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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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月。 北周後宮,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好時節(jié)。夏日濃郁芬芳,琉璃瓦在陽光中流淌著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魅紫嫣紅繁盛。 各種紛雜躁動在看似平靜的紅墻綠瓦中起伏,櫻桃紅、芭蕉綠,六宮紅粉佳人們也紛紛在這夏日中盛開的嬌艷。 只是嬌艷之下,是難掩的煩躁和驚慌。 ────蓬萊閣衣妃,已經(jīng)連續(xù)盛寵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皇帝陛下完全沒有召幸另外一個女人,不論是幾個小儀、小媛、剛剛升了常在的樓清月,還是葉子衿。 除此以外,六宮協(xié)理的事務(wù),沈絡(luò)也漸漸命內(nèi)務(wù)府總管交給江采衣處理。他并不一股腦的交給她,而是循序漸進,讓她一邊學一邊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宮都有眼線,這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對於江采衣的重視,慕容尚河、葉兆侖也都隱隱坐不住了。 當然,比葉兆侖更加坐不住的,是葉子衿。 %%%% “容華jiejie,咱們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 含章堂里,樓清月悶著氣在葉子衿的含章堂里打轉(zhuǎn),就看到葉子衿若有所思的轉(zhuǎn)著冰碗里的乳酪雪梨,吐出一口氣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葉子衿,被皇上寵幸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連一眼都沒再瞟過她! 剛剛提常在那幾天,內(nèi)務(wù)府有人猜測著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寵了,很是殷勤了幾天,她自然也過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過去,卻連提起她都沒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萊閣臨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內(nèi)務(wù)府宮女太監(jiān)們都對她愛答不理的! “整整一個月,皇上不但日日臨幸江采衣,甚至還總召她去御書房侍奉筆墨,聽……”樓清月臉一紅,左右看了看,才低聲對葉子衿嘀咕,“聽御書房外侍奉的小太監(jiān)說,有時候,皇上甚至會直接在御書房臨幸衣妃呢……這麼算來,衣妃承的雨露恐怕遠遠不止每天一次!這樣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會有喜了罷!” 葉子衿嬌憨的面容上帶著冷笑,瞥了樓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臨幸你,你也不會有喜。” 樓清月一噎,郁郁的低頭,頭頂?shù)那嗌珘嬜釉诘厣险粘龌秀彼ā?/br> 皇上他,根本就沒打算允許低位嬪妃生育皇子,所以她們這些人侍寢之後……都賜了藥。 葉子衿看著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麼好委屈的?本宮也賜著藥呢,那位衣妃有沒有賜藥我不知道,不過這樣下去……” 她冷冷哼了一聲,語義不言自明。 如此盛寵下去,一旦江采衣躋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會允她孕育皇子,萬一生的是個男孩兒,就是皇長子! 到時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進宮,也壓不住皇長子的母親!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萊閣的名字改成了什麼?”樓清月手壓在胸口,姣美的臉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閣!” 葉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樓清月。 朝夕閣……天長地久,與卿共渡,朝夕相見,不離不棄! 皇上竟然將江采衣的寢殿改做這個名字!……擺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見,朝夕共度了麼! 想起父親在前朝的艱難,葉子衿冷冷皺眉,揮開為她捏腿的繪箏,冷聲質(zhì)問樓清月,“最近讓你去畫蘭選侍那里多找找麻煩,你去了沒有!” 樓清月絞緊帕子,點頭,“小主,嬪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發(fā)的關(guān)照畫蘭了,不但暗里打點內(nèi)務(wù)府,還點了幾個特別機靈硬氣的小太監(jiān)去蘭芳苑伺候,嬪妾總是被擋在蘭芳苑門外面。” 葉子衿浮起一個淺笑,在柔嫩嬌憨的臉蛋上有一絲陰沈,“如此說來,他們二人交好,已經(jīng)舉宮皆知了?” “是,可……”樓清月思考了許久,小心翼翼的開口,“可是江采衣舉止有禮,雖然和畫蘭有所來往,但并不會十分親密,只是暗里照顧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著畫蘭,也不能憑著這個就栽贓他們有私情啊!何況……” 樓清月臉色一紅,“何況,後宮里的男子嬪御,只要不侍寢,要緊處都、都鎖著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葉子衿曾經(jīng)向樓清月和盤托出過自己的計劃────先引誘江采衣同情畫蘭,再設(shè)法捉他們私會,扣個穢亂後宮的罪名! 而樓清月的任務(wù)就是有事沒事去芳蘭苑招惹、作踐畫蘭,促使江采衣和畫蘭交往越來越密切,如此看來,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樓清月對這個計劃卻有些懷疑。 自從江采衣管理六宮以來,別的不說,對所有小主後妃們都非常公平。內(nèi)務(wù)府也被她看的很緊,對誰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負人的事情基本絕跡。 就算江采衣多照顧了畫蘭一些,也只能說是分內(nèi)的事情,皇上都沒說話了,她們有什麼好拿來做文章? 再說,就算是制造機會讓他倆獨處,那個畫蘭根本無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贓到江采衣頭上去? 