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4
初冬了,帝都城內人人都換了厚實的夾棉襖子,宮里也不例外。上到司殿掌事,下到小太監小宮女,全把春綢的、綾子的衣料給收起來,襟口和中單都添上了毛料,今年的雨水多,即使捂得嚴嚴實實,也擋不住濕濕的冷氣浸到毛孔里。 太極宮紫宸殿還未掌燈,九重殿門只開了八重,一溜宮人都等在外頭等著皇帝起身。天際熹微如畫,空氣里濕氣很重,沉沉的似乎扯了一層霧在空氣里,飄渺不透的,遠處樓闕上一線暈黃燈火,寶頂似乎一把琉璃綠的寶劍從低處縱上去。 御前伺候從來都少不了周福全,老太監不到五更就候在殿外等著了。五更時分是一天最冷的時候,他在肩上圍了厚厚的一圈呢子,抬頭看了看天際。 云朵一片濃白,里面似乎密密實實壓滿了雪晶,就要墜下來一般,仿佛地平線上頭壘著的銀錠子,云朵外頭鑲邊一般裹著玫瑰色的朝霞。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周福全看著天色,雙手抄在毛茸茸的袖口里,吩咐小太監們撐開龍輦上七十二游龍的黃金曲柄華蓋,“看看,這么厚的云,里頭裹的全是雨,再過一時半刻,鐵定會落下來。” 下面的小太監手腳麻利,幾個人呵著腰上去支開沉甸甸的華蓋傘,再用卡扣卯緊,傘尖挑著金絲瓔珞穗子,有些散亂,他們趕緊用手捋整齊了。 內務府的劉公公最近來的很勤,原因無他,這兩個月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下個月臘八就是大婚,宮里面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手都用上了,偏偏這個月又是萬壽節——皇帝生辰,一樣要大辦,劉公公很有點去撞墻的意思。 劉公公看著天上的濃云就發愁,“怎么又要下雨了?宸妃娘娘的鳳袍用的是云錦、蜀錦、軟煙羅綾和金蠶料子,哪樣都是頂頂嬌貴的。尤其是金蠶絲,要用來繡鳳裙上的鳳凰,為了鮮艷奪目,蠶絲都是現抽絲、現煮、現曬的。這雨要是再下個不停,別說按期織完鳳袍了,單單晾干絲線都難!” 周福全嗤笑他,“這么點兒事就能把你難倒?這節氣里,你還指望靠太陽曬絲線吶?在繡房里頭升上二三十個暖龕,晝夜不停的烘,兩三天就烘干了。立后大典這么重要的事兒,你現在不好好表現,還打算什么時候表現?” 正說著,雨就落下來了。初冬的雨都不大,瀟瀟不歇,濕潤冗長。雨里面混著小小的冰珠,偶爾還夾雜了一兩片六角雪花,落地就化了。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打濕了大紅的女墻,黛黛的青色琉璃瓦,翹翹的飛檐,鏤鏤的雕廊。 石階泛濕,轉雨橫風。 周福全看著雨倒是一臉喜色,“初冬的雨是好雨,今年是個濕冬,除夕鐵定會有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嘛!今年的年景真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風調雨順的,皇上和娘娘選在這時候大婚,真吉祥!” 老公公一臉說了幾個好,連臉上的皺褶都綻開了,正在開心,內殿的門開了,掌燈宮女們在司殿的帶領下,輕柔的魚貫而入。 