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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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合殿異樣安靜。 慕容尚河疾呼之后,尾音未消,馀威猶在,在空氣中盤亙著疾厲的波動。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連呼吸聲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時雨水未干,掛在碧綠角簷的水珠次第掉落冰涼的玉階,掉落在樓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濕開帶著深紅色血跡的水紋。 沉絡(luò)垂著睫毛,密密柔長,在面上投射下纖毫畢現(xiàn)的陰影,讓慕容尚河難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側(cè)身倚在五爪龍蟠牡丹團(tuán)刻紫檀椅上,左手側(cè)是一方鷹爪漆案,案上一隻汝窯青瓷無紋雪色瑤蘿花觚盆裡,一觚清淺的水,插著幾支心裁而下,鮮豔嬈紅的豔烈石榴,開苞吐綻,不勝炫目。 花開的很好,只是在無根的清水中這樣養(yǎng)著,雖然怒放鮮豔,卻活不了幾日。 沉絡(luò)的左手搭在案幾上,緩緩點動。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長,指尖處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鮮豔魅惑的紅。案幾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烏透發(fā)紫,色澤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讓人難以錯開目光。 指頭點動的動作不緊不慢,從容不迫。 慕容尚河、葉兆侖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隨著他指頭的動作上上下下。 氣氛驟然變得很干。 縱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臉皮也在皇帝如此從容的動作前出現(xiàn)了一絲絲的龜裂,他動了動身體,只覺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熱。 樓知府觸柱自盡,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臉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葉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們也有幾個出面,這就相當(dāng)于一個小規(guī)模的上諫,皇上除非自己名聲不想要了,否則,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么似乎一點怒氣或驚痛也無? 年輕的天子半斜靠在椅側(cè),意態(tài)閒雅,暗影交織的衣袖緩緩垂落,有流云的清淺姿態(tài),許久,才停止敲擊身側(cè)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豔麗鳳眸微微瞇細(xì),沉絡(luò)眉眼間浮現(xiàn)那么一絲奇妙的笑意痕跡,“戲都演完了?” 然后他舉手壓下慕容尚河欲起身爭辯的勢頭,注視著慕容尚河,語調(diào)似十分興味,“以慕容愛卿來看,宮闈裡出了這樣的事,罪魁禍?zhǔn)资窃搹U還是該賜死?” 他語調(diào)裡莫名就有種令人極為不安的意味。 慕容尚河抬頭沉吟了半響,緩緩回話,“回稟皇上,先廢,后殺?!?/br> “何以先廢,后殺?” 慕容尚河無比恭順的低頭,語調(diào)中卻隱隱有豺狼般的嗜血冷肅,“自然是先廢除罪妃的位份,封黜罪妃居住的宮室,由陛下親筆手書中旨,即刻仗斃罪妃,令其伏法!令天下人安心!” 沉絡(luò)輕輕挑眉,“所以慕容卿的意思,是一定要殺?” “自然!”慕容尚河背著光,花白的發(fā)須在光線中落下一地交雜斑駁的光影,他高高合攏廣袖,對著御座上的帝王舉起血書和諫本,“陛下!不殺,何以平天下意?不殺,何以安滿朝文武之心?不殺,何以堵悠悠之口!罪妃罪大惡極,皇上切勿心軟,定要罪妃血債血償!” 江采衣手指抽顫一下,捏緊了掌心攥著的絲絹。 慕容尚河用的詞是“殺”,而不是“賜死”。慕容家竟然已經(jīng)如此恨她入骨,連最后的顏面都不愿意留一點給她了么? 江燁聽到慕容尚河激烈的言辭,終于忍不住臉頰微微抽動,啞聲念了一句,“陛下……” 慕容尚河驟然轉(zhuǎn)身,白眉下的眸光陰厲如寒刃,死死盯著江燁,“江大人!