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年行舟的故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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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濺在桌上的水漬被抹去,茶甕中的水被穩穩注入茶盞中。 明坤放下茶甕,這才抬眼看薛錚,“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知你師父的死訊么?” “是,也不是,”薛錚坦率回答,“我想知道,師父的過去是什么樣的?或者說,明姨所了解的師父,是怎樣的一個人?” 明坤沒有回答,目光轉向窗外。 天已經黑了下來,雪光映在窗前,不必點燈就能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外頭雪漫梅香,桌上紅泥小爐中的碳火冒著絲絲紅光,熱茶蒸騰,這本該是愜意悠然的一個雪夜,她的眼里卻有滿懷的滄桑與哀痛。 薛錚將冒著熱氣的茶杯推到年行舟面前,待她喝過,才拿過來自己喝了一口。 良久,明坤轉回頭,答非所問道:“你就是薛錚吧?” 沒等他回答,她自顧說道:“我和楊桓把你從那里帶出來之后,我便沒有離開過雪霧洲,我這里消息閉塞,但也曾聽說過,崇清洲的明月宗出了個天才少年薛錚,是指劍峰楊桓的關門弟子,我猜,那一定就是你。” 薛錚笑了笑,“是我。” 明坤點點頭,仔細端詳著他,“你長得和他有點像……不過,你們渠山氏的人,長得都很像。” 薛錚默然無語,明坤再度沉默下來。 幾人一時都沒說話,薛錚想要開口,被年行舟扯了扯衣角,又把話吞了回去。 明坤將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里,不覺笑了起來。 呵……年輕真好。 她并不是不想說,而是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實際上,長久以來寂寞而枯燥的生活讓她很有傾訴的欲望,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乍聞故人逝去的凄涼夜晚。 “我與楊桓認識,算起來也該有叁十九年了……”她緩緩開了口,笑容里有一絲蒼涼的意味,“當然,那時他并不叫楊桓。” 她語聲沉緩,眼睛因微笑的表情略微瞇起,眼角的細紋也更明顯了些,但她的面容并不因之而顯得蒼老,反而讓人看到一種時光沉淀下來的優雅與風韻。 隨著她時斷時續的講述,對面的兩個年輕人,也緩緩將當年的故事一點點地拼湊出來。 這是關于楊桓和明坤的故事,也是楊桓偏離渠山氏人傳統命運的開端。 叁十九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夜,十六歲的渠山氏少年端晨與族中同伴一道,以水漫長堤,風雷嘯唳之勢殺盡了一個住在礦山邊開采經營烏云石的小家族,準備將庫中所存的烏云石全數帶回族內。 渠山氏在叁年前舉族搬遷到了天栩洲一處不知名的荒涼山谷內,族長和大祭司說,經過占卜,此地乃天選之地,渠山氏今后將在此地長久居住下來,并且要用當地一種叫烏云石的黑色石頭建造一座山峰。 據說,這種烏云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令祭司與已回歸神域的先祖更順暢地進行溝通,以便早日為族民開啟通天之途。 他們從遙遠的北離洲跋山涉水而來,經歷重重艱辛與困苦,沿途丟下不少族人的尸體,終于到達了這個毗鄰黑虛之海的荒蕪大地。 聽大祭司說,黑虛之海廣袤無垠,海上幻境重生,有許多不知名的怪物海獸潛在海中,但只要越過黑虛之海,就能去到另一個叫做魔界的天地。 因黑虛之海每年都會刮來強烈的颶風,天栩洲盡管覆地廣闊,但大部分地方都渺無人煙,只有開采烏云石的地方和黑虛之海的岸邊才聚集著一些人群,形成或大或小的村落。 這里的一切對旅途中幸存下來的族人都是新奇的,令飽受磨折的他們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大塊的烏云石不方便搬運,端晨與另兩個渠山氏少年把石頭搬到一艘小船上,在岸上拉著纖繩,沿著一條河流緩慢地往上游走。 