內殿里很空曠,但是異常溫暖,早早升起了地龍,腳踩在澄泥金磚上都是熱乎的。 皇帝一貫早起,自己站在水墨屏風旁整理衣襟,倒是江采衣依舊睡得不省人事。皇帝才下床,她就把所有被子全部卷走,整個人裹了好幾圈,睡得很幸福。小丫頭嘴巴紅潤潤的極為動人,仿佛涂了一層嫩紅細鉆一般,睡著了都像是在笑,翹翹甜甜的。 司殿宮女忍者笑,擰了一條熱熱的巾子來,想要給江采衣捂一捂臉蛋,哄她清醒。雖然天色還早,可是宮里有養生的規矩,無論多困,總要起身用早膳的。 哪知道皇帝突然伸手臂攔住她,放下半扇彈墨帳子,美眸淡淡瞟了周福全一眼。 周福全會意,趕緊拿過熱巾子,小碎步拉走司殿宮女,“姑姑,宸妃娘娘睡得沉,冷不丁的把人拽起來,萬一嚇到怎么辦?你們動作放輕點兒,柔和點兒,慢慢點亮燈火,娘娘眼睛適應了亮光,自然就清醒了。” 眾人咂舌,好家伙!還能怎么慣著?這宸妃敢情是個糖人兒,沾著點兒水星就能化了似的?連叫起個床都要這么小心? 司殿宮女呵著腰,行了個萬福,帶著手下的宮女們漸次點起宮燈。一會兒功夫,空曠的紫宸殿漸漸明亮了起來,再加上擺放碗筷的輕柔叮咚聲、熱騰騰的飯食香氣,終于讓江采衣清醒了。 江采衣雖然已經清醒,可是大冬天的貪暖和,滾在被褥里面就是不愿意起床……冬天窩在被褥里貓冬,多愜意的一件事啊! 聞著香噴噴的早膳,她覺得肚子餓,可是要吃早膳就要起床,江采衣蹭了蹭枕頭,閉著眼睛在起床和吃飯之間痛苦糾結。 “醒了就不要裝睡,別讓朕過去掀被子。起來吃東西。”沉絡根本不搭理她纏膩在被窩里的那份糾結,“用完膳之后再回去睡也是一樣。” 江采衣揉揉眼睛,睜開一半,入目是皇帝玄金色的寢袍衣角,金色隱匿的繡著五爪狂龍。 他背對著她,漆黑的長發外,露出耳后象牙雕般白的灼人的肌膚。單一個背影,仿佛溶化了世間所有艷色,一時秋光俱破,從天際滴落這素色的人世間。 周福全在伺候皇帝換衣服,一件一件層疊,她聽到他衣衫委地的那點微妙驚動的聲音,床頭佳楠香塔子薄薄焚起的香繞上猶如有生命一般,飄出了薄薄的帷幕之外,柔軟而香艷。 江采衣看得目不轉睛。 她突然就聽到周福全笑了一聲,抄手退到皇帝三步遠的地方,躬著身子對她眨眨眼睛,“娘娘,奴才看,您還是起身,親自來服侍皇上更衣吧!就這么一小會兒,您都看了皇上不下十幾回了!” …… “皇上……”江采衣小聲叫著,手指頭牽著沉絡的衣袖。 今日休沐,皇帝不必上朝。但是北伐軍先鋒已經屯兵北疆,需要沉絡處理的事務仍然很多。外面下著雨,夾雜細鹽一般的碎冰,江采衣舉著傘一路把沉絡送出紫宸殿的臺階下,依依不舍的拉著他的袖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皇帝人還沒有出門,她就已經那樣舍不得,撓心撓肺的想要膩著他。小丫頭低著頭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將將松開手,“皇上,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周圍的宮人們跪在冰雨紛紛的青磚地上,沉絡握著紫的發黑的雕漆檀木龍輦扶手,在一片細雨中微微回過頭來,容光含笑,艷壓一天雨色。 紫宸殿在身后,一層羊角燈,一層蓮瓣瓦檐,斗拱高高聳起,木做瓦,朱砂漆,雨水將歇山頂的黃銅懸魚和鴟尾洗的澄金發亮。 