你是因為子不教、父之過,心中有愧,才會來跟隨老夫一同彈核衣妃,實在是忠肝義膽、大義滅親的典范!還望江大人不要晚節(jié)不保,成為朝廷和天下人的笑話!” 江燁臉色一白,隱隱咬住了后槽牙齒,卻終究還是沉默下去。 沉絡(luò)微曬,偏頭對江燁遙遙頷首輕笑,語調(diào)溫柔至極,“還真難為了朕的戶部尚書。衣妃既然嫁給了朕,一舉一動皆是朕的臉面,朕還沒捨得管教她,江愛卿倒急著來大義滅親。” 江燁被損的臉色鐵青,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碧珠龍泉獸爐裡,的青煙嫋嫋搖過。 美貌的天子扯動紅唇一角,不再看江燁眼波懶懶一轉(zhuǎn)。 周福全會意,小跑步去接過慕容尚河手上的諫本和血書,送去沉絡(luò)手邊。 微風(fēng)傳來輕細(xì)的震動,在場的女子們發(fā)上輕薄的花簪流蘇碰觸間發(fā)出輕微的玲瓏聲,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沉絡(luò)捏開諫本幾頁翻看,看了幾眼就扔在一旁,笑吟吟合攏十指,“行了,這件事,朕就給你們個交代?!?/br> “那么,就請皇上立即下中旨賜死衣妃!”眾人立即伏跪高呼。 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掩不住得意,偷偷看向皇帝身側(cè)的江采衣。她雪似的面龐還有著微微的濕度,此刻已經(jīng)沉靜下來,逕自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么,只有緊抿的唇蒼白一線。 周福全猶豫了一秒,送上空白的灑金詔書,沉絡(luò)卻低低淺笑一聲,手指一松,將空白的詔書擲了出去。 金色絲絹攤開,挨著慕容尚河的臉?biāo)ぴ谇嘤窭涫稀?/br> 剎那間整個大殿上鴉雀無聲。 殿外吹來綿綿飛絮之狀的白柔柳絮,慕容尚河不動聲色伏地伸手,親手撿起了詔書,重新遞去沉絡(luò)眼皮下,“臣請皇上立刻下中旨賜死衣妃!” “不可能。”御座上的帝王驟然站起,口吻很淡。 江采衣心頭一緊,忽的抬起頭去,看向沉絡(luò)擋在她身前的背。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背后流泉一樣蜿蜒而下的發(fā),他向來懶得束髮,烏髮順服披散,在光線中閃射著細(xì)膩的墨玉光澤,隱隱約約露出髮絲間隙那一彎優(yōu)雅白皙的頸子。 可是他的姿態(tài)如同火燒朝夕閣那日一模一樣,不容置疑的阻擋,不容置疑的保護(hù)。 雍合殿外種著撲天蓋地的赤紅石榴,一片欲燃的石榴木映起漫天火焰,他的衣擺猶如金色牡丹盛開在一片火焰樣蔓延。 唇邊驟然就涌出一抹含笑又酸楚的柔軟,江采衣幾乎沒有意識的想要伸出手去,牽住他身后的那一小片衣角,然后告訴他:皇上,算啦。 她怎能不明白,被世家聯(lián)名相逼,縱然是帝王,也會許多許多的無奈,也會有許多許多的妥協(xié),也會有許多許多的犧牲。 為了保下她,他該要付出多少代價? 那一瞬間,愿意為這個人放棄生命啊。 那一瞬間,好遺憾,或許不能和你白頭偕老啊。 “陛下!”慕容尚河驚怒交加,沒想到皇帝繞了半天的話,到頭來還是不肯賜死江采衣!他面皮鐵青,骨頭都隱隱喀拉作響,“切切不可心軟,衣妃不伏法,陛下如何能安滿朝文武的心?平天下士子的意?陛下該如何治天下!如何服宗廟!” 沉絡(luò)嗤笑一聲,五指為梳,輕輕壓著頸邊被微風(fēng)吹拂的柔軟發(fā)梢,“要朕說,慕容卿,大道理不必講,直接談價碼罷?!?/br> 慕容尚河老眼一瞪,“皇上!您說什么?老臣們要求懲治罪妃,是為了社稷律法,并無半點私心!” “社稷律法朕不想聽,朕只想聽壓下這件事需要什么代價?你何不提來聽聽?” 慕容尚河面色一厲!“老臣不明白皇上在說什么!” 沉絡(luò)輕笑出聲,交疊雙臂靠在結(jié)實沉重的紫檀椅側(cè),“慕容卿,你跟朕裝什么糊涂?你想要什么,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后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xiàn)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慕容尚河汗如雨下,“陛下!祖宗、社稷、律法、乃至后宮宮闈,均是國本大事,豈能拿來像市井一般當(dāng)做交易……” “朕就要做這個交易,你做不做?”沉絡(luò)笑吟吟的看向慕容尚河,魅然一笑,“還沒有看到朕的籌碼,你確定要拒絕?” 慕容尚河心中風(fēng)起云涌,十分猶疑,驚疑不定,一時間像被貓掉了舌頭,連聲都難以發(fā)出。 萬萬沒想到,沉絡(luò)就這么直接撕開道義的外皮,擺明了就是要亮底牌談交易! 的確,所謂的祖宗道義,天下士子心不過都是藉口,他和葉兆侖等人現(xiàn)在看似骨氣錚錚,不過是不知道皇帝給的價碼不給的夠高罷了。 