葉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讓樓清月在大夏天里感到一陣寒氣。 “我自有辦法。” 她淡淡撇嘴,“且讓他們再密切一陣,我自會找機會除了那畫蘭私處的鎖,灌下催情藥,讓他倆被皇上親手捉個人贓俱獲!” 繪箏扭頭,對樓清月點了點頭。 “……小主對這件事如此有把握麼?”繪箏送樓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門,樓清月仍然不放心,握著meimei的手幾番詢問。 “放心,jiejie。”繪箏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對jiejie福了福身子,“jiejie,小主做事穩(wěn)妥,這次定能一擊必中,還請jiejie繼續(xù)協(xié)助小主。” %%%%% “娘娘,你這幾日總是很倦怠貪睡,快起來出去散散身子骨吧。” 嘉寧將江采衣扶起來,都已經(jīng)過了晌午,卻見她還是迷離的揉眼睛。 這幾天或許是暑熱難消,江采衣總是覺得想睡覺,再加上日日侍寢體力不支,總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寧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宮里齷齪陰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她可不認為江采衣貪睡只是什麼巧合。 這些日子,嘉寧將江采衣的飲食用度反反復(fù)復(fù)查了個遍,卻什麼異常都沒有。 沒有毒,沒有藥,什麼都沒有。 那娘娘為什麼會倦怠成這個樣子? 有一回皇上來,折子還沒批完的時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著了。一度她也曾懷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醫(yī)診治過後,只說是衣妃氣血虛浮導(dǎo)致困倦。 仔細思來想去,嘉寧過濾掉所有可能性之後,覺得,最近和江采衣時常來往的也就只有畫蘭,莫非……問題是出在他那里? 嘉寧小心翼翼的問江采衣,“娘娘,您待會兒可是要去太液池邊?” 江采衣頓了頓,然後點頭。 太液池邊,是畫蘭經(jīng)常葬花植樹的地方,樓清月總在那里堵著畫蘭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總要過去看一遭的。 嘉寧福身,“娘娘,讓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親眼看看,這個畫蘭有沒有給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麼怪東西?她浸yin內(nèi)宮多年,這個畫蘭如果身上藏香、水里下毒,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著嘉寧的臉色,微微笑了,“嘉寧,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畫蘭從來都是一個人,本宮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宮里的,他應(yīng)該做不了什麼,或許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罷了。” 嘉寧依舊固執(zhí),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隨她去了。 %%%%% 江采衣走出寢殿,來到朝夕閣的庭院,此時陽光艷麗的刺眼。 幾聲開朗嬌笑在朝夕閣里傾灑,嘉寧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風,秋菱她們這幾個小丫頭前幾日剪了風箏,正耐不住,趕著這會兒出來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閣分花拂柳,院子里開著金黃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燦陽里,秋菱和幾個年紀小的丫鬟們你追我趕的拽著繃緊的風箏線,精美的老鷹風箏隨風上青云,在朝夕閣湛藍的天空上飛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沖她招手,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發(fā)酸,江采衣噙著笑,舉起手,也沖那無憂無慮的可愛小姑娘招手。 她對於秋菱,總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偏愛。她那麼陽光那麼活潑可愛,總是精力充沛,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著天真和純潔。 就像,就像一個健康的、活潑的玉兒。 她多麼希望,玉兒也能這樣奔跑在陽光下,舉著高高的風箏,笑聲在風中揮灑,寫意人生,無憂無慮。 她才十九歲,為什麼覺得整個人都在蒼老,黑沈沈的,疲乏不堪? “嘉寧姑姑,你照顧好娘娘!” 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腳亂的扯著風箏線,銀鈴一樣沖嘉寧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開笑面,不舍的看著秋菱,一瞬間心頭暖流淌過。 那時候,玉兒對她說,jiejie,你要好好的。 風吹過一樹一樹的桂花。 她的玉兒,人生中最後一句話是,jiejie,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著淚,懷著恨,帶著無法填補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會負你,不會負你。 江采衣看著秋菱手上的風箏,似乎它托著她的思念,遙遙沖上云霄,將她的痛都帶高了,帶去天空,帶給她的玉兒。 “哎呀!” 正欣賞著風箏,卻見幾個小姑娘叫了一聲。 風吹大了,幾個風箏線絞在一起,秋菱她們在地上怎麼扯也扯不開。那幾只風箏做的又大又沈,攪在一起,風托不住,就倒栽蔥似的墜了下來! 好巧不巧,幾只風箏就掉在了朝夕閣的頂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這怎麼辦?如果硬拽,一定會把風箏拽壞的!”一個叫瓔珞的小宮女眼巴巴的看著卡在房頂?shù)娘L箏。 這幾只風箏都是她們辛辛苦苦扎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錦緞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玩一下,可不想就這麼廢了。 秋菱想了想,撓了撓頭,“要不然,搭個梯子去拿下來?” 幾人紛紛贊同。 由於侍衛(wèi)不能進入寢宮內(nèi)院,秋菱就準備找個太監(jiān)去,卻見那瓔珞早已經(jīng)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 嘉寧遠遠看到了立刻攔下,“瓔珞,你前幾日才崴了腳,房頂那麼高,你摔下來如何是好?” 