細雨瀝瀝,江采衣像個小女孩一樣,抱著三十六紫竹骨的紙傘,抿著甜絲絲的笑坐在紫宸殿高高的門檻上遙遙張望著他,像個普通人家里目送夫君出門的女孩子,和大殿內溫暖的燈火融為一片。 龍輦越行越遠,巍峨雄偉的紫宸殿在遠處變得小了,細雨中,小的像是溫暖的燈火人家。 ****** 紫宸殿東側暖閣,細細的雨粒敲在雁翅板上,窗戶就微微打開了一條縫。 小太監們正搭著梯子換燈籠,入了冬,就不能再用那些絹羅宮燈,太不應景。拆掉舊燈籠,換上紫檀嵌白玉詩文宮燈和紅木雕龍宮燈,一只燈籠就有一人多高,沉的要兩人合抱才能勉強抬起來。 窗口一小榻,榻上支著烏色的沉香木小桌子,上面七零八碎的五彩線和各種綾羅碎塊。嘉寧握著小銀剪,拿著圖樣描江采衣的鞋底尺寸,用炭筆勾勒出樣子來,再一針一線去繡。 江采衣抱著被子窩在軟榻上歪頭看她,“嘉寧,這是在做什么?” 嘉寧微微一笑,“大婚就在下個月,奴婢想給娘娘做一雙婚鞋。” 說罷,比了比幾個繡樣子,“內務府負責娘娘的鳳袍,這雙鞋就交給奴婢吧。外面造出來的鞋子怎么能合腳呢?大婚那日娘娘要折騰整整一天,晚上還要登上元樓看煙火,鞋底子里面該縫厚厚的一層棉花。” “天冷,奴婢再給您墊上一層貂絨,”嘉寧絮絮叨叨的囑咐,“娘娘,您別看內務府的那些繡娘,其實奴婢的針腳比她們還好呢!奴婢是江南人,織造府最好的繡娘出身,八歲上就在繡荷塘月色了。這個繡鞋,用大紅色的蜀錦緞面兒,沿著鞋幫繡一圈鳳羽,鞋尖用千層荷花拱上一顆東珠,就是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的好意頭。” “嘉寧……”江采衣知道她的心意,自然不會拒絕的,心里暖烘烘的像是剛喝了一盞熱茶,“你真好。” 她小聲說著,“你真好。” 嘉寧莞爾一笑,這個宸妃娘娘有時候像個小動物。在陌生人面前會很仔細的嗅一嗅、打量、靠近一點,然后再打量、再靠近一點,等到她真的信任某個人的時候,就是全心全意的喜歡。 “對娘娘真好的人是皇上,”嘉寧笑著打穗子,“下個月大婚,娘娘看了內務府遞上來的禮單了沒?” 看是自然看了,禮單剛剛遞上來的時候,把江采衣活活嚇了一大跳——鋪張也不是這個鋪張法兒!據說皇帝把內務府總管拎到御書房,親口囑咐了他大婚的鋪排,命他連夜寫個預算折子遞上來。 第二天早朝,內務府總管遞上了預算,看到上面的數字,戶部尚書頓時嚇得手發抖,全部朝臣也嚇得手指發抖, 好你個內務府總管,竟然敢提這么巨額的預算!敢情你為了討好宸妃,就拿著國庫的銀子當流水使?!幾輩子也沒見過皇帝大婚如此窮奢極欲的,有錢也不是這么個花法兒!朝臣們那是絕不能夠答應! 頓時,朝堂上像是沸水里扔了油,炸開成一鍋。御史們咬牙切齒,摩拳擦掌,差點當場活撕了內務府總管。 內務府總管頂著一腦袋唾沫星子,灰溜溜的縮著身子站在一邊。 還沒等御史們跳腳大罵,當場血諫啥的,內廷立刻就送來了宸妃娘娘的諫言折子—— “臣妾得皇天圣眷,預受封為后,則與帝敵體,內外治成,昭女教于六宮,弘資孝養,克贊恭勤,斷不敢做如此鋪張奢欲之事,北伐在即,大婚之喜不在于花費,百年之合不在于鋪排。臣妾切切恭請所費百之取一,余者費于民生,耗于國軍,則妾心甚慰。反則,恕臣妾堅辭后位不受。” 簡言之,宸妃娘娘說:“現在正是北伐當口,打仗費錢,怎么能花這么多錢在婚禮的排場上?難道花錢少,婚禮就不喜慶了嗎?不擺排場,我和皇上就不能百年好合了嗎?婚禮花費預算的百分之一就足夠了,其他的錢,還是要用到民生和軍隊上。