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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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后,我的千秋節到了,每年沈羲遙都會命內務府大肆cao辦連賀三天,達官顯貴會送進珍奇賀壽。我素來是生辰當日在御花園設宴款待妃嬪命婦,之后的游園、傳戲、小宴等活動都只露一露面,便交由賢妃應對。 今年的壽宴設在蘅芷清芬,幾個月前定下此處后,沈羲遙便繪了圖紙交建造省改建,在我生辰這天才許進入。 上午妃嬪命婦先到暢音閣聽曲,賢妃早早來到坤寧宮幫我梳妝。 我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只著一件白色中衣,身后衣架上滿掛著華衣美服在燭光下發出幻彩流離的光,面前妝臺上各色珍寶首飾巧奪天工,世間罕見。可我在著錦衣珠玉前,只覺得無衣可穿,無飾可戴,孤獨如巨浪將我席卷,遍體生寒,對這些世俗眼中的珍寶半點興趣也無,甚至生出厭倦。 外面傳來賢妃的聲音:“怎么娘娘還沒開始梳妝?” 蕙菊的聲音略帶了焦急:“娘娘一早將自己關在里面,奴婢們都進不去。” “咄咄”的叩門聲伴了賢妃關切的聲音:“娘娘,臣妾進來為您梳妝可好?大家都聚在暢音閣,就等娘娘帶咱們去蘅芷清芬呢。” 我用袖子擦去面上淚痕,深吸一口氣才道:“meimei進來吧。” 門打開,帶進一陣風,燭火搖擺一層層錦緞和珠寶的光暈從我臉上劃過。賢妃一怔,眼底浮上擔憂,但面上笑著,一面環顧四周一面道:“這么多漂亮的宮裝,娘娘想穿哪一件?” 蕙菊也打趣道:“可真不好挑呢。娘娘覺得這件真紅牡丹可好?” “臣妾覺得這件大紅鳳袍合適。” “這件正紅金紗如意吉祥裙也很好啊。” “真是難選呢。” 她倆望向我:“還是娘娘選吧。” 我笑一笑,指指桌上一件用錦帕蓋住的衣服道:“這件吧。” 賢妃上前掀開,頓時一愣,下一刻望向我,眼神復雜。 蕙菊“呀”了一聲:“可這件是??”她說著與怡妃對視一眼,顯出些不安來。 我走上前,將這件袍子輕輕抖開,刺繡龍鳳呈祥窄身裙袍上各類寶石數不勝數,尤其龍眼、鳳目用了罕見的西洋而來的黑色金剛鉆,外面覆一層薄如蟬翼的銀紗,遍鑲指尖大小的水鉆,看去華彩繽紛,奢華至極。 令她們震驚的不是這件袍子的華美,而是它的顏色,是只可上用的明黃色。 賢妃的手微微顫抖地摸上這件裙子,她仔細盯著那祥龍,半晌略帶了激動與不可置信道:“這件裙子,不會是皇上原先那件朝服改的吧。” 她手指劃過龍身一處細鱗:“上次這里勾出一點絲線,內務府用替代的金線補了,臣妾建議他們綴些金珠掩飾,之后皇上穿過一次便再未見了。”她想了想道:“還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我臉上閃過一點落寂:“皇上的朝服本宮只記得幾年前的了。這是今晨皇上派人送來的,說是禮物,希望本宮今日穿上。” 賢妃顯出一點羨慕來,她將裙袍展開對我道:“娘娘現在就換上吧。眾妃怕是已在蘅芷清芬外等候了。” 我看著那璀璨的碎鉆在燭光下如星辰閃耀,心里卻沒半點激動,只覺意興闌珊。 轉頭以詢問眼神看蕙菊,她微一點頭,眼神妥定,我便放下心來。 在賢妃與蕙菊的服侍下穿戴好,便乘鸞轎去蘅芷清芬。 還未到,只見處處懸掛五彩花燈,耳畔細樂聲喧,呼吸間香風裊裊,眼前妃嬪皆著深青宮裝跪在兩側。 下轎,平身,便攜眾人走進了建造一新的蘅芷清芬。 蘅芷清芬依飛龍池而建,地勢平坦寬闊,一邊堆堆了玲瓏山石,或牽藤引蔓,或垂山穿石,或垂檐繞拄,或縈砌盤階。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下如翠帶飄搖,清雅至極。