這時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來好動,爬樹比猴子還靈活,她扯走瓔珞,蹭蹭蹭就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嘉寧和江采衣都來不及阻攔。 幾個人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們連忙站的遠了些,就看到那幾只一人高的風箏已經(jīng)快將秋菱的身影淹沒了。 秋菱蹲在房頂,用剪刀將纏在一起的線剪斷,然後一只一只扔下來,瓔珞她們連忙接住。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著額頭,搖了搖頭,正想斥責兩句,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歡天喜地的捧著風箏重新穿線去了。 “算了,總歸以後小心些。” 嘉寧板著臉教訓了她們幾句,這幾個宮女卻知道江采衣和嘉寧都是溫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樣吱喳了幾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風卷著落花,落在裙子邊。 “今年桂花開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釀桂花酒喝。” 嘉寧扶著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閣,只是走不遠,江采衣突然回頭,微微皺了皺眉。 “娘娘?”嘉寧見她疑惑,連忙停住腳步。 “嘉寧……”頓了頓,江采衣沈吟,“你絕不覺得,桂花有些太香了點?” %%%%%% 一季雪白的梨花,開了春天,再開夏天,整個太液池邊如同下雪的湖堤,遠處精致宮闕樓閣在水面上找出傾斜的影子。 太液池邊,畫蘭還沒有來,於是嘉寧收拾了石桌,擺上自帶的茶點。 太液池邊除了梨樹,又多出來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燦若霞光。 “娘娘,喝點明心茶。” 嘉寧沏好了一杯熱騰騰的藥茶,放去江采衣手邊。這藥茶是太醫(yī)院醫(yī)正開來的房子,用於調(diào)理江采衣氣血虛浮的癥狀,她找了好幾個太醫(yī)反復(fù)確認過,的確溫補,對江采衣很有好處。 江采衣順從的接過來,順從的抵在唇邊。 ……這個嘉寧姑姑,她總是無法拒絕。 她本來想要冷落嘉寧,最好不要彼此牽扯,她本就是為了報仇入宮,何苦連累別人? 哪知道,這個姑姑事無巨細的纏著她,圍來繞去,讓她每每無法拒絕,而且,嘉寧身上總有種氣質(zhì),讓她覺得有點像……娘親。 她真的喜歡嘉寧,喜歡朝夕閣里的每一個人。她總是很容易被純粹的善意和溫暖打動,深深的喜歡,然後……失去。 ……想個辦法,讓嘉寧出宮,嫁個好人家吧…… 這麼想著,舉起杯子正要喝,就聽到一聲淺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絕對不會碰那杯茶一根指頭。” 江采衣一驚,扭過頭去,蒼蒼滿目的梨花間,清秀的白發(fā)男子抱著一包梨花瓣,發(fā)絲如霜,淡淡看著她手里的明心茶。 畫蘭緩緩走過來,連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徑自走去梨花樹下。 嘉寧大驚,連忙取出銀針試了又試,聞了又聞,卻怎麼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茶有什麼異樣。 “娘娘……” 猶疑的看著江采衣,嘉寧連忙追去畫蘭身邊,“畫蘭公子,你說,這茶有問題?這是太醫(yī)院醫(yī)正開的明心茶,里面都是溫補的藥材啊。” “我知道。” 畫蘭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寧,“我入宮之前學過醫(yī),明心茶的味道,一聞就知道。” 嘉寧急道,“畫蘭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親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絕對不可能摻雜其他東西,請公子告訴奴婢,這茶里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麼下的?” “茶沒有問題。” 畫蘭終於轉(zhuǎn)過身來,白發(fā)在陽光里展開散落,他這幾日得了江采衣的關(guān)照,終於養(yǎng)出了些rou,不再是骷髏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態(tài)。 “有問題的,是這些花。” 他淡淡的說,掐下一朵木槿花,遞至嘉寧的眼前。 木槿花開,盛烈而芳香,在陽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紅的,被陽光曬得仿佛綢緞,燦若云錦。 “明心茶里都是溫補的藥,木槿花單看也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明心茶里摻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種慢毒,太醫(yī)也診不出來。喝一次兩次不打緊,長期喝下去,能要人命。” 畫蘭將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陣清風拂過,木槿花動,花粉在陽光中異常清晰,緩緩隨風飄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風,娘娘又喜歡來太液池飲茶,也不知誰在這里種了這麼多木槿花,只要起風,就有無數(shù)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畫蘭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總有一天會睡到再也醒不來。” 嘉寧臉色天青咬緊牙,重重拍響桌面,“樓清月!” 這里的木槿花是樓清月種下的,她親眼見過! 其心可誅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樓清月總在這里堵畫蘭,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習慣。她只怕是早早就籌備好了這些花,種在這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這件事……” “到此為止。”