否則,我堅決不接受皇后的位子!” 皇帝微微一笑,點頭,“準。” 御史們頓時激動的熱淚盈眶——賢妃啊! 不止如此,按照北周常例,皇帝大婚需要送足足二十萬兩黃金的彩禮給皇后娘家。除此以外,還有白銀一萬兩,金茶器一具,銀茶器二具,銀盆二具,各色緞千匹、全副鞍轡文馬二十匹。 江采衣一道折子上上去,直接把皇帝的彩禮金捐給了北伐軍。滿滿幾車的黃金白銀走了一個圈,在江燁的府上停了一個晚上,就又轉回了軍部。 賢德諫言、捐贈禮金。這一番動作下來,宸妃賺足了好名聲,連最苛刻的御史都閉上了嘴。 ……這么賢德,還有什么話說?唐有長孫,周有江后吶!立后立后!沒啥可耽擱的!這么賢德的皇后,麻溜娶回家啊喂! 其實這是皇帝cao縱輿論的一種手段,最倒霉的要數內務府總管,變成了皇帝給宸妃造勢的犧牲品,幾天躲在值房里面不敢出門兒,怕被御史們給噴死。嗯,皇帝是不會賠上自己的千秋聲名去給未來皇后造勢的,不過,這不代表他不會把內務府總管扔出去做替死鬼。 江采衣心里特別過意不去,特意召內務府總管來,好聲好氣的安撫了一陣。內務府總管是個頂頂機靈的,跪下來說:“娘娘切莫過意不去,這些都是奴才心甘情愿做的。奴才是閹人,草介子一樣,一輩子就活在內廷。橫豎也不出去見人,能用奴才的名聲換娘娘的名聲,奴才值了。” 老總管弓著佝僂的身子,額頭帖在地面上,“只要娘娘明白皇上這么做的心意,奴才就高興了。奴才是真的希望娘娘和皇上,百年好合。” 造勢造完了,一切就按照常例來。江采衣重新命內務府總管擬了一遍預算,貴而不奢,滴水不漏,恰如其分,滿朝文武看了都交口稱贊宸妃做事齊全。 “娘娘,”嘉寧捏過幾根五彩線,一根一根比在鞋幫子上試顏色,“立后就在跟前了,宮里其他小主子們恐怕對娘娘不怎么服氣。從娘娘進宮的第一天起,奴婢就知道娘娘是個心腸軟的人,奴婢在宮里幾年了,看人從來不會錯。奴婢覺得,娘娘雖然性子軟,但并不是好捏的柿子。” 嘉寧彎起眼睛笑開,“奴婢知道,娘娘你一定會是位青史留名的皇后。” 說罷兩個人都笑起來,窗外冷雨淅淅瀝瀝的下,江采衣靠在小榻頭的紅木雕漆鑲板上,抱著小小的暖手爐看著嘉寧在燭火中異常柔和的眉目,仿佛依稀看到了兒時娘親在燭火中細細遞針縫線的模樣。 到了用午膳的時分,江采衣被小太監奉旨接到御書房暖閣去了,嘉寧做了一會兒針線,才記起還要給大婚準備一把紅傘。 大婚,只有皇后能用紅傘,“傘”的正體字里有五個人字,象征著多子多孫,傘面兒張開后形成一個完美的圓,有祝福新人生活美滿圓滿的寓意。 最近內務府忙的氣都喘不上來,嘉寧覺得這紅傘還是由她親手來做才足夠細膩。大婚紅傘做起來破費功夫,傘骨為竹,竹報平安,寓意節節高升。竹骨一定要選挺拔油滑的,要截形,要刷桐油……嘉寧想了想,決定去皇宮的會同館里瞧瞧有沒有上好的竹骨。 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繞了回來,小宮女們正在收拾江采衣用過的小檀木桌,桌上擺著幾個絞絲銀的小花螺紋金碟,里面盛著紅糖腌漬的各色果子。 嘉寧擋住小宮女的手,皺起眉頭端起一個小盤子,“奇怪,娘娘最喜歡吃這個桂花奶皮,怎么一口都沒動過?” 小宮女看了一眼,笑道,“娘娘最近不愛吃這個,嫌太甜膩,桌上的腌梅子,她吃了不少呢!” 嘉寧微微一怔,看向裝著腌青梅的琉璃罐,青梅被吃的干干凈凈,一顆也不剩。 …… ****** 青石板地濕漉漉的,嘉寧小心翼翼打著傘,慢慢行走在雨里,冷風濕津津的貼在臉上。因為有風,油紙傘根本擋不住斜著刮過來的小雨珠,不一會兒,嘉寧脖子上一側的狐毛就被打濕了。 她停下來呵了一口氣,繞過太液池的抄手游廊,加快腳步從萬貞門穿出來,才算從內廷繞到了外宮。外宮的會同館里面多的是貢品等雜物,要找最好的竹骨,就去那里尋。 皇宮整體分為內廷和外宮,內廷里全是太監和女眷,外宮則時常會有大臣和侍衛走動。一般宮女嬪妃是禁止來外宮的,免得生出穢亂宮闈的事兒來。但嘉寧不同,她是宸妃跟前最得臉的姑姑,宸妃常常被皇帝召來外宮,她作為貼身侍女,自然也有了一塊自由行走的腰牌。 嘉寧邊走路邊尋思……娘娘最近很愛睡覺,動不動就叫喚犯懶,吃東西也總是撿酸的…… 嘉寧身上有點冷,心里卻很高興,皇嗣八九不離十就在娘娘肚子里了!她盤算著什么時候請崔太醫來給娘娘診一診脈,如果有了皇子,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嘉寧正高興呢,身邊“哧溜”跑過去一個小羽林衛,他邊跑還邊笑瞇瞇的伸脖子沖她喊了一聲,“將軍夫人,今天來外宮啦?” ……嘉寧額角青筋微微一抽。 外宮有一大批羽林軍駐扎著,鬼知道怎么回事,她每次來外宮,這些羽林衛們就跟集體約好了似的,一口一個“將軍夫人”的叫她。 ——“將軍夫人,出去啊?最近見將軍了沒?” ——“將軍夫人,咱都是羽林軍的人,有啥需要盡管開口哈!” ——“將軍夫人,您今兒氣色不錯啊!” ——“將軍夫人,啥時候過門,請兄弟們喝酒啊!” ——“將軍夫人,軍里這么多光棍,就您這模樣兒的宮女,也幫我們淘換兩個唄!” 誰、是、你、家、將、軍、夫、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嘉寧在肚子里咆哮,若不是教養良好,她早就連手里的傘和東西統統砸過去了!你們羽林衛一個個都是瞎子嗎?!能別亂認親戚好嗎?!再讓他們這么污蔑下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給羽林將軍雷宇晨煮飯生孩子了!? 滿肚子火還沒撒出來,一個五品帶刀羽林衛碰巧帶隊經過游廊,看到嘉寧的沉重竹骨,立刻狗顛兒熱情的跑來幫忙。 “喲,將軍夫人,要幫忙不?”小伙子嘴上問著,實際上已經抱起那捆竹骨扛上肩,笑的特別熱情開朗,“將軍夫人,需要幫忙就喊人吶,您跟我們客氣啥?這種粗活累活怎么能夫人你干,萬一壓壞了身子骨,我家將軍要心疼的!” ……你家將軍我不熟,能別這么套磁嗎!嘉寧跳腳,咬牙切齒的繃著臉,可惜,羽林衛這些大老爺們兒似乎都和他們的老大雷宇晨一樣粗狂到腦袋缺線,從來都看不懂人臉色的! 熱情如火的小伙兒歪頭瞄一眼嘉寧手上的繡鞋樣子,立刻笑成一朵大花花,“將軍夫人,您在縫鞋吶?是縫給我們將軍的?” ……最好你家將軍穿的下五彩鳳凰軟底繡鞋!嘉寧額頭青筋都要冒出來了,“我說了好幾遍,我不是你家將軍夫人!” 小伙子驚愕住,停下腳瞪她,“你,你居然看不上我們將軍?” “不是看不上……”嘉寧氣得臉都紅了,“關鍵,我不是你們將軍夫人!把我的竹骨放下來,我不要承你們羽林衛的情!” “不是看不上,那就是看得上嘍?那還有什么說?您不遲早是我們將軍夫人嘛!跟我客氣什么!”小伙子嘿嘿一笑,大手瀟灑一揮,大踏步繼續扛著竹骨往前走,害的嘉寧跟在旁邊一個勁兒的喘著跑,“咱羽林衛吶,和您都是一家人!” 