現(xiàn)在皇上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擺明就是要他出價,買江采衣的命! 他到底是該堅持到底逼死江采衣,還是借著這件事,向皇上索要其他的好處? 如果點頭,江采衣將會悠游自在,繼續(xù)做她的后宮第一寵妃。哪天皇上興致來了,直接就給她個皇后當(dāng)當(dāng),也不是不可能。慕容家如何咽的下著口氣?! 可是如果搖頭,那么他們今日得到的也只會是江采衣的一條命而已。皇帝勃然大怒之下,極有可能會遷怒后宮裡所有世族出身的嬪妃! 葉兆侖看慕容尚河沉吟不語,左右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直了直背脊進(jìn)諫,“皇上,樓知府他觸柱殞命,此事怕不能輕易壓下吧……?” 私心裡,他并不希望談什么交易,能逼死江采衣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女兒葉子衿在宮裡過的,是異樣寂寞清苦的日子,他珠圓玉潤,嬌俏可愛的女兒就是因為江采衣而得不到自己夫君的一絲回顧! 連帶著,江燁也青云直上,身為旭陽賤民卻能一直做到戶部尚書,官升兩級……他豈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沒有了江采衣,江燁就失去了在皇帝眼前的護(hù)身符,葉子衿也才能有更多的承寵機會! 沒有了江采衣,葉子衿在慕容家和葉家的扶助之下,一定有很大希望問鼎四妃或者是四夫人之位…… 范提刑官聞言轉(zhuǎn)向葉兆侖,籠著衣袖,眼皮蓋著烏丸般的陰黑眼珠,“壓下這事很容易。樓大人觸柱是要求捉拿真兇,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如今消息還沒有散開,只要諸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前達(dá)成一致,眾口一詞另外指認(rèn)兇手,衣妃娘娘能自然洗脫罪名,清白無虞?!?/br>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在場的就咱們這么點兒些人,消息也還沒有擴散太廣,滿朝文武大部分還懵懂無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真兇指向江采衣。 如果明日早朝時,慕容尚河和葉兆侖等人改口,而慕容千鳳等人保持緘默,這件事,找個替死鬼也就過去了。 慕容尚河自然聽得明白,眼珠在左右交錯,他捏著膝蓋上的綢緞,一波一波的光紋路刺得眼睛發(fā)痛,精明一世,此刻卻無論如何拿不淮主意。 沉絡(luò)見狀看了周福全一眼,老太監(jiān)會意,突然行至雍合殿高闊的殿門外,呼啦一下放下了竹簾,遮蔽殿外的內(nèi)侍宮女。 簾子一落,大殿內(nèi)頓時陰冷了許多,院子裡石榴花的緋紅光色陰陰鋪開一片,如沾水化了朱紅墨蹟一般。 竹簾透過一條一條光斑照在青石玉磚上,地面恍若半透明,整個雍合殿竟然如臨水上,連骨子都添了一分涼意和肅殺。 “朕來替慕容卿做決定罷?!背两j(luò)緩緩旋身坐回御座,手臂搭在御座黃金龍頭上,指尖垂搭出,龍口猙獰的牙在滿室緋紅光彩中妖麗晶瑩。 在他指尖觸到龍椅時,發(fā)出了輕輕“喀”一聲,碰撞輕柔若無物,聽得眾人心頭卻俱是一跳。 雍合殿側(cè)門打開,兩行玄甲士卒手執(zhí)刀戟長驅(qū)直入,整整齊齊在大殿裡相對而立。 ****** 刀戟碰撞在清脆磚石上,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密集鏗鏘聲,為首的侍衛(wèi)長銅頭鐵盔,一手扯著一條手臂粗細(xì)的烏黑鐵鍊,鐵鍊拖曳在地上。 鐵鍊上,每隔三步就拴著一個白衣囚犯。人人臉色蠟黃,頭髮蓬亂,可見在囚牢裡面沒少吃苦。這些人臉色都很茫然,可是從身形氣度上來看,應(yīng)該都是曾經(jīng)身處官位的士子。 鐵鍊首尾系著巨大的黑色鐵球,在地面上滾動的時候,發(fā)出吱吱的刺耳響動,殿內(nèi)服侍的太監(jiān)們蒼白著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趕到一邊。 “皇上!這是────”慕容尚河神色一厲,正欲責(zé)問,卻發(fā)現(xiàn)這些的囚犯都極其眼熟,頓時襟聲。 他惡狠狠的瞪著,牙根咬出帶血的猙獰酸意。 沉絡(luò)彎著紅唇,連優(yōu)美的鳳眸也愉悅的微微彎了起來,十分興致盎然的把江采衣攬到膝邊,手指如細(xì)長的玉質(zhì)竹骨般妖媚伸展,“慕容卿,既是交易,朕也不能由你漫天要價,不如先給你看看籌碼,如何?” ****** 籌碼?! 慕容尚河眼睛一花,頭暈?zāi)垦?,只覺得帝王腳底似有無邊無際盛開,仿佛一簇簇紅色魂魄的盛烈奪魂花,從簾外流入的石榴紅光,似乎血泉般一股一股涌入。 整座雍合殿上上下下由于軍衛(wèi)的涌入而顯得異常擁擠,沉凝肅殺一色深黑。