真是痛快啊!” 眾頭領放聲大笑,好不痛快! 白詡呵呵的笑了兩聲,說道:“以往河北一帶曾廣有流傳,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今日我等眾兄弟同心協力,打破了這個神話——或者說是鬼話,給了女真人狠狠的一擊!據小生所知,這可是女真族至起兵以來的第一場大敗;同時也是完顏宗翰戎馬生涯中的第一敗!——黃龍谷一役,必能讓我等太行英杰,名動天下!” “話雖如此,若非是完顏宗翰在攻打太原時元氣大傷,被王稟、楚天涯等人拖了個半死,我等也不能得勝。”關山說道,“還有西山好漢孟七哥與馬二哥等人,要不是他們劫燒了女真人囤集在朔州的糧草、在他們心窩上扎了這致命的一刀,完顏宗翰也不至于敗走黃龍谷。” “大哥說得沒錯。”白詡微笑道,“今日之勝,全憑太原、西山與太行諸寨的英雄好漢們通力合作,缺一不可。話說回來,我等就更不能忘了最初那個縱橫捭闔、預謀大計的神人,正是他料敵先機并將我等三方人馬貫穿聯絡為一體,才有了今日的大好結局!” “咦,派去谷口打探消息的人怎么還沒回來?楚天涯那邊,也不知戰況如何了!”關山馬上說道,“正如軍師所言,這一場勝利最大的功勞,應該歸功于楚天涯!” “是啊!”眾頭領一并點頭而笑,頻頻應和。 正在這時,一名小卒來報,說三寨主薛玉在陣前生擒了女真人的一員大將,先行帶到山上關押去了! 關山等人一聽,又發生一片暢快的大笑,只有白詡眉宇微沉略一尋思,拍了拍扇子淡然的笑而不語。 此時黃龍谷中的戰事已然接近尾聲,雖然沒能殺死或是生擒了完顏宗翰略有遺憾,但眼前的勝局已是大大的超出了眾人的預想。關山也聽取了白詡提出的“見好就收、窮寇莫追”的建議,下令讓太行諸寨的兵馬總管焦文通,率領幾位頭領與三千人馬打掃戰場、清剿殘匪,重點不可放過女真人棄下的戰馬與兵器。這些東西,對山寨來說都是極為難得的寶貴資源! 既然這里已經有了焦文通主持大局,關山在此久候楚天涯的消息不得,便索性帶上白詡等眾頭領親自去楚天涯那邊看一看。為防不測,關山還點起了兩千人手一同隨行,若有需要便可以給楚天涯助戰。 因為兩方戰場之間有一場彌天大火阻隔,關山等人只能繞走山間小路。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楚天涯這邊的戰事,也已接近尾聲。 高佛留等人帶了六千勁卒掉進楚天涯的包圍圈,雖是戰機盡失,但好歹人數不少,就是跪著等被砍脖子,在這狹窄的山路之間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殺盡的。因此戰斗足足進行了一夜,太原將士也付出了一定的傷亡代價,才將這六千人馬完全擊潰,并剿殺殆盡。 就如同楚天涯所下達的軍令,一個不留! 楚天涯從山腰上走了下去,準備和眾兄弟們一起歡慶這一場,得來不易的勝利。 就在許多太原將士剛剛在敵人的尸體上擦干刀身的血跡時,前方山谷處突然涌現大隊的騎兵,直奔楚天涯等人而來。 眾將士警覺的拔出了刀槍嚴陣以待,待那隊人馬走到近前,卻又有許多人發出了歡呼之聲——“是我們自己人!” 沒錯,來的這隊人馬,全是宋兵裝束! 眾將士們不明所以,見到自己人的衣甲旗幟自然高興;可是楚天涯與王荀的臉色卻是都變了! “天涯,你快走!”王荀剛剛一眼看清對面來的人馬,就急忙催促楚天涯,“來的這人我認識,是大宋西軍鼎鼎大名的姚家軍統帥、姚古!” 楚天涯雙眉微沉的盯著前方,淡淡道:“這么說,該是朝廷派到太原的王師所部了?” “姚古既然都到了這里,就表示他們已經去過了太原,或是已經完全接管了太原。”王荀急了,“朝廷是不會放過你的!……別多說了,你快走!” 楚天涯眉頭一擰,“我走了,你怎么辦?他們不放過我,又豈能放過你們父子?” 王荀狠狠的一咬牙,大力的推了楚天涯一把,將他從顯眼的大旗下推開,然后怒瞪著他咬牙低喝道:“你快走!要是我們今天都被抓住,就真的完了!你趕緊轉道上太行,如果我們有何閃失,你還可以聯合太行的好漢來搭救我們!” 楚天涯已經虛弱到一定境界了,差點被他這一把推得摔倒在地。眼看著對面那隊人馬越來越近,當頭的一面“姚”字大旗也看得清清楚楚。楚天涯無暇細想,對著王荀點了一點頭,一抹身就鉆進了人堆里,朝山林之中跑去。 許多將士都看到了、也聽到了王荀與楚天涯之間的動作與對話,卻沒有一個人大驚小怪的提出質疑,反而是自發的聚成了一圈將楚天涯護得死死的,圍成了人墻掩護楚天涯逃走。 一百多天的同患難、共生死,讓所有的太原人都成了彼此交托性命的刎頸之交。更何況,聚在楚天涯身邊的還多半是他親勛的“楚家軍”成員,若非是擔心暴露了目標引來麻煩,當下就有好多人要跟楚天涯一起逃走上山! 姚古率領一旅騎兵奔到近前,王荀讓眾將士們收起刀槍,然后自己笑呵呵的迎了上去。 “原來是姚經略相公,小侄有失遠迎了。”王荀抱起拳來行軍禮。 大宋駐守在西疆抵御西夏國的的部隊被稱為“西軍”,是大宋朝現今為數不多的真正有戰斗力的部曲,姚家就是西軍當中的鼎鼎大名的將門之家。姚氏幾輩人鎮守西疆抵御西夏人,其中出了許多的名將大將。姚古就因軍功做到了熙河軍經略使,便是現在西軍的頂梁大將之一。 王荀曾經和父親一起跟隨童貫鎮守西疆,王稟和姚古就是同一輩份的同袍,算來還有點交情。因此王荀見了姚古自稱小侄,并客氣的稱呼他“姚經略相公”。 姚古騎在馬上,表情嚴肅目光深沉的掃視了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的將士們一眼,說道:“王荀賢侄,本將奉命而來,只可先公后私——本將問你,和你一同領兵出擊的楚天涯呢?” 王荀摸著下巴大咧咧的道:“他啊?他沒有小侄命大,早就戰死了!” “尸首呢?”姚古問道。 “那、那誰知道啊!”王荀愣道,“小侄還沒有清掃戰場呢!” “一派胡言!”姚古突然大喝一聲,“既然還沒有清掃戰場,如何就知道他已經戰死了?本將知道你本性實誠不會撒謊,每逢說謊必然手摸下巴——說,楚天涯在哪里?” 王荀的表情頓時僵住,他尷尬的咧了咧嘴將摸在下巴上的手放了下來,干笑道:“小侄確實不知道!” “哼,你不知道,必然有別的人知道!”姚古大聲道,“有誰說出楚天涯蹤跡的,加官一級賞金百兩;將其生擒而來者,加官兩級賞金二百兩!——就是普通的軍士、甚至是廂軍、土兵也在此例,本將絕不食言!” 一言放出過了許久,全場一直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來話說。 姚古不禁有點愣了:這天底下,居然會有不愿意升官發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