一邊飛樓插空,青松拂檐,雕甍繡檻,珠簾繡幕,玉蘭繞砌。 正前一座二層錦閣,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錦閣對面便是一碧如傾的飛龍池,臨岸停了一艘大船,懸掛了各色水晶琉璃花燈,為今夜游湖所用。想來夜晚點起花燈,與倒影上下爭輝,定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只是這樣好的景致,都不如身上這襲龍袍改成的華服引人矚目。妃嬪命婦的眼睛幾乎一刻都沒離開過這裙子,稍微離得遠的便三兩交頭接耳。 我只做不見,帶眾人轉了一圈之后便吩咐開宴。 皇子公主們也都來了,與命婦帶來的王子皇孫在山石錦閣間追逐嬉鬧,笑聲時不時傳來,氣氛和樂融洽。 酒過三巡,我已略帶醉意,這時上了一道櫻桃楊枝水晶蜜露,是我素日里最喜愛的一道甜品。上面浮著薄薄碎冰,盛在桃花玉碗里,甚是冰涼甘爽,令人胃口大開。 看著席下,眾人欣賞歌舞,掩袖低語,皇四女偎在賢妃身邊,她眉眼間都是慈愛溫柔。和妃起身醒酒更衣去了。 我飲下一盞,直覺五臟舒暢,暑氣一掃而空,吩咐再上一盞。 小太監諾諾對蕙菊道:“方才采的冰用完了,娘娘怕是要等一等。” 蕙菊點點頭:“快點就好了。” 不久上來一盞新的,蕙菊朝我遞了個眼色,我拿起芙蓉玉匙舀了一點品了品又吃了一勺,看著那晶瑩真想一仰頭便全喝進去。正要再吃,蕙菊在耳邊勸道:“這冰是新采的,娘娘仔細涼了胃,不如放一放。” 軒兒跑上來,看著玉碗道:“兒臣也喜歡這個,母后賞給兒臣可好?” 我點點他的鼻子笑道:“拿去吧,只一樣,這個涼,等一等冰化了再吃。” 軒兒樂呵呵端了下去,走進皇子公主們用膳的錦閣。我雖一直平靜地看著下面的歌舞,心卻高高懸了起來。 一曲清歌未了,我只覺得腹中一陣翻江倒海,痛從身體深處突兀地涌上來,眼前金星繚繞,一道溫腥的液體從口中流出。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蕙菊驚叫道。 我歪歪倒下,只覺得陽光刺眼,拼盡了氣力嚷道:“軒兒,軒兒!” 蕙菊一面高聲喊太醫,一面朝錦閣跑去。 與此同時,那邊也傳來一聲尖叫,我強睜著眼睛,只見軒兒焦急地從錦閣中跑出來,不安地嚷道:“皇兄吐血了,快來人啊!”再看到鳳座上的我,更是驚呼著飛奔而來:“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我看著他安然無恙,一顆心落回胸腔,欲抬手撫去他眉眼間的恐懼與擔憂,手卻似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來。 和妃痛哭之聲從錦閣傳出,宴席上一片混亂,人人臉上都顯出緊張來。賢妃高聲道:“事發突然,還請諸位在自己位置上坐好。”她神色嚴肅語氣客氣中帶了嚴厲,眾人皆坐好又噤了聲。 賢妃先看來看我,我被蕙菊扶住倚在座上,強睜著眼睛,身上一陣熱一陣涼,而巨大的疼痛一刻也不放過我,窄身錦袍仿佛一條金色巨蟒緊緊勒住我的身體,令我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娘娘,御醫馬上就到,你再堅持一下。”她說著端起一碗清水給蕙菊:“一定令娘娘保持清醒。” 我見她傳來守衛圍住殿閣,只許進不許出,再命宮女將眾人面前的菜肴點心以紗籠蓋好,之后去看皇長子。 和妃哀戚的哭聲是這沉悶夏日午后唯一的聲音,軒兒緊緊拉著我的手,眼睛紅紅的卻忍著不讓擔憂的眼淚流出來。我輕輕拍一拍他的手背,讓嬤嬤帶他在一旁。 御醫剛到,沈羲遙也匆匆而來,額上都是汗水。他幾乎飛奔到我身邊,見我慘白的面容與因疼痛蹙起的眉,他先是怔在那里,接著滿眼心疼與擔憂,之后便是震怒,對御醫吼道:“皇后怎么了?” 