太監(jiān)帶宮女,包括慕容千鳳和葉子衿,臉頰和裙裾就貼著玄甲衛(wèi)冰冷的鐵甲和刀柄。玄甲衛(wèi)很沉默,可是單是看著一干黑衣軍士殺氣凜冽的樣子,就有大半人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囚犯們被驅(qū)趕著,站到距離帝王不遠(yuǎn)的大殿角落一排,他們腳底拴著沉重的鐵鍊,又被銳利的刀戟指著,個個踉踉蹌蹌手足并用,狼狽不堪。 幾十名玄甲衛(wèi)一進(jìn)大殿,就已經(jīng)排成了森嚴(yán)的陣列,前排手握長刀微微散開,后排平端弩弓,背朝沉絡(luò),冰冷的弓箭寒芒毫不動搖地直指大殿對面茫然的囚犯們。 “皇、皇上……” “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上,饒臣一命……” 囚犯們原本茫然無措,站定之后卻發(fā)現(xiàn)了坐在正殿下方的沉絡(luò),頓時紛紛喧嘩sao動起來,一句一句求饒告命聲此起彼伏。 范提刑官冷笑一聲,負(fù)手在囚犯們前方來回踱了一圈,驀地提氣揚聲,聲音在整個大殿顯得異常陰冷,“還不閉嘴!御前喧嘩者,廷杖三十!” 話音剛落,一名軍士立刻上前,抄起劍柄沖著第一個嚷出口的囚犯攔腰就打,那粗壯的中年囚犯慘呼一聲,膝蓋一彎,血就透出了背后的囚衣。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都是女孩子,哪裡見過這種血腥恐怖的陣仗?她們連真正的軍人都沒有見過!嚇得襟聲縮做一團(tuán),手心在地磚上滑下一個有一個濕印子。 雍合殿已經(jīng)足夠陰涼,多了鐵甲的生鐵色澤和響動,更顯得寒冷。江采衣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也膝蓋發(fā)軟,蒼白著臉,小口小口的抽息。 手突然就被抓住。 有清涼柔麗的髮絲拂在面上,像吻,又像手指在撫觸,似柔軟的羽毛,江采衣動了一下,扭頭,才發(fā)現(xiàn)沉絡(luò)一直在看她。 沉絡(luò)伸過手來,肌膚的熱度擦過了她的頸子。 江采衣猛然就縮了一縮,那雙黑眸定定的一閃,然后她歪了歪頭,似乎剛剛是受過驚嚇的小動物,渴望依偎向強大的保護(hù)者,又帶著一分猶疑。 美貌的帝王忽而失笑,雙漆黑的眼彎起,笑意盈盈。此刻,她有一種微妙的錯覺,仿佛有影子落在了那雙漆黑的美目裡,靜到了極美。 然后手臂被一扯,她跌了一下,就跌到了沉絡(luò)身側(cè)。她的手撐在了他的膝上。 “出去罷,這裡不適合你看?!背两j(luò)紅唇開合,容光豔華,眸中絲絲媚色中肅殺凜冽,隱隱又有笑意淺淡,手指捋了捋她耳側(cè)濕漉漉的頭髮,“在竹殿等朕,跪著。” ******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并沒有得到皇帝的口諭可以離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江采衣被周福全和嘉寧送出了雍合殿,不禁焦慮且恐懼起來。 江采衣被送出去之后,大殿裡,君王忽然坐正,目光穿過一干眾人,直接和慕容尚河相交。 “這些人,慕容卿認(rèn)得罷?!背两j(luò)淡淡的說,指尖繼續(xù)淺淺點著案幾。 慕容尚河臉色死白,僵硬的點了點頭。“認(rèn)得……” 這些囚犯,都是幾日前肅貪時,被徹查過的高級官吏。他們個個都被丞相逮到了死把柄,二話不說落鎖下獄。 蘇傾容徹查的范圍和手腕遠(yuǎn)遠(yuǎn)超過慕容尚河的預(yù)想。他不用御史,只用軍隊,懷疑誰就在誰的宅邸駐軍,搞得官員們想就地銷贓都來不及。 ────誰家沒有幾本見不得人的帳本? ────哪個官員屁股后面不跟一堆算不清楚的銀子? 慕容尚河曾經(jīng)想推出去幾個替罪羊擋住蘇傾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是自作天真,現(xiàn)在的情況是:蘇傾容想伸手去誰家,就伸手去誰家。 不讓查的,想抵抗的,直接下獄。先安上一個抗旨的罪名扔進(jìn)牢裡,再慢慢調(diào)查。有罪量刑,無罪釋放。跟玄甲衛(wèi)就沒法講道理,人家只聽蘇傾容的。 更讓人咬牙切齒的是,蘇傾容手下的這批玄甲衛(wèi)簡直就是工作機器,都不帶出一點紕漏的! 他們交給刑部的證據(jù),從帳本到口供,從官倉帳冊到官吏家裡的私帳,包括各色人等的供述等等……一樁樁一件件嚴(yán)絲合縫,還有不少積年的帳冊,一看就知道不是短時間內(nèi)內(nèi)炮製出來的。 刑部大牢收人的時候輕輕鬆松,侍郎和尚書基本沒有什么工作量────只要翻翻證供量刑就好。玄甲衛(wèi)事先早已將罪囚的所有供詞和指印核對整理好,順便,連刑都已經(jīng)替刑部上過了。 “皇上,現(xiàn)在說的是衣妃娘娘的案子,皇上把刑部罪囚召來做什么?”慕容尚河嘴裡發(fā)苦,澀澀的燥感從舌底一直蔓延到嘴唇,目光閃爍不定,心頭直發(fā)虛。 