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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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熱了,闔府便在自挖的小池塘邊納涼、打扇。 往年,荀府都是這么過的。今歲不知誰在圣上耳邊提了一嘴,圣上感念臣子樸實,開口賜了一窖的冰,用以度夏。 除御史大夫外,其下御史皆賜了份額不等的冰。 下朝后,荀巧領(lǐng)眾御史往御書房謝恩。 他雖身負(fù)監(jiān)察百官之職,但面上倒不像某些自詡正直的官員,不茍言笑。相反,他整日春風(fēng)拂面,逢人便展顏。 有人謂他老狐貍,被荀巧當(dāng)面聽了,亦笑瞇瞇頷首。 知他特來謝恩,圣上笑罵了句,“這個荀望達,裝模作樣。朕忙得很,叫他無事且滾一邊去。” 荀巧自滾回了府。 歸府后,得知夫人鐘氏在會客,便問道:“什么客?” “鐘二夫人。”管家道,“說是府中釣了不少鮮魚,送了五尾來。” 五尾魚的事,也要親自跑一趟? 鐘二夫人是鐘氏二嫂,既是女眷,荀巧不便摻和,暫將疑惑埋在了心底。 他道:“我去書房,有人尋便來通傳。” 荀巧的書房,稱得上闔府最值錢的地方。 他別處節(jié)儉,但文房筆墨中,勒緊了褲腰帶,也堅決要選上品。 府中中饋倒是不曾亂用,荀巧常用的法子,是以物易物。 他習(xí)得一手好字,便用字去換筆、換墨。 如今書案上的一方烏色端硯,便是他用整整一本手書的《林書紀(jì)要》向圣上忝顏所換。 照例洗護了一番心愛的端硯,荀巧取出一封長信,撫須靜看。 信中所述,是荀宴離京去往各地辦案時,經(jīng)歷的種種,事無大小,俱在信中詳細(xì)托出。 荀巧和這個小兒子,表面父子,實如好友。凡有事,荀宴都會毫不避忌地同他講述,荀巧亦樂于解惑。 他很少端長輩架子,對小兒子,是真心欣賞佩服,只可惜…… 書房外,腳步聲響起,荀巧聽出是夫人特意加重了步伐,便放下信,起身迎去。 夫婦倆對了個照面。 鐘氏手提綠豆湯,溫婉一笑,“先喝碗湯,消消暑。” 本就無要事,荀巧當(dāng)即與她轉(zhuǎn)道外間小桌。 沐著微風(fēng),鐘氏為他盛湯,輕言細(xì)語地與他交談。 荀巧和鐘氏是少年夫妻,二十余年攜手共度,情誼甚篤。府中亦不曾納妾,后院清靜,闔府在京中是難得的和睦。 夫婦倆最常交流的,就是兒孫之事。 鐘氏道:“二嫂此來提了三郎的親事,有意為我大哥的小女兒說親。” 荀宴行三,這句三郎,自是稱呼他的。 荀巧動作一頓,看向她。 “我婉拒了。”鐘氏嘆息一聲,“但三郎年歲日長,他又是人中龍鳳,今后說親之人只多不少,我該如何說呢?” 鐘氏的眸中,含著細(xì)細(xì)愁絲,與夫君荀巧對視,在他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憂慮。 清甜的綠豆湯,逐漸無味。 荀巧放下了瓷勺。 他著眼于荀宴才智,竟是未曾考慮過此事。被鐘氏一點,也不由犯難了。 實則是,小兒子的婚事,并非他能做主的。 夫婦二人,不由同時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夜。 ………… 五年前,將將入睡的荀巧被管家急聲喚醒,道有貴客來訪。 深更半夜,漂泊大雨中,荀巧披了外衫匆匆走至前廳,驚訝地發(fā)現(xiàn)貴客竟是當(dāng)今圣上。 圣上身畔,攜了一位十二三歲大的少年。 “望達。”皇帝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模糊,但目光清明無比,直直地朝荀巧望來。 他道:“我有一事,要托付與你。” 荀巧正色傾聽。 皇帝要托付給荀巧的,乃是他流落在外的親子,名宴。 皇帝道,宴的母親是他潛邸時所識。當(dāng)時他正在南方辦差事,二人意外之下有了姻緣。 他本欲將人帶回京中,但途中突遇險情,二人就此離散。 事后再遣人去尋,已尋不到了。 