御醫為我把了脈,又看了看我的癥狀,然后朝沈羲遙叩拜道:“回皇上話,娘娘此番應是中了毒。” 沈羲遙的眼里出現恐慌,“什么毒?可能解?” “回皇上話,娘娘中毒并不深,只要知道是何毒應該可解。” 御醫話音未落,錦閣里奔出一名宮女來。 “皇上,皇長子不好了!” 沈羲遙渾身一震,看了看我,我努力朝他笑了笑,氣若游絲道:“皇上去看看吧。”不想一開口便有血涌出來,嚇壞了一邊的御醫。 沈羲遙顯出十分掙扎,但畢竟那邊是皇子,他匆匆去了。 御醫仔細詢問了蕙菊與宮女我何時毒發,什么癥狀,之前有無不適。蕙菊一一答了,原因落在吃食上。 一旁的軒兒疑惑道:“母后與皇兄一樣,都是先腹痛再嘔血,可我們吃的與母后她們不同,除了母后與皇兄,其他人都沒事啊。”他眼睛一亮,接著浮起后怕:“只有母后賞給兒臣的櫻桃蜜露,兒臣想等冰化了再吃,皇兄一見十分喜歡便搶去吃了。之后就??” 御醫露出霍然之色,請人去御膳房取來蜜露以銀針試毒,卻沒有收獲。幸而皇長子吃的那碗還未收走,殘留的一點御醫聞了聞有點了一點在舌尖,臉色大變道:“是鴆毒。” 與此同時,錦閣里傳出和妃呼天搶地的哀嚎:“不!這不是真的!晟轅他沒有死,他怎么會死呢!你們這群庸醫,快治好本宮的兒子啊!” 眾人發出驚呼之聲,竊竊私語起來,甚至有幾個膽小的,看著侍衛刀劍的寒光,嚇得哭起來。這分明是一場后宮你死我活的爭斗,一定會有人失意,有人失去一切。 賢妃先出來,命眾人安靜,她語氣嚴厲全不若平常那個溫柔的弱女子形象。接著,沈羲遙從錦閣走出,步履踉蹌,面白如紙,連眼睛都不復神采。張德海垂著頭對眾人道:“皇長子薨。” 他聲音雖不大,卻如同平地驚雷般令人驚懼。方才還嬉鬧的孩子轉眼便失去性命,再加上尊貴的身份,眾人一時駭住。不知誰的哭聲先起,接著眾人也都哭起來,伴隨著和妃一聲高過一聲的悲泣,本來喜氣沖天的歡宴轉眼變成沉重悲傷的靈堂。 鮮花彩帶被迅速撤下,眾人默默將珠釵翠鈿摘下以示對亡者的尊重。沈羲遙步履沉重走到我身邊,眼里有一簇火,盯著御醫道:“皇后也是鴆毒?” 御醫點點頭:“回皇上話,娘娘中的也是鴆毒,好在量不大,應該能保命。” 沈羲遙點點頭,露出一點欣慰之色。他將我抱起,我如一只小獸緊緊攀住他的脖子,露出害怕的表情:“皇上,有人要害臣妾和皇兒。” 他低頭輕吻我含淚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紅紅的:“不要怕,有我在。” 一夜之間滿宮懸起白色燈籠,妃嬪們也換上素白麻衣為皇長子守靈。賢妃自然代我主持了一切事宜,倒也井井有條。 我終日待在坤寧宮中拔毒,喝下一缸缸苦藥,多數又會吐出來,傷了五臟六腑身體越發虛弱,但好歹撿回一條命來。 蕙菊偶有責備道:“娘娘那日不該吃第二口的。” 我一手端了藥碗淡淡笑道:“若中毒很淺,又怎會脫了干系。” “那娘娘也不該拿性命開玩笑啊。”蕙菊撅起嘴:“如今皇上嚴查,估計再過幾日,就會查出是和妃主使了。” “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皇長子沒了,怨不得別人。”想起當日真是兵行險招,萬一哪里出了一點差錯,如今哭的就是自己了。 “沒想到皇長子真的搶了軒兒的蜜露,所以也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要喝的。”蕙菊似開脫道。 “和妃教導晟轅,軒兒的東西晟轅都可以搶,兄弟之間不分彼此。本宮告訴軒兒,只要是晟轅看上的,無論點心還是器物,都給他。因為男子漢絕不可小氣,課業修養最重要。”我飲一口藥,真是苦,可良藥苦口,奪人命的,是最甘醇的鴆酒。就好像那陽光下薄薄一片的冰,沉浮在桃花玉碗里,那么令人食欲大增,又有誰知,其實是鴆酒冰成的呢? 所以,只有我那一碗的冰有問題。