這些官吏,全是慕容家的手下! 有鳳鳴城太守,有參知政事,有樞密使,甚至還有幾個翰林學(xué)士…… 這些人官職未必很大,然而,正是這些在中級職位上安插的官吏,織成了一張嚴(yán)密的網(wǎng)路,織成了慕容家手眼通天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 這些人效忠于慕容家,然而和慕容家的關(guān)系卻極為隱秘。不少人在官場上日日相見,卻彼此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立場,只聽?wèi){慕容家一手調(diào)遣────慕容家不能缺少這些人! 除了慕容尚河,極少有人知道他們慕容家的關(guān)系,就連大部分慕容本家的人,也都只知道慕容家有一批神秘的效忠者,卻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和分佈。 慕容尚河只覺得昏眩────蘇傾容是怎么在人海一般的官員中,準(zhǔn)確抓出這些對于慕容家來說,不可或缺的暗樁? ****** “朕再說一遍,衣妃這件事到此為止?!背两j(luò)淡淡的看著慕容尚河,“明日早朝,由你帶百官奏上書,改口另指真兇,此案不許和衣妃有一絲一毫的干系!否則,朕今日就在這裡清算罪囚,你如果有興趣,就一起看著罷?!?/br> 皇上這是要來的硬的,逼他點頭! 慕容尚河咬牙,“皇上,這事豈能隨便改口?目擊者不是老臣,而是公主和葉容華!就算老臣改口,她們又如何忘記樓常在的慘死?又怎么會忘記真兇是誰!” 范提刑官嗤笑,“慕容大人糊涂了?后宮之事向來撲朔迷離,難以分辨。對于這種事,天下士子要的不過是個交代,難道誰還真的去查兇手是哪位娘娘?慕容大人您揭發(fā)的真兇是誰,真兇就是誰。關(guān)公主和葉容華什么事,難不成她倆還能上衙門擊鼓鳴冤不成?” 沉絡(luò)唇角含笑,微彎的鳳眸先是被長睫一掩,隨即挑起,慵懶優(yōu)雅,勾魂攝魄。 “慕容卿,你若不放心,讓她們永遠(yuǎn)閉嘴也可以。” 慕容千鳳立刻嚇得尖叫一聲,面色慘白的縮著身子倒退幾步,驚慌失措的看著慕容尚河,葉子衿更是嚇得張圓了嘴,淚珠子晃悠悠的不敢掉下來,絕望的看著葉兆侖。 “皇上!這是顛倒乾坤,反正黑白!衣妃禍亂宮闈,皇上切不可因為私心偏袒而令百官齒冷?。 ?/br> 葉兆侖一個激靈,急的想要越過慕容尚河跪著上前幾步,卻被慕容尚河一把抓了回去,他臉色驚怒交集,回首狠狠瞪著慕容尚河,“慕容大人你────” 沉絡(luò)笑意一冷,看了葉兆侖許久,“葉卿,朕再也不想聽到‘衣妃禍亂宮闈’這句話。” 慕容尚河虛弱的喘了一陣氣,“可是皇上,這事……” “朕今日就要顛倒乾坤,反正黑白!”沉絡(luò)垂眸看著慕容尚河驟然微笑,“慕容卿,你猶豫一刻,朕就斬一個人,你慢慢考慮罷。” 范行止立刻上前,做了一個冷厲的手勢,登時第一排第一位玄甲衛(wèi)舉起手臂,扣動弩弓的機簧,凄厲箭鳴掠過所有人耳膜之后,精淮的刺入他箭端所指的囚犯心臟正中! 大殿裡如斯靜謐,甚至有了一分安詳意味,連微風(fēng)的響動都能聽清。 閃爍著金屬銳利的箭頭在每個人暴睜的眼睛裡放慢,劃過夏日潮潤的空氣,楔入人體血rou,發(fā)出清晰的阻隔聲,然后是,肌rou血管崩裂,血花噴灑的響動。 沉絡(luò)舒適的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修長指頭彼此攀附,竹簾外透出的光暈有迷蒙幽微的紅色,柑橘味道的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xì)霧彌漫,混著鮮血的殷殷腥氣。 地上一汪鮮血迅速暈開,也不知道是人血還是花的光影。 慕容尚河的臉在陰影裡模糊不清,隱隱有暴烈猙獰的目光從他乾涸枯皺的眼窩裡冒出,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有什么極為激烈的感情迸出,卻生生壓抑回去。 “本朝太祖曾經(jīng)下旨,貪瀆三百兩以上者,剝皮吊以示眾。這些人,個個足夠死上百遍,慕容大人不用諫言,諫了也沒有用?!?/br> 范行止交握手臂,聲音黑壓壓的沉著,看了一眼皇帝,“下一個,仗斃。” 第二個玄甲衛(wèi)起身,握了一根軍仗上前,揪住抖抖索索的幾乎散了魂的囚犯按在地上,劈手就打! 軍中刑杖,和內(nèi)宮太監(jiān)所謂的廷杖完全不一樣,木杖中心灌了鉛,每一杖都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一棍子下去就是皮開rou綻,再幾下傷處就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殿中一片輾轉(zhuǎn)哀嚎,行刑的士卒瞥了一眼范行止的眼色,就把軍仗從囚犯的股臀處上移了兩尺。 幾仗落下,就聽到清晰可辨的骨骼斷裂、腰椎脆折,脾臟破裂的聲響。