江采衣心里一扯,深深吸氣,將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們自己帶來喝的,樓清月只是種了花,她有一百種借口脫罪,這件事,咱們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總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聲,將心頭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去,對畫蘭道謝,“公子,謝謝你。” “不謝,奴才只是還娘娘這些時日來的照顧的恩情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轉(zhuǎn)過了身去,拂開地上的泥土,將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懷中。 他就這麼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種樹。 等著,他心愛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謝謝你。” 江采衣走去,說了許多個謝謝。 “畫蘭,謝謝你。” 畫蘭不明所以,轉(zhuǎn)過頭來,“娘娘,說一個謝謝就夠了。” 她搖頭笑,“不夠。” 第一個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個謝謝,是謝你有這麼一頭美麗的白發(fā)。是的,美麗。 第三個謝謝,是謝你讓我知道,原來可以如此堅持的愛著一個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這麼一個人。 蒹葭,我雖然不能做你的愛人,但是這并不代表我沒有在愛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愛著。 %%%%%%% 大雨傾盆。 夏日總是頗多雷雨,而今日還沒到晚時便電閃雷鳴,陰云滾滾的壓下來,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見五指。 轟鳴聲仿佛從地底傳來,震得地磚隱隱發(fā)顫,窗外狂風呼嘯,忽然一陣刺目白光,閃電如蛇照亮了朝夕閣的桂花樹,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 嘉寧連忙關(guān)好窗,只覺得心神不寧。 朝夕閣前懸掛的數(shù)十盞巨大宮燈在風中搖擺被雨水澆熄,被風吹的燭火僅剩一線昏黃,在風雨里飄搖不定。 總是有種莫名的心慌意亂感。 巨大閃電劈裂黑霧,刺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扎的人腦袋痛。 江采衣對著燭火思考問題。不多久後,就是皇上舉辦的大獵,到時候……江采茗一定會出現(xiàn)在獵場,她會用什麼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謀求進宮的機會? 要不要……幫她一把? 江采衣?lián)崦郎蠠耐⒌拇执笙灎T,五指收緊。 燭火微微一條,青白閃電將她的臉映出青白顏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傳來,伴著濃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頭! 不對! 窗外那麼亮,紅亮紅亮,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地板發(fā)出灼燙的溫度,窗戶縫里,竄入橘紅色的隱隱火光! 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恐懼,頭皮一層層發(fā)怵,寢殿里只有江采衣和嘉寧兩個人,兩人對視一眼,卻已經(jīng)來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間呼嘩而起,將朝夕閣埋葬! “不好了!朝夕閣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寧姑姑在里面!” 巨大火光沖天,陣陣木頭和綢緞的焦味從火光中傳來,雨水也澆不滅這樣巨大的火!何況夏日的雨本來就是大白雨,一會兒功夫也就小了,火勢卻越來越大! 太監(jiān)宮女們驚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撲火,卻怎麼也遏制不住這樣狂烈的大火! 朝夕閣如血燦紅,被烈火籠罩,染紅了烏沈沈的天際,劈啪之聲霎時間不絕於耳,瓊樓玉宇付之一炬,遙遙傾塌。 %%%% “娘娘……娘娘,你干什麼!” 嘉寧發(fā)出一聲凄厲慘叫,巨大火柱從房梁上塌下來!滾落無數(shù)火焰。 江采衣將榻上唯一的一床錦被扯下澆上了水,裹在嘉寧身上,不顧她的掙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寧的背上,將她打離開那節(jié)燃燒的滾木! 黑煙嗆得人說不出話,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開那節(jié)原木,一手揪著裹著水被的嘉寧! “娘娘!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 嘉寧還沒有叫出聲,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緊緊掐入,幾乎見到血rou! “別廢話,走!” 地上被赤炎燒的仿佛炭火,嘉寧掙扎著想要解開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瞇,帶著強烈的煞氣,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擊打在嘉寧的肩肘處! “娘娘!”劇烈痛楚傳來,骨頭崩裂了,嘉寧疼的身子一彎,再也沒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氣! 她就這麼被又拖又拽的,來到鮮紅火舌狂燒的門口! 前方的雨氣透過火墻穿來,整個宮殿發(fā)出吱吱啞啞不堪重負的聲響,火光外有混亂的身影閃電般的奔忙交錯,可是無論怎麼潑水也救不了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萬不能獨自留在這里!娘娘!” 嘉寧哭著,淚流滿面,啞聲喊,臉上卻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閉嘴!聽話!”江采衣沒空和她羅嗦,拉起水被裹緊她,用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推! “────娘娘!” 凄厲聲響傳來,嘉寧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火墻大門,滾落在灼燙的青石臺階上! 她連忙掙開被子,拼命要沖回燃燒的朝夕閣! “娘娘,娘娘還在里面!” 嘉寧逆著風呼嘯,手足并用的掰開太監(jiān)們阻攔的手臂像殿內(nèi)爬去,夾帶著雨的風如同強鞭抽打,強烈的桂花香氣沖天,滿宮的人亂成一團。 精美的雕花大門被火焚成灰,發(fā)出咯吱的一聲響,緊接著殿門坍塌,在青石臺階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衛(wèi)呢?