簡直雞同鴨講!嘉寧抱頭呻吟,這些羽林衛在外宮天天這么嚷嚷,簡直就是敗壞宮女的名聲!她該怎么辦?繞皇宮一大圈挨個跟人解釋嗎?哦,逢人就拉住說,別聽羽林衛那幫大嘴巴,我和雷宇晨沒有任何關系! 會不會被誤認為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雷宇晨!你好手段! 嘉寧牙齒咬的咯吱咯吱響,但是其實,雷宇晨真沒有使啥手段,他就是嗓門大而已。雷宇晨管著羽林軍,軍里滿都粗老爺們兒,說話葷素不忌的。雷宇晨藏不住話,有空就宣揚,“瞧著!宸妃娘娘身邊的嘉寧姑姑,是我未來的媳婦兒!” 雷宇晨熱情可親,和手下的軍官士兵們打成火熱一片,他一個人追姑娘娶媳婦兒,整得跟全軍一齊追姑娘娶媳婦兒似的。現在好了,八字還沒一撇兒呢,全軍都認準嘉寧使他們的將軍夫人了! 嘉寧都絕望了,她一張嘴,怎么拼得過羽林衛十萬張嘴?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啊! 心里恨得正想把雷宇晨五馬分尸,游廊盡頭就出現了她恨不得生吃掉的這個人。 …… 雷宇晨肩上扛了三張金錢豹皮,一串鹿角,穿著生鐵鎧甲。細雨順著頭發淋在鐵甲上,洗的如同明鏡一般,一股子生鐵味道。細碎的冰碴子落在他的鬢發上,不一會兒就化去,雷宇晨個子高,頭幾乎頂到了游廊的梁枋。 嘉寧見了他就想繞道,哪知道身邊的羽林衛開開心心的招手,扯開嗓門,“將軍!嘉寧姑姑在這里!” 嘉寧立刻轉過身狠狠瞪他——這會兒不叫將軍夫人了?!!你小子不傻啊!!! 小羽林衛裂開嘴露齒一笑,放下肩上的竹骨,一溜煙跑了。 雷宇晨沒想到在這能碰到嘉寧,驚喜極了,大踏步幾腳就到了她跟前,“嘉寧!” 嘉寧不咸不淡的瞄他一眼,行了個萬福,臉上絕對能刮下二兩霜。 可惜,雷宇晨這人,你給他擺臉子根本就沒有用,倒不是他臉皮厚,而是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察言觀色,那神經粗的,剪子都絞不斷。 見嘉寧冷冷的不吭聲,雷宇晨搜腸刮肚的找話題,“嘉寧,真巧,我也正想去找你……” “請將軍離奴婢遠一點!”擺了半天臭臉,雷宇晨這貨卻沒有反應,嘉寧心里早就默默吐了幾升血,只好不顧臉面挑明了說話,“將軍!奴婢是宸妃娘娘身邊的侍女,不是隨隨便便供人調戲的戲伶!外宮人來人往的,時不時有御史路過,萬一被人看見宮女和大臣勾搭,成個什么樣子?將軍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奴婢卻是個要臉面的人。” 雷宇晨皺起眉頭,臉一黑,“哪個御史不長眼?!你放心,我喜歡你,連皇上都是同意的。” 皇上同意,不代表我同意好嗎?嘉寧強自壓下胸口的火氣,冷冷笑到,“將軍喜歡人的方式,奴婢理解不了。” 他喜歡人的方式有什么理解不了的?雷宇晨不理解。他將肩上的金錢豹皮一股腦討好的送去嘉寧懷里,“喏,看看!這是我大獵打來的獵物,整張豹子剝了皮,剛剛曬好,馬上就給你拿來了!豹眼珠子里頭我給鑲嵌了黑曜石,看上去像活的一樣,你拿去使,冬天正暖和!” 再遞上鹿角,“還有鹿角,拿去鋸成片兒泡酒喝,大補。對了,我那兒還有今年剛下的熊膽……” 嘉寧舉手制止住他,把滿把毛茸茸的皮子塞回去他手里,“將軍,我不需要。