受刑囚犯的呼號由尖銳漸漸低落,漸漸的趴伏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第三個士卒立刻就上前把他拖走,再換一個人按到棍下。沒多久,旁觀杖刑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便軟作一團(tuán),嘔吐聲此起彼伏,漸漸竟有惡臭隨風(fēng)傳來。 鮮血順著玉石臺階涌出,竟然將殿外的樓清月尸身都染成血海似的紅。 慕容尚河狠狠盯著一個一個倒下去的囚犯們,額角青筋暴漲跳動,目光中幾乎能噴出火來! 這些人……這些都是慕容家不可或缺的人脈! 慕容家為了救出這些人,數(shù)日來殫精竭力的四處活動,如今,他們卻仿佛被從地圖上啟開的釘子般,被一個又一個的拔除,一個又一個的仗殺! ……為了江采衣,皇帝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血rou迸裂撕裂開的聲響撕扯著大殿中每個人的神經(jīng),那慘聲聽的人口鼻發(fā)酸,牙齒冷戰(zhàn),這聲音考驗的,也是皇帝和慕容尚河兩個人的心臟。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慕容尚河每猶豫一秒,慕容家就多損失一分實力! 慕容尚河的大腦頭一次出現(xiàn)了空洞,究竟是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珍貴的人脈流失,還是堅持到底要江采衣的命? 江采衣的命,值不值得他用慕容家用如此的代價來換? 終于,殺到第九個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被拖入杖下,他早已面無人色,行刑的士卒對著他的膝蓋先來了一棍,他就砰的一聲面朝下栽入滿是粘腥血氣的地板上。 “如何,慕容卿?”沉絡(luò)幾根指尖撐著偏側(cè)的額角,一頭漆黑長髮柔順委下,陽光薄薄的一層透下來,柔軟搖曳流動,竟似有了水底一般靜謐。 慕容尚河嘴唇劇烈顫抖,看向那個年輕男子,卻許久未曾做聲。 這人,是他曾一手教導(dǎo)的弟子,也是他最好用的手下;這人掌握著慕容家不少運轉(zhuǎn)中樞,這人,是他私生的兒子,一直在暗地裡為他慕容家賣命賣力! 沉絡(luò)見他沉默,冷笑一聲,毫不猶豫,“殺?!?/br> 士卒以全力高高舉起沉重的灌鉛木棍,照準(zhǔn)那人的頭顱就要砸下,眼看著下一秒就是腦漿飛濺崩裂的景象────“皇上!”慕容尚河慘呼一聲,“等等!” 士卒的動作停在半空,范行止眨了眨眼睛看過來,美貌的君王彎起唇角和美目,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 “請皇上釋放他們……” 慕容尚河的額頭抵在血濕慢慢的玉石磚面上,拳頭都因為攥的太緊而暴起青筋,死囚的鮮血順著磚縫蜿蜒而來,染紅了他的指縫。慕容家的老家主渾身輕輕戰(zhàn)慄,聲音似乎是從胃裡擠出來一樣,“皇上釋放他們,老臣,老臣答應(yīng)皇上就是?!?/br> 用這些人換江采衣一條命,不值得,不值得!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天平上能夠稱量的事情,皇上在天平的一端壓上了異常沉重的籌碼,簡直就想用鐵針撬開慕容家護(hù)身的底線,扎的他渾身一陣一陣都是劇痛! 老人眸中發(fā)出毒蛇般怨毒的光線,驟然抬頭緊緊盯著御座上年輕而美貌的帝王。 這個人為什么不像他的父皇那么好cao縱?這個人為什么要將他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地步! 于是慕容尚河扭著癟嘴唇,伏跪的身體一點一點昂揚起,如同垂死卻掙扎的毒蛇,從地板上漸漸直立起來,“老臣便答應(yīng)陛下,明日早朝就重新指認(rèn)兇手!公主和葉容華也當(dāng)守口如瓶,但是……” 他渾濁的眼球裡迸發(fā)出無比的恨意和怨毒,“但是衣妃娘娘不能繼續(xù)留在陛下身邊侍奉圣駕!無論如何,她是謀害樓常在的兇手,請皇上廢黜她!” 言下之意,我們可以不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她也不能繼續(xù)做寵妃! 范行止聞言緩緩舒了一口氣,看了皇帝一眼,暗忖,這事情就算是解決了。 雖然皇上喜歡衣妃,但是廢黜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頂多將衣妃先廢到冷宮裡住個幾日,哪天尋個由頭,再重新接回來也就是了。 畢竟是內(nèi)宮之事,誰也不好多加置喙,全在帝王一人掌控之內(nèi)。 對于這個要求,沉絡(luò)迅速給了慕容尚河一個和方才一模一樣的答案────不行。 這下不僅僅是范行止、葉兆侖和慕容尚河,連一直不吭聲的江燁都訝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沉絡(luò)。 慕容尚河提出這個要求,無非是心中憤懣,想著解決不掉衣妃的命,讓她吃吃苦也好。