順著這條河流往前行,按照他們的速度,大約十來天之后,可以回到他們的聚居之地。 大祭司已經為他們的新駐地取名叫九難谷,那里,將是他們繁衍后代,最終回歸神域的地方。 端晨已經滿了十六歲,回到九難谷后,他將有資格參加下個月的滿月之會。聽聞那是讓族中男女心往神馳的極樂之會,大部分的族人便是在這樣的夜晚被孕育而來到世間的,那是他們神圣而令人瘋狂的盛大節日。 端晨曾偷偷地旁觀過幾次,只要一想到那些讓人臉熱心跳的畫面,他就覺得身體熱了起來,有某種躁動在身體中破土而出。 已經是下半夜了,燥熱的空氣終于有了絲絲涼意,叁名少年解了纖繩,各自尋了河岸邊柔軟的草叢躺下。 端晨睡不著,他覺得汗水粘膩的身體很不舒服,于是起身來到河邊,脫下衣物,慢慢走入水中。 走到放置著烏云石塊的船只附近時,他聽見輕微蕩漾的水聲從船底處傳來,細細地、微微的,不仔細聽會以為是自己弄出的聲響。 他扒住船舷,探頭往下面一看。 為固定烏云石,免得行船過程中有石塊滑落,端晨事先用長長的粗繩將幾塊大的烏云石綁住,有幾圈粗繩繞過船底,將烏云石捆得結結實實。 現在,有一個人正攀附在船底,一手牢牢抓著粗繩,一手握住一柄長劍,亮若星子的一雙眼睛正狠狠瞪著他。 她的衣袂在水中飄散著,面容看不清楚,唯有一雙帶著恨意和警惕的眼睛,像是黑暗之中閃爍的兩粒寶石,晃得少年頭昏眼花。 兩人屏息靜氣対持著,誰也沒先動。 端晨知道自己該回到岸上,拿起長劍,殺掉這個明顯是追蹤而來想要復仇的少女,但他鬼使神差地沒有這么做,而是回到岸邊,從包袱中摸出干糧,放到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抱緊自己的劍重新躺下。 天亮的時候叁個少年再次出發,端晨看了一眼那塊石頭,上面的干糧已經不見了。 此后的十多天里,端晨再沒見過這個少女,但他知道,她一直跟著他們。 他每天都會從自己的口糧中節省出一部分,夜晚的時候偷偷放在一邊。等到草叢間凝出了露珠,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就會聽到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遠處隱隱約約地響起。 他會一直閉著眼睛,很久之后睜開的時候,放在遠處的干糧已經不見。 回到九難谷的前一天晚上,端晨猶豫再叁,在放置干糧的石塊下,刻了叁個字:別跟了。 天明的時候他過去看,干糧還放在原地,似乎根本就沒有動過。 他叫起了同伴,重新將纖繩綁到身上,開啟他們最后一天的行程。 太陽漸漸升起來,遠處的山巔于迷霧中漸漸現出輪廓,家園已在望。 他覺得很迷惘,心中若有所失,但不明白這種心情從何而來。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有人殺進了渠山氏族民的住地,以同歸于盡的姿態,決絕而狠厲,沒有給自己留一絲退路。 她很快被圍在中心,身上中了很多劍,其中一劍,是聞訊趕來的端晨刺出的,一劍挑破左胸,大量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她倒在地上,族民很快散去,端晨背起她走出山谷。 沒有人對他的行為表示異議,外來的人是沒有資格葬在山谷里的,理應有人把這種低等人的尸體弄出谷外。 端晨在谷外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給她清洗了傷口,敷上草藥。 他出劍向來很精準,向她刺出的那一劍,看似正中心臟,實際偏離了一寸,傷很嚴重,但并未致命,只是她身上有很多處劍傷,失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 好在端晨的母親是族內的巫醫,他從小跟隨母親采過很多種草藥,對各種草藥的藥性也很熟悉,哪些可以止血,哪些可以退燒,哪些可以幫助愈合傷口,他都如數家珍。 每個晚上,他會偷偷溜到這個山洞里照顧她,甚至這個月的滿月之會,他都假裝生病沒有去。 幾天之后少女清醒了,但她躺在草垛里,因沉重的傷勢無法挪動身體,眼睛里是一片絕望和死寂。 端晨開始試著和少女交談,但她根本不理他。 他不以為意,她不跟他說話沒有關系,他說便是。他在族中向來寡言少語,但不知為什么,在她面前他總是說個不停。 