我是女孩子家,女孩子家只喜歡手帕,錦緞,絲線之類的玩意兒,這種皮貨鹿角,將軍拿回去。” 雷宇晨哦了一聲,見她塞回來也就只好接了,“真不需要啊?那好吧……” 沒說完就聽到“噗嗤”一聲,有人在游廊邊兒忍俊不禁的笑出聲。嘉寧紅著臉扭頭一看,吏部尚書閆子航抱著雙臂在不遠處看得津津有味。 見到閆子航,雷宇晨驚喜的伸過手臂去,“爾敏!” 閆子航閃身避開他,反倒是對嘉寧拱手行了一個大禮,“嘉寧姑姑,久聞大名,雷宇晨在下官耳朵邊念叨過您好久了。” 面對清俊儒雅的吏部尚書,嘉寧也沒法跳腳,只好躬身還禮。 閆子航一臉笑面虎模樣,又把雷宇晨手上的豹皮鹿角重新推到嘉寧手上,“雷將軍在獵場上表現勇猛,皇上封了冠軍侯,嘉寧姑姑,這些東西雖然粗陋,但好歹是雷將軍的一片心意,鮮花贈美人,皮貨也一樣可以贈美人的,對不對?” 吹捧了一番后,閆子航彎起漆黑的眼眸,柔聲和氣的不給嘉寧插話的機會,“姑姑有所不知,雷將軍很喜歡這幾張皮子呢!方才在御書房里,皇上開口要留一件,將軍都沒有給,說是心儀嘉寧姑姑,請皇上把這些皮子、鹿角作為封賞送來給您。您看,這些東西也算是皇上的賞賜,姑姑若是推拒了,不單單駁我們將軍的面子,還駁了皇上的面子不是?” 嘉寧差點要碎了牙齒。好你個閆子航,真會拉大旗作虎皮啊!見過送禮的,沒見過這么送禮的!編,你接著編啊!幾張豹子皮,皇上能親口去封賞才見鬼了! 可問題是,她真的沒辦法推拒,因為閆子航說,這是御賜。如果堅決推辭,閆子航恐怕就會直接給她定抗旨的罪了!至少也是個藐視圣躬的罪名!她哪里扛得起?!雖然明知道閆子航一口鬼話,可她是什么身份?她有那個能耐去向皇上求證嗎? 嘉寧頭頂冒煙,一把搶過豹皮鹿角,皮笑rou不笑的行了個萬福,“奴婢叩謝皇上賞賜,二位大人,再見!”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雷宇晨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的看向閆子航,“爾敏,你編那些瞎話干嘛?” 閆子航微微搖頭,掩唇輕笑,“小雷啊小雷,給姑娘送禮,人家不要,你就真的不送了?” “她都不要我干嘛還送?” 活該娶不上老婆……閆子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的拍拍羽林將軍的大頭,“以后有什么東西想送就送,耍賴也要送。” “……哦。” “還有,聽沒聽見人家姑娘方才說喜歡‘手帕,錦緞,絲線’之類的玩意兒?回頭買上幾打,托人送給她,這表示她的話你都是記在心里的。” “……哦,好。” 閆子航斜里遞過來一張單子,“你單單在她跟前使勁兒,用處不大。這張紙拿著,上頭寫著嘉寧家的門戶住址。她家在京郊的莊子上,家里有個弟弟還未滿十歲。她爹死得早,剩她娘和她祖母苦撐著。家里有些地,雖然吃飯不愁,但終究沒有男人容易受欺負。你得空就去她家幫幫忙,順便把她弟弟弄進帝都最好的學堂,搞定這一家三口,你才有底氣在姑娘跟前求親。” 雷宇晨驚呆了,恨不得當即抱住閆子航的大腿,“爾敏……爾敏!這些你都是怎么查到的!?” “我有心,而且我是吏部尚書。” “你這種人精,為什么居然會沒有娶到老婆!!?”單身到現在,豈有此理! “……滾,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