快叫侍衛(wèi)們來啊!” 嘉寧大聲嘶叫,殿外的鐵甲侍衛(wèi)們齊齊包圍在朝夕閣周圍,背水批氈,準備豁出命去救人! “嘉寧姑姑!門塌了!沒有可以進去的地方啊!” 耳邊是雜亂的呼喊。 大火沖天,沈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壓垮整座宮室,朝夕閣的宮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在雷電雨水中仿佛一只痛苦呻吟的巨獸,就要散架! %%%%%% 帝寢宮。 周福全聽了朝夕閣傳來的消息,登時臉色大變,不顧阻攔沖入帝王的寢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沈絡(luò)還未就寢,一手只在頰側(cè),也不抬眼。 “說。” 他淡淡出聲,身上籠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長長的袖彌漫開來,仿佛安靜極了的霧,他坐在高高的金竹節(jié)燭臺中間,垂眸看著手里的書卷。 “皇上!宮里走水了!”周福全連氣也喘不上來,卻見皇帝只是緩緩翻過去一頁。 “朕說過,什麼事都不許來打攪。這麼點事……你是來找死的?” 沈絡(luò)冷笑,指甲輕輕敲了一聲桌面,目光依舊停在書上。燭火將他袖口的繁花落盡的合歡花映清晰婉轉(zhuǎn),長發(fā)隨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煙流水畫屏幽,生生一種艷枝春透的傾國色澤。 周福全慌得連忙跪下,花白的頭發(fā)被雨水淋得透濕,“皇上!是朝夕閣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里!現(xiàn)在都還沒出來!” “什麼?!” 高大優(yōu)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輕的天子在那一剎間渾身迸發(fā)出的劇烈撕骨的煞氣! %%%%% 沈絡(luò)趕來朝夕閣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火光沖天,紅霧般灼亮升騰搖搖欲墜的宮殿。 大火發(fā)出嗶嗶啵啵的吞噬聲響,焦黑的氣味從大火中傳來,地面都被燒的燙手! “皇上……” 聞訊趕來的葉子衿、樓清月等人均艷妝無暇。而樓清月更是梳了精細的飛天髻,幾個紅粉美人嚶嚶哭著擠在朝夕閣庭院,慌亂的指揮著滅火,卻絲毫不見成效。 幾個侍衛(wèi)潑命要沖進去,卻都被大火逼退,沈絡(luò)眸子一沈,一手搭上了從臺階上踉蹌退下的侍衛(wèi)的肩。 “皇上!” 周福全驚叫!就看到沈絡(luò)一把抽出侍衛(wèi)腰間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啊!朝夕閣就要塌了!”侍衛(wèi)看他身影漂移,連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沈絡(luò)劈手扇開他,飛身而去,火光帶著燙熱撲面而來電光石火間,他攬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揚,對著燃燒的窗欞一舉劈下! 就連臺階下數(shù)米外的侍衛(wèi)們都被這一刀激得毛發(fā)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發(fā)緊!這一刀雷奔電掣,一往無回。一柄侍衛(wèi)常佩的鋒銳短刀,竟然在短短兩尺距離中劈出了破空厲嘯!這一劍,就算連整個宮殿一起斬落,也是決無顧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絲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鐵爪撕開了整片窗欞! 巨大氣浪撲來,有如天河倒傾,白浪滔滔飛流,窗內(nèi),是一片腥紅火焰! 葉子衿、樓清月她們瞠目結(jié)舌,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luò)毫不猶豫,沖入火海! 驕陽似火,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緋色的衣擺,漆黑的長發(fā)隱沒在火中。 “江采衣!” 他喚她。 雷聲隆隆,閃電劈裂天空,他的聲音穿透了火海,滾滾熱濤撲來。 沈絡(luò)踢開落下的火柱,滾落的火球,終於在一個黑煙彌漫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睡在濃煙里,不知生死。 火勢太大,濃煙撲入口鼻,他看著她,每一舉手、一抬足,都仿佛背負著泰山五岳一般艱辛,丹田里越發(fā)劇烈的疼痛。 為什麼,會痛。 某種劇烈的東西在胸口掙動。 她不知道會不會醒來,她好像一個惶然的小動物,縮在火中,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燒到消失。 “江采衣。”沈絡(luò)喚著,揮開了濃霧,將她抱起來。 懷里的姑娘動了一下,睜開迷離的眸子,眸如秋水泓,黑白分明。 火舌填上衣袖,肌膚都在隱隱發(fā)燙,頭頂是紅龍似的烈焰。她眨了眨眼,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袖,低低啞啞的吐出兩個字────快走。 一眼淬火,半晝幻夢,經(jīng)年灼痛。 被她碰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沈絡(luò)攬她入懷,回身一掌拍去,掌風帶著凌厲呼嘯將窗口的磚石打穿! 那身影仿佛穿過火燒云的利箭,氣勢凌厲霸道,殺機四溢,動靜間飛速轉(zhuǎn)換,繞開層層大火,飛身而出! 剎那,燃燒的宮闕在兩人身後坍塌。 一時天地寂靜,眾人耳中只有嗡嗡轟鳴。 他們的天子懷中抱著纖薄的女子,仿佛在默片中一般,衣擺在閃電中拖出艷麗的尾跡。 皇上動了內(nèi)力,飛身而出的剎那,巨大磅礴的氣浪隨著他的動作迸發(fā)開來,連不懂武功的人都難受之極,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wèi)更是臉色一白,幾乎當場就要吐出血來。 帝王的手指扣在江采衣的頭頂上,緊緊壓著那一顆小巧的頭顱。 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朦朧間睜眼看去,頭上是針豪般的冷雨和陰濃的天空,而他襟口的綠色寶石如同一汪碧色的水,幽艷而清冷。 如同一步一灣泉水,仿佛月弧泛光,綠色的,微明微暗的光芒。 %%%%% 將江采衣放下地,早有懂醫(yī)的太監(jiān)趕來,伸手去探她的口鼻,卻被沈絡(luò)握住手扳開。 “她沒事。” 美貌的帝王淡淡的說,鳳眸略略發(fā)寒,那太監(jiān)連忙垂頭退下,不敢再碰她。 沈絡(luò)轉(zhuǎn)過身去,雨絲滑過長發(fā),周福全連忙趕來以白絹擦拭帝王被火熏黑的指尖,一面抹眼淚一面替他打好傘。 嘉寧趕去扶起江采衣,她咳嗽了一陣,冷雨一澆,頓時清醒了許多。 “娘娘,是皇上救了你。” 