他常常一邊給她換藥,重新包扎傷口,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 他給她講他們如何從遙遠的地方遷徙而來,族長和大祭司將如何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帶領他們重新振作,講他們為什么要奪取這么多的烏云石,講他們渠山氏是怎樣一個高貴的神族后裔,那些背叛他們的人如何愚蠢和執迷不悟…… 說到這些時,她沉若死水的眸子里會現出滿滿的譏誚和不屑,但仍是不吭聲。 他還給她講他們族民的生活方式,講他的母親和他的meimei。渠山氏人都是沒有父親的,或者說,他們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們從小跟隨母親生活,男孩等到十六歲成人,參加過第一次的滿月之會后,就會離開母親獨自生活。 當然,還是有極少數人例外,那便是他們高高在上的族長和大祭司。族長和大祭司的位置都是世襲的,他們每年會挑選族中最窈窕最美艷的女人,來為他們生下孩子,以便從中挑選出合乎心意的繼承人。 端晨已經滿了十六歲,參加過下個月的滿月之會,他就會離開母親和meimei,這讓他很不舍,尤其是剛滿六歲的meimei。她特別可愛,會眨著大眼睛爬到哥哥的背上要他背她,也會在母親熬了香香的藥粥時,給他盛滿滿的一碗,仔細地烘在火爐上,等他回去喝。 端晨有時也會說起他自己對劍術的一些心得和體悟,只有這種時候,少女眼里才會閃現出幾絲光芒,整個人有了一點生氣。 一個月后,端晨猶猶豫豫地告訴她,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他要去參加族中的盛會,所以不能過來照顧她了。 少年臉上有羞澀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他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會,所以開始的時候,會有富有經驗的女人來教他,他希望自己能很快學會,以免落后其他男人。 他的劍術在族內的同齡人中是頂尖的,他希望明晚他征服的女人數量,也不要太難看。 少女先是呆呆地聽著,等他說完了,終于開了口。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猶如出谷的黃鶯一般動聽,但說出的話令他感到驚愕、羞憤和不知所措。 “愚昧、野蠻、yin蕩、骯臟、不知廉恥——世上怎么會有你們這種人!” 他試著跟她說,他們從五歲起,族中就會有長老來教他們認字,看劍譜,所以他們不愚昧,也不野蠻。 “你們的繁衍方式難道不野蠻不愚昧嗎?”她譏笑著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是女人,都可以和她交合嗎?” 他解釋,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兩種人,男人和女人,本就該相互交合,才能繁衍出下一代。 她輕蔑地吐了一口吐沫,本不想再理他,看見火光下少年無知卻又光芒四射的眼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知道你們族中這么多癡傻兒是怎么來的嗎?” 那個晚上,端晨第一次了解到,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近親和不近親之分,近親的是和他有著深厚血緣關系的,比如說他的母親和meimei,而近親的男女,是不能結合的,否則孕育出來的孩子,很大可能是癡傻者。 而這些癡傻者,并不是族長和大祭司說的那樣,是天罰之物,而是他們的兄弟姐妹,和他們流著一樣的血,是同一個母親十月懷胎生出來的,不該被他們像對待獵物一樣殘忍獵殺,作為劍術修煉的活靶。 他們的癡傻,是上一輩的人造成的,錯不在他們,而在于這種不分人倫的繁衍方式。 十六歲的少年深深地迷惑了,他盡管將信將疑,但第二天晚上,他還是偷偷地離開了那個作為狂歡節日的交合盛會,沉默著來了這個山洞,坐在她身邊。 這個晚上,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說她叫明坤,十八歲,與他和他的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