無傷大雅的小懲罷了,皇上怎么還拒絕? 江燁猶疑著開口,“陛下……臣女不賢,犯下大錯,焉能不罰?” 沉絡(luò)驟然彎起美目,身側(cè)榴花光影沾雨而輕豔,柳色初新,語調(diào)輕佻上揚,突然就多了一點曖昧婉轉(zhuǎn)的氣韻,“朕捨不得。” 明明是狠柔軟的調(diào)子,卻令在場的人心頭都是一陣壓抑煩躁,江燁皺起眉,定定看向頭頂那片豔麗華貴的天,“陛下,衣妃的性子臣懂得,看似柔弱楚楚,其實是個極激烈的,不好相與!皇上何以連罰都捨不得罰────” 說到最后,江燁的臉都微微泛起了青紫,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臉色更加蒼白。 “因為朕喜歡?!泵烂驳奶熳有σ饕鞯闹讣獯钪讣狻熬腿珉蘼犅?,江愛卿的妻室十幾年無德無賢……但你一樣喜歡。” 慕容尚河氣得渾身都在發(fā)抖,“皇上!” “大獵之后,即是北伐?!背两j(luò)卻突然換了話題,似是已經(jīng)不耐繼續(xù)留在雍合殿,站起身,長髮緋衣,衣上有金龍隱行,“北伐軍現(xiàn)在還缺先鋒將軍?!?/br> “……” “朕聽說慕容卿的嫡孫一心嚮往為國建功立業(yè),朕可封他為先鋒將軍,明日早朝之后,去丞相那裡報到吧?!?/br> 頓時,雍合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什……什么?!”慕容尚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紅光滿面,胸臆間所有的憤懣和怨毒全數(shù)褪去,心口激烈跳動,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難道皇上要鬆口,放慕容家的人進(jìn)入北伐軍?以此來交換江采衣平安? 軍部! 這么多年了,世族們的府兵在和瓦刺交戰(zhàn)的過程中被一撥一撥的消耗著,不成氣候。 蘇傾容把持兵部,不留一點縫隙,慕容家雖然掌握著北周的財權(quán),卻無論如何無法插手軍部。 北周世族有錢有權(quán),就是沒有兵! 如今,北伐,更是北周世族們的心頭大患! 正是為了安插人進(jìn)入北伐軍,他才會送慕容千鳳入宮; 正是為了將嫡系勢力混入北伐軍,他才會著急將江采衣逼上死路。 一切都是為了能在北伐軍將領(lǐng)的職位上打開口子,一切都是為了掌握北伐軍! 雍合殿巨大的蟠龍紅柱似乎能夠拱立上天,鮮血遍地,窗外卻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沿著宮牆下一溜山茶開的正豐盛,淡黃的花瓣豐滿若絲絨,幽然婉轉(zhuǎn)。 帝王的下顎微微揚起,緩步行至門庭大開的大殿門口,微微瞇起眼睛,似乎透過竹簾注視著前方層巒疊章的萬里江山。 他微微搭下眼睫,指頭拂上了帶著微微涼苦氣息的竹簾,光線一根一根錯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指肌膚上。 蘇傾容,死死守著兵部,不放一個世族子弟入軍。而今,他要打開這個口子,放慕容家的嫡子進(jìn)入北伐軍。 放進(jìn)來第一個人,就會接連放入第二個人,第三個,第四個,沒完沒了。北伐軍重要的將領(lǐng)職位,或許終究會被慕容尚河漸漸蠶食乾淨(jìng)吧? 有某種刀鋒般銳利卻鮮美的感覺滾動在舌尖,沉絡(luò)不由得泛起輕笑,慕容尚河,朕終究給了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那么,世族們就去征伐瓦刺吧,帶著這些嫡子嫡孫們?nèi)フ鞣ツ瞧菰T。 范行止“啊”了一聲,想起來陛下在最開始講過的那番話────你們想要什么,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后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xiàn)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原來,陛下早就已經(jīng)打算給出北伐軍的先鋒將軍一職,來換江采衣。 先鋒將軍的職位,再加上這些死囚的性命,慕容尚河根本就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 這比一個江采衣,甚至比一個皇后的位置都更加珍貴! 可是,陛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北伐軍是陛下數(shù)十幾年的心血,是丞相十幾年的心血! ****** 慕容尚河視而不見范行止難看到了極點的神色,喜形于色,連方才射殺死囚所染上的戾氣也一滴不剩,他欣喜若狂的連連叩首,“謝陛下隆恩!” 然后,便開始以美麗奢華的辭藻夸獎自己的嫡孫的軍事才能和皇帝的圣明,簡直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沉絡(luò)不耐煩聽這些,手一揮就打斷了他,“就這樣,明日早朝你給朕提出一個替罪羊來。