嘉寧緊緊抱住江采衣又哭又笑,“娘娘,皇上親自沖進大火救了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 江采衣應(yīng)著,轉(zhuǎn)過頭去。看到沈絡(luò)正在低頭擦拭著手腕,此時大雨已經(jīng)過去,卻仍然有冰涼的雨絲,順著他衣擺的刺繡蜿蜒滑落。 他站的很近,面色平淡,漆黑的睫毛,月光下一雙仿佛含著春光的眼睛,卻好像隔一程山水,和她坐望於光陰的兩岸。 不懂。 她真的不懂。 他為什麼…… 目光驟停,江采衣頓住。 一只搖搖晃晃的螢火蟲,在風雨里仿佛舉著一盞幽幽孤燈,吃力的飛著。 它似乎是太冷了,想要拼命靠近火焰,搖搖晃晃的朝著燃燒的火堆飛去。 “哎呀!” 葉子衿厭惡的驚叫了一聲,舉起手隨意扇打,那只小蟲虛弱的撲騰了一下,就掉落在泥水里,尾巴上的火焰熄滅了,只是一只丑陋的,再也不會發(fā)光的蟲子。 江采衣緩緩的挪動雙腿,挪入泥水里,將它撈起來攥入手心里。 jiejie,我會變成一只螢火蟲。 我不會走遠的。 春日堤柳,一年一年開春,一年一年落花,再也沒有玉兒。 那麼她就算死了,又怎麼樣呢? 又怎麼樣呢? 火焚的恐懼,冰冷的雨水,江采衣背對著眾人,握緊那一只小小的蟲子,彎弓身體,咬緊牙,淚流滿面。 遠處火焰燒的更高,熱氣撲面而來,夾帶著清冷的雨絲。 一冷一熱激來,她冷的牙齒打顫,卻緊緊握著手里那只死去的小蟲子。 %%%% 突然,濕冷的雨水驟停,雷光也似乎被什麼遮住,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站在她的頭頂,替她擋去瓢潑大雨。 前方火光粼粼,江采衣抬起頭來,面上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沈絡(luò),站在她的面前,長發(fā)濕潤,膚如白玉。 一柄紫竹骨傘撐在手間,他肩膀上有涼雨打落在絲綢上的淺淺暈開痕跡,雨滴從傘面上九枝墨色翠竹的光滑釉面上滑落下來,在幾根竹骨頂端掛下串串銀色的珠簾。 沈絡(luò)揮退了侍衛(wèi)和嘉寧,彎下身,將她拉起來。 他的懷里有雨水的濕氣,庭院里是大雨澆透了焦木的氣味。 那傘并不大,不夠遮掩他們兩人,她卻再也沒有被雨絲濺上一滴,帝王的背後被水沾濕,卻只是傾斜著傘,將她護的妥帖。 “皇上。” 她悶悶的叫,沈絡(luò)低下頭來,柔軟的唇瓣抵上她的額頭,是她從來沒有領(lǐng)略到的溫柔。 “沒事了。” 他說。 “朕來了。” 他的衣袍下有泥水濺上的黑點,可見他是一聽到出事,便棄了帝輦徒步趕來。 美麗的帝王的長發(fā)披散著,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里散開而落,青色的蓮花開在袖口,還隱約沾著被火舌燒灼過後的黑青。 春山如笑眉如語,秋水為神玉為骨。 這是北周的皇帝陛下,他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笑語殺機,人命螻蟻,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後宮許許多多女子的丈夫。 可竟然是他。 怎麼也想不到,是他。 方才,在火中,她那樣驚恐,有一霎那,炎熱舔上腳踝的時候,她真的滿心滿眼都是恨! 恨她還沒有來得及報仇,恨她還沒有親手手刃江采茗,恨她還沒有親眼看到仇人在眼前凄慘輾轉(zhuǎn),她慌亂的火場中亂竄,胃里、喉嚨中中竄上一陣陣獄火灼燒的痛楚,比滿室嗆人濃煙和狂火更令她痛苦! 偏偏痛苦中,又生出一種隱隱的渴望的安然,她仿佛在煙火中看到了娘親,看到了玉兒,看到了蒹葭。 有什麼極快的影像在眼前飛奔而過。 透過茫茫紅色,她仿佛看到了春陽下碧波萬頃的旭陽湖,還有家里的庭院里,千絲萬縷的綠色柳枝綢緞一樣溫柔,樹下的藤椅中,玉兒笑著低頭卷起長長的柳葉,然後就吹起了悠揚的小調(diào)子。 而娘親……娘親手里搭著衣服,滿目溫柔的看著她,歲月比流水更美好。 恍然間,蒹葭也在那里,銀絲如雪,朗聲笑著,華麗的尾鰭滑動著水面仿佛輕紗一樣透明而晶瑩。 真的好想就這樣走過去。綠柳安然,馨香溫暖,她想和他們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了。 真的真的永遠都不想要再分開了。 可是,她又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她答應(yīng)了玉兒,要好好的。 世事滄桑,歲月流轉(zhuǎn),不管面前的抉擇多麼的痛楚艱難,不管內(nèi)心如何的疲憊無奈,她始終記得,她曾經(jīng)如此承諾過心愛的meimei。 江采衣就這樣迷惘的蜷縮著,一面恨,一面渴望,心在冰冷與烈焰中沈浮,恨不得化作厲鬼去向仇人索命,又恨不得就此死去,將一切灰飛煙滅。 然後,燃著火焰的窗欞就那樣被人掌風破開崩裂,她看到在漫天火焰中飛散開艷麗的紅色火星! 半天紅光,廢墟一片,她的夫君從火焰的縫隙中出現(xiàn),妃色的衣漆黑的發(fā),連地都是灼燙熱的。 她的手腕被他扣著,口鼻被他捂著,她整個人縮在他的懷里,從漫漫大火飛身而出,落入宮殿外那一片清涼雨霧中。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她這樣趕來。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在這樣要命的時候?qū)λf,沒事了,我來了。 這個初見就令她驚艷卻也恐懼的男人,在奪命的夜里為她而來,為她驅(qū)趕了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將她一手拉出奪命的泥潭。 “皇上,” 她低低的又叫了一聲,就感到沈絡(luò)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 是誰家男子,他的手臂如何能有這樣刻骨銘心的溫暖? 沈絡(luò)垂著濃密睫毛,伸出手去,將江采衣死死攥緊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里面躺著一只濕冷丑陋的蟲子。 而她,在那般狂烈妖火中都不曾掉一滴眼淚的江采衣,在眾人背過身去的瞬間,握著一只死掉的螢火蟲,哭的淚流滿面。 這少女,為什麼會有這麼痛楚心酸的模樣。 一種莫名的悸動從此刻開始深植心間,恍惚而朦朧,周身縱有瓢潑大雨也不能痛斷割舍。 “江采衣。” 沈絡(luò)開口,聲音低沈而魅人,雨水中帶著模糊。 江采衣,是他為自己挑選來,費心培養(yǎng)的儲後。 他喜歡她的堅韌,也欣賞她寵辱不驚的韌性。入宮許久,他盛寵過她、冷落過她,三宮六院之中只有這一個女子有令他贊賞的秉性,有他不討厭的容顏,有值得培養(yǎng)的資質(zhì)。 他希望的皇後,應(yīng)該在這個時刻迅速站起來,挺起背脊嚴查火災(zāi)起因,威嚴御下,將嫌疑人員全部拘禁,殺也好刑也好,總歸不應(yīng)該蹲在那里,哭的像個小孩子! 這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樣。 他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皇後,而不是一個軟弱的女人。 可是。 可是對這個女人,他卻無法強加任何應(yīng)該。 