由于分開時女子已受了傷,皇帝還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想到十多年后,竟有少年攜信物到了京城。 若非他巧合遇到了少年,恐怕至今也不知自己還有一子。 如果此事在十年前發(fā)現(xiàn),皇帝可光明正大讓兒子回宮。 但時至今日,在儲君未立、外戚勢大的復(fù)雜朝局下,宴作為一個即將成年及冠的皇子,無疑會受到諸多矚目。 其中有多少危險也未可知。 他無母族護持,皇帝也不可能天天看著他。 皇帝不想賭,他不想失去這個兒子。 這段解釋中有多少掩飾,荀巧不作猜想。身為臣子,為天子分憂本是他的職責(zé),但…… 荀巧看向少年,他眼神冷漠尖銳,如同孤狼。 面對圣上時,沒有絲毫的濡慕敬重,反倒仇敵一般。 對此,圣上笑了笑,無奈且包容,“小宴對朕……有些誤會,倒也不全是誤會,確實是朕辜負(fù)了他們母子十余年。” 荀巧了然,他育有二子,多少了解少年人的性情。 君臣之間,本就有友人之誼。皇帝如此懇求,荀巧自然應(yīng)下,為此負(fù)了污名也不曾在意。 除他之外,在皇帝的默認(rèn)下,第三個知曉此事的,也只有鐘氏了。 當(dāng)初鐘氏身體抱恙,在外養(yǎng)病兩年,以她作由,的確再合適不過。 夫婦倆共同藏了這個秘密,倒也不曾心慌,平日待荀宴該如何便如何。 府中人都信了他們的說法,認(rèn)為荀宴就是荀家第三子,待他亦是親近。 如此這般,荀宴在府中慢慢扎下根來,到如今,已經(jīng)徹底認(rèn)可了他們。 只是再親近,也無法改變荀宴實為皇子的事實。 他的婚事,圣上不可能讓荀家做主。 良久,荀巧悠悠嘆了口氣,“此事非我等能做主,但也非陛下一人能決定的。下午三郎便回來了,屆時你同他說說吧。” 鐘氏頷首,也只有如此了。 **** 酉時正,城門將關(guān)之際,一輛馬車悠悠進了城。 京臺大營之人皆已分散入京,如今馬車內(nèi),只有荀宴、鐘九、林瑯和靜楠四人。 靜楠踩在座上,凝望窗外,神情依然新奇。 一路來不知看了多少風(fēng)景,她都是這般模樣。 起初鐘九還有心思教她,為她講解,后來終是不敵小孩的精神和興趣,偃旗息鼓。 瞧這車內(nèi),荀宴目中都帶了疲色,唯獨她還是神采奕奕,對車外景觀充滿好奇。 對上小孩那雙求知若渴的大眼,鐘九心一虛,別過了眼。 并非他不愿理她,實在是無法招架。凡多說一句,小孩就要眨巴眨巴眼,問一個為什么。 ——狗狗在做什么? ——那是狗狗在吃奶。——為什么呀? ——因為狗狗要喝奶水才能長大啊。——為什么呀? ——狗狗和我們是一樣的,像我們,從小也要如此。——為什么呀? 為什么呀為什么…… 小孩軟嫩嫩的聲音很好聽,可近來聽多了為什么,鐘九腦袋嗡嗡的,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張嘴。 好在,他少回話之后,小孩就恢復(fù)了自己安安靜靜看風(fēng)景的狀態(tài)。 正如此刻,乖巧又懂事。 “你先回家。”荀宴對鐘九道,“數(shù)月未歸,姨母她們定很想念你。” 鐘九的母親為鐘氏同胞姊妹,二人說來稱得上表兄弟,但鐘九待荀宴從來有禮,恭恭敬敬地稱呼公子。 其中內(nèi)由,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 聽了此言,鐘九也不客氣,半道便下車歸府。 霞光漫漫,暖風(fēng)拂面,臨近荀府時,周遭愈發(fā)安靜。 林瑯沉默許久,眼見快下馬車了,終于開口道:“公子,要為圓圓尋戶人家收養(yǎng)嗎?” 少年正屬變聲期,聲音沙啞得很,但其中nongnong的關(guān)心令人無法忽視。 荀宴看向他。 林瑯接道:“如果,如果一定要找戶人家的話,直接讓圓圓同我一起生活,可以嗎?” 被收養(yǎng)的那段時日,林瑯見識了太多那戶人家的手段、嘴臉,即便是婦人尚未有孕時,他們同他相處,也帶著刻意和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