不過要堵幽幽天下之口,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行。” 周福全上前打開了簾子恭送皇帝,頓時滿室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長髮帝王踏出門前輕笑一聲,“充國公主和葉容華兩人之間,選一個罷?!?/br> 說罷就轉(zhuǎn)身離去,只剩下一座腥氣滿溢的華麗宮殿和蒼白著臉頰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其中以葉子衿更為慘白。 ────慕容尚河得到的好處太多,慕容家得到的好處太多,他怎么可能會顧及這兩個女人的命運? 那么,替罪羊選誰?皇上心頭的江采衣是動不得的,慕容家的嫡女也不行,那么就只剩下葉子衿了。 葉子衿“啊”了一聲,迎上慕容尚河毒蛇般的目光,手肘一軟,癱在了雍合殿冰冷的地面上。 葉兆侖嘴唇翕動,顫抖著手要去扶女兒,卻被慕容尚河枯枝一般的五爪給緊緊抓住,入目的是蛇一樣貪婪的,冒著興奮血紅欲望的渾濁老眼。 “你知道皇上為什么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廢黜江采衣么?” 慕容尚河的臉上的皺紋上下左右蠕動,如同冬季的爬蟲一般,看得人打從胃部泛起不適,“因為皇帝想要立她為后!后宮的嬪妃如果被廢黜過,是無論如何不能夠登上后位的,皇上不容她的名聲損壞半分!有江采衣在,你以為你的女兒還有半分希望么?不如讓葉容華順?biāo)浦厶娼梢聯(lián)诉@個罪名,賣個人情給陛下罷────” “爹爹!爹爹!救救女兒,女兒不要替江采衣去死啊!”葉子衿聽到慕容尚河的話登時嚇得淚涕縱橫,手足并用的爬過一地血跡嘶聲叫喊,嬌憨小臉上有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奪眶而出。 葉兆侖想要去接住女兒驚駭?shù)陌l(fā)抖的身軀,卻被慕容尚河如同老蜘蛛一般緊緊巴住,他怔怔看著女兒,貼身衣物被汗?jié)窳?,緊緊黏膩附。 “慕容大人!”葉兆侖目呲欲裂,紅的幾乎要迸射開來,卻被慕容尚河上手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成器!”慕容尚河怒駡,“一個女兒又如何?你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女兒!葉家更不止這一個女人!等老夫插手軍部之后,江采衣就算坐上后位,老夫也能把她拉下來!你還有其他女兒可以做淑妃,做貴妃!分不清孰大孰小的東西!” 葉兆侖捂著紅腫的側(cè)頰癱在地上,目光涼冰冰的瞪著慕容尚河,耳畔是女兒凄厲的哭泣,他的嘴唇失去溫度的冰涼與麻木。 ****** 北周天璽帝十五年,天下隱隱有傳言,皇帝后宮發(fā)生了嬪妃私殺事件,冤死妃嬪的父親于刑臺御柱上觸柱身亡,而朝廷很快就對這件事作出了裁決────兇妃被廢,禁閉于廢宮,帝賜鴆酒白綾,三日后絕于含章殿。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雍合殿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幕幕。 慕容尚河和葉兆侖不知道的是,京畿大營中,曾經(jīng)有十萬之眾的羽林軍得到軍令,一旦皇宮中的談判破裂,他們的府邸就將要面臨滅頂之災(zāi)。 盛午的陽光熾烈,江采衣被沉絡(luò)命令回去竹殿,跪在清涼的蓮花磚上,等待君王回來。 慕容尚河得到皇帝口諭,很快就從兵部領(lǐng)到了先鋒將軍的印信。意得志滿的慕容家嫡孫慕容云烈一刻也不耽誤,敲響了丞相府的大門。 葉兆侖泱泱的癱在馬車裡,穿過熱鬧的集市,微風(fēng)撩起馬車的布簾,露出近乎于死灰般的面龐一角。 而慕容千鳳,北周后宮首屈一指的充國公主,踉踉蹌蹌的從滿地血濕中爬起,由侍女扶著回到華云殿,華云殿清麗高雅如在云端,卻在正殿下方有無數(shù)宮人來來回回忙碌。 慕容千鳳氣若游絲,有氣無力的扶著一位族妹的手淚盈盈的問,“這是在做什么?” 那族妹柔唇一顫,就落下淚來,“公主,皇上口諭,公主的華云殿名字太俗,給、給公主改了個殿名……” 慕容千鳳艱難的抬起頭來,看著頭頂正殿牌匾,在暑熱的金光下幾乎融化,那三個蒼勁有力,幾乎要破空而出的字在牌匾上橫成一道金色的刀戟────參商殿。 她足下一軟,幾乎就地暈倒。 參商。 參星居西方,商星居?xùn)|方,二者各據(jù)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永不能相見。 這個殿名就預(yù)示了皇帝永遠(yuǎn)不會再見她,她雖然貴為公主,卻就此住在了比冷宮還要冰冷的地方。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