沈絡(luò)輕輕笑了,漆黑的眉目彎起來的時候,有種似乎對什麼很無奈的樣子,卻又帶著淺淺的寵愛的笑意。 他彎下頸子,將一臉雨水,連清秀也談不上的狼狽小女人給摟緊了,側(cè)頭吻她濕涼的眼角。 語調(diào)輕的柔的,似乎怕碰壞了她。 風搖蕩,雨蒙朧,翠條柔弱花頭重。 “被什麼東西戳動痛處了吧,一只小蟲子也值得哭成這樣。” 他舉著傘,牽著她來到梨花樹下,一片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積在地上。 幾宮嬪妃呆在原地,葉子衿嬌憨的小臉幾乎已經(jīng)扭曲,差點扭碎了手里的錦帕。 沈絡(luò)看江采衣蹲下身去,在濕潤的泥土里挖了一個小洞,將那只熄滅了燈火的小蟲輕輕放進去,用心埋葬。 “江采衣,你……” 他剛剛開口,她卻突然飛撲而起,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頸子! 她摟的那樣緊,那樣用力,她的臉頰緊緊抵在他的頸窩里,似乎在凝聚著什麼力量! 沈絡(luò)一動不動,舉著傘,靜靜站著任她摟抱。 這個姑娘,渾身顫抖,牙齒打戰(zhàn),她揪緊了他的衣服,小口小口喘息,發(fā)出低低的,近乎於痛楚的哀泣。 ……他本來應(yīng)該立即推開她。 一個小女孩般哭泣撒嬌的嬪妃,并不是完美的皇後人選,不配被他繼續(xù)栽培。 可是。 可是。 她抱著他,將所有的重量、所有的難堪埋入他的懷中,她此刻只是個女人,他的女人。 “沒事了。” 沈絡(luò)微微輕嘆,濕潤的手指扣上她微微顫動的後腦。 懷里的姑娘掙動了一下,抬起眼睛,那一瞬間他幾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皇上,請再說一次那句話。” 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目光如同黑夜里燃燒的火,炯炯發(fā)亮。 “沒事了。” “不,不是這一句……”她更緊更緊的摟住他,似乎寧愿放棄呼吸,也要再聽一次。 沈絡(luò)就微微笑了,這時候雨已經(jīng)停歇,云散天開,露出了傍晚霞光流艷相皎潔,他在傘下,漆黑的長發(fā)緋色的龍袍,仿佛妖艷舒展的海棠。 他緩緩說,輕緩溫柔,“江采衣,我來了。” 是了,就是這一句。 她覺得心底被什麼填滿了,溫暖的,火熱的,讓她眼眶發(fā)酸,幾欲落淚。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她似乎用了一生的時間在等待,就為了等到有人能在這樣的境地里,毫不猶豫的對她說這三個字,我來了。 為這三個字,她也要為他做一個好的嬪妃,忠誠的,忠心的。即使無關(guān)愛情,也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這是她的夫君,對她有再生的恩情,他哪怕要她去做替死鬼去做盾牌,她也不會猶豫。 他的手臂濕潤,有力的透過她腰部的肌膚穩(wěn)穩(wěn)傳過溫熱,她緊緊的抱著,即使知道這樣如此失態(tài),她不愿意放開。 從來也想不到,這個男人的懷里竟然讓她感到如此安全,她被用心保護著,似乎什麼樣的風雨也吹打不到。 江采衣動了動嘴唇,悄悄將唇印在他襟口的綠色寶石上,默然的說著,陛下……謝謝你。 許多年後,時光溫柔經(jīng)過,那麼多人來了又走。 她從不曾忘記,在這樣的一個雨夜,是他趕來,給了她生的希望。 就是這樣,用青色絲絳挽就了心結(jié),雨絲水光瀲滟了雙眼,他是她一生的水源。 愿我如星,君如月。 %%%%% 這大火來的蹊蹺,差點要了江采衣的命,自然不可能不查。 周福全很有眼色的搬來華麗的木椅,就見沈絡(luò)手掌一翻,將采衣抱上膝蓋,垂眸很是仔細的替她擦著受傷了的皮膚。 葉子衿和樓清月以及幾個低位嬪妃尷尬的站在一旁。皇上沒有賜坐,她們自然只能站著。 樓清月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惡狠狠的瞪著被抱在帝王膝蓋上的衣妃。 ……真恨不得被火燒的是她自己,才可以如此溺愛的被帝王抱著。 太監(jiān)侍衛(wèi)們來來往往忙亂滅火,一個侍衛(wèi)抹掉臉上的黑灰,單膝單手點地,“陛下,這火水撲不滅,怕是……有油!” 江采衣微微一動,直起身來,緩緩走下地。 她的臉色蒼白,但是依然平靜,似乎那瞬間的崩潰已經(jīng)愈合。 沈絡(luò)放開她,就見到那單薄的身影獨自走去大火狂燒的朝夕閣,仰頭看著染紅半天的火焰。 那有著清涼黑眸的姑娘定定站在火焰前,聲音穩(wěn)定,“用沙土滅火。” 侍衛(wèi)們領(lǐng)命而去,一袋袋沙土背進來,飛揚而上,壓滅了升騰的大火,橘紅色的火星一點一點熄滅。 火燒的蹊蹺,朝夕閣人并不多,如果有人縱火,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可是從頭到尾,侍衛(wèi)、太監(jiān)和宮女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人員點火。 江采衣扭過頭去,就看到沈絡(luò)淡淡垂著睫毛,潔白手指上染著黑灰,從無數(shù)焦土中抽出一根長長的鐵針,鐵針從腰部被掰彎曲,形成了一個倒鉤的形態(tài)。 “恐怕,這就是原因。” 沈絡(luò)用指尖托著它,周福全連忙上前將灰燼里的鐵針擦干凈。 江采衣接過來一看,頓時清醒,猛然抬頭看向沈絡(luò)。 美艷的帝王勾了勾嘴角,擦干凈雙手,交握起雙臂。 ……那是,避雷針。 有人偷偷的將朝夕閣的避雷針掰彎了。 夏天雷雨交加,閃電頻發(fā)。而這個被掰彎的避雷針,針尖向下沖著房頂。雷火劈上它的時候,順著彎折的鐵針傳導(dǎo),很容易打中房頂! 而朝夕閣是用檀香木建的,引起大火并不意外! 不止如此。 ……為什麼大雨澆不滅這火? 江采衣摸著地上略顯膩滑的雨水,雨水中帶著桂花香味……她頓時明白了。 有人在朝夕閣抹了油,雨水澆不滅油燃的火,而聞這味道,應(yīng)該是桂花頭油。 “可是……什麼人能如此明目張膽的在朝夕閣抹油?” 江采衣左思右想,仿佛在迷霧中抓住一點點線索,又很快繞開。 心底隱隱不安。 手指被纏住,她轉(zhuǎn)頭,沈絡(luò)艷紅的唇輕輕抵進,帶著笑意,微微彎折的艷麗鳳眸。 “傻丫頭,連這個都要朕來教。” 帝王搖了搖頭,一手挽著她,秀麗的手指微微插入濕潤的青絲,梳理間微微散著海棠的香味,他按住江采衣的肩頭,低聲說,“要給你的朝夕閣抹油,不需要全抹,放在房頂上即可。” 是了…… 給整座朝夕閣抹油動作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而夏日落雷雖多,但雨水也多,為了不讓雨水澆滅這火,就一定要放油。 有人將許多桂花頭油制作的油塊悄悄放在避雷針旁邊,雷火擊中避雷針,自然會燒著桂花頭油塊,而油塊遇到大火就會很快融化,奶油一般的融開。 然後,雨水會將濃油沖散,自然而然就裹滿了整個朝夕閣! 雨水是澆不滅油火的,反而越?jīng)_,桂花油散的越開,火勢更兇猛。 這就是為什麼她之前會在庭院里聞到過濃的桂花香味! “當真細膩的法子。” 沈絡(luò)輕笑,他的唇在她耳畔微微溫熱,她莫名的心里一顫,脖子就縮了縮。 夜色降臨,身側(cè)的帝王一身緋色的龍袍,黑色的長發(fā),他背後是盛開的梨花和桂樹,星光中梨樹枝葉間伸展,仿佛指頭要觸碰到天空。 他的嗓音如梨花輕落,卻刺入她心底,激蕩起微弱的漣漪。 沈絡(luò)很是喜歡看她這般有點無措的小動作,越發(fā)挨得近了,胭脂汁浸染般的紅唇開合,“采衣,好好想想,最近都有什麼人上過你的屋頂?” 聞言,江采衣背脊微微一凜,眸中瑟瑟的寒意竄上腳底……糟了。 最近在眾目睽睽中上過屋頂?shù)摹挥心侨諡榱藫祜L箏而搬梯子上去的秋菱! 嘉寧姑姑聽到皇上這話,猛然轉(zhuǎn)頭去看庭院里和其他宮女一起忙亂收拾殘局的秋菱,心底寒的直發(fā)冷! 難道、難道是……? 沈絡(luò)微微舉起袖口,形狀優(yōu)美的指尖壓在彎起的柔軟唇中,似笑非笑的看著江采衣,青山似嫵媚,端看她如何處理這件事。 “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去休息……嘉寧!” 江采衣冷冷一喝,阻止嘉寧想要走去質(zhì)問秋菱的腳步! 沈絡(luò)坐回帝輦,微微濕潤的睫毛下,目光黑沈而幽涼,緋色刺繡衣袖貼在白玉般的指尖上,他笑而不語。 江采衣捏緊手……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到此為止! 做這件事的人,既然出手,就一定準備了完全之策的後招。她敢打賭,如果搜宮,在朝夕閣許多宮女,包括秋菱、嘉寧的房間里,一定有人事先放了桂花香油塊栽贓! 而秋菱那日爬房頂……一定也是遭人利用。 她相信秋菱,相信這個小姑娘,她沒有理由害她。退一步說,就算秋菱真的要害她,她也不想計較。 她入宮,本就為了報仇,何苦拖著不相干的人下水? 如果不能獨善其身,至少至少,不能讓無辜的人受牽連。 “皇上……”江采衣扶著頭,似乎被火熏得暈了,身子一歪,向著帝輦倒去。 美貌帝王含笑伸手接住她軟倒的身子。 “臣妾受了驚嚇,頭好疼,撐不住了,皇上可否帶臣妾去休息?” 她放軟了音調(diào),緊緊纏住沈絡(luò)的手臂,面朝著帝王雙眸打開,清醒而溫潤。 沈絡(luò)的手指順著她的背脊探下,停在腰臀相接的地方,微微一緊,就將她捏出了微微的顫抖。 “這件事是誰做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江采衣仰頭,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嘀咕,“重要的是,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 沈絡(luò)的眉角輕挑,輕柔的衣袖口翻轉(zhuǎn),褪到了肘上,一線肌膚白得驚心動魄,漆黑的發(fā)絲在月影下幽黑朦朧。 “哦?……這話怎麼說?” 懷里的姑娘濃密睫毛下,是一雙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就會是誰做的。”她咬牙小聲說,“與其今日找到真兇,不如留著給皇上當把柄。” 沈絡(luò)聞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顫動。 修長白皙手指插入她的發(fā)絲,他低垂著頸子,額頭抵在她的唇邊,那一頭流泉般柔順長發(fā)如墨如匹傾灑在他耳側(cè),衣袂如同豐盈花瓣慢慢鋪開在身畔,給人一種極艷麗的感覺。 而他把她抱在膝頭,宛如白鶴斂翅,將最心愛的伴侶收攏懷中保護,小心翼翼,輕軟軟喚一聲,“采衣,你很好。” 細密濃睫下鳳眸中似有妖異春水流光,沈絡(luò)贊賞的揉了揉她的發(fā)絲。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能追究。 且不說敵人一定已經(jīng)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貿(mào)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損兵折將,中了敵人的計中計。 她裝病昏倒,為的就是在拖延時間,只要拖延了時間,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是個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對付誰,就可以栽贓誰! 如果事情是樓清月做的……那麼就算查出來也沒太大意思,樓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瀾,如果是葉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為葉兆侖目前還有利用價值,葉子衿不能動。 可今日不能動,不代表未來不能動。 日後他若要折騰葉家,這也將會是一個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誰做的,只在乎被查出來的時候,所有的證據(jù)指向誰,而鋪排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和角度在考慮這件事,她將自身的驚悸壓下,迅速冷靜思考,得到對策。對於一個剛剛逃生火場的少女而言,她已經(jīng)達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江采衣,你現(xiàn)在,非常有後宮之主的雛形。 懷里的這個少女,仿佛有著鳳凰的翅膀,她依偎著,有種灰燼中重生的張揚。 %%%% “走吧,頭疼麼?讓朕給你好好診治診治。” 不顧江采衣的掙扎,沈絡(luò)笑著將懷里的少女就那麼攏在懷里,帝輦抬起,葉子衿樓清月等人鐵青了臉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閣已經(jīng)沒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里?” 周福全彎著身子跟在旁邊問。 是要另外賜一座寢宮麼? 沈絡(luò)手指仿佛逗玩小獅子一樣,撓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溫柔而輕緩。 “……住朕的寢宮罷。” 許久,他緩緩開口。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動,就怕會錯了陛下的意思。 沈絡(luò)嗤笑一聲,微微揚了揚手,仿佛沒有看到地下跪著的幾位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嬪妃,斜斜靠著,唇角含笑,慵懶優(yōu)雅。 北周美艷的天子廣袖的紗從帝輦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線中幾朵芙蕖,仿佛開的尚盈盈,遠處高樓上的宮闕上寶簾閑掛著小銀鉤,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聲音清晰柔和,“讓朝夕閣的掌殿宮女收拾收拾衣妃的東西,放到朕的寢宮去。如果這句話的意思你也聽不懂,就別再礙朕的眼了,嗯?” 一聲盡,語調(diào)微揚而轉(zhuǎn)折。 葉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條深刻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