而這冰的來處,一定來自和妃的授意。 果然,幾日后,和妃身邊的蕊香耐不住恐懼招了。那日和妃見我想用第二碗,軒兒又要,便授意她將在冰上淋上鴆酒,再以自己體寒不能用冰為由送回御膳房。 蕊香招供,其實送回去是假,與小太監相遇是真。她謊稱我嫌熱要多用冰,在小太監苦惱之際,順水人情般將和妃的冰給小太監,自己還特意拈起最深處的一塊吃了。之后一路跟著回去宴席,看著小太監把冰桶里的冰擱進桃花玉碗里,這才回到和妃身邊。 和妃此舉其意再不明顯,要一箭雙雕除去我和軒兒。這樣,晟轅必得太子之位,蕊香吃了冰可以將干系撇清。 此番結果一出,和妃連呼冤枉,祈求沈羲遙再查。可蕊香是湃雪宮大宮女,最得她信賴,又怎會污蔑她?她此舉動的動機也合情合理。蕙菊又找來貞兒與素心,說出當年雖是皓月找到她們,但其實幕后主使是和妃。同時,經過幾年的苦尋,三哥終于找到閻御醫,他也作證是和妃授意他及令兩名太醫撒謊,之后又追殺他。他隱姓埋名躲進深山這才保住命,沒想到一家老小卻被馮家暗害。 沈羲遙震怒之余是深深的心傷。不知是他不愿再見血腥死亡,還是放不下多年真情,他沒有問罪和妃,只是將馮家闔族貶至百越之地,將和妃禁足湃雪宮,按美人份例供給。 蕊香、貞兒、素心為官婢發配北疆,終身只能做最低賤的苦活,閻御醫賜死。我秘密找人替下蕊香,放她歸家去了。 和妃的哭聲如跗骨之蛆,夜夜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喊冤。 我不耐其煩,對蕙菊道:“皇長子沒了,皇五子又是傻兒,和妃自食其果一定悔恨非常,瘋了也是正常。” 蕙菊道:“奴婢知道了。” 三個月后,和妃患失心瘋,醫治無效終于清冷破敗的湃雪宮。 至此,我的仇終于報完了。 和妃一死,后宮中再無可與我抗衡之人。怡妃雖得寵卻依附于我。其他妃嬪雖有皇子,但無論如何不能與我和軒兒相比。自那次宴席之后,沈羲遙常來坤寧宮探望我,但那么多年往事橫亙,早已不復當初的恩愛親密,只剩下客氣與陌生。 我做我的端莊皇后,他是他的賢明君王,仿佛也十分相配。 在這一年的除夕之夜,沈羲遙昭告天下,立嫡子沈晟軒為太子。 坤寧宮里的日子尊貴無憂,不知多少人艷羨向往。可我的心越來越空,越來越靜,漸如一潭死水難起漣漪。也許是恩仇已了,軒兒的未來已定,我如一垂垂老婦,再無他求。 次年秋天,裕王妃一改平日深居簡出,反而時常進宮探望我來。 我想她許是寂寞,聽聞王府里的女人們斗了幾年后發現其實裕王對每個人都好,也都疏離,于是她們將矛頭轉向養在外面的牡丹,倒是鬧了一陣子。可裕王對她們之間的事從不過問也從不偏袒。她們斗了這么多年,爭了這么多年,依舊無一人有所出,無一人虜獲了裕王的心。 裕王妃進宮倒不談這些,她喜愛刺繡女紅,知道我是刺繡國手,希望我能教教她,也能為裕王繡個荷包什么帶在身上。又向我請教如何治理家宅,我便也時常請賢妃過來烹茶論道。 這一日裕王妃進宮,帶來柔然特產奶棗蜜酒,這酒由鮮奶與蜜棗加雪水釀成,封在棗樹下三年便成。甘美中帶有奶香,入口有絲綢般順滑的口感,喝起來不像酒,反而似甜湯。但是后勁極大,飲下三盞裕王妃便雙頰緋紅,我也覺得頭暈,賢妃更是趴在案幾上。 “公主嫁給王爺也有六年了,怎么還不見有孕?”賢妃關切道。 “女子有孕都是上天賜下的福氣,想來紫嫣怕是沒這個福分了。”裕王妃苦笑著回答。 “民間其實也有些方子,王妃可以私下里試一試。”怡妃眼里滿是醉意,講話也沒那么多規矩了。“王府里其他人也沒有孕,王妃可得留神,別不要王爺在外面有人。” “若是他真在外面有人有子,紫嫣定親迎入府。”裕王妃嘆了口氣,眼底泛上水光:“可王爺不是入朝議事就是在書房忙公務,有時他得閑了,也是在書房里寫詩作畫,根本不與我等親近。” “啊?”賢妃驚訝道:“王爺不會??” 我含笑打斷了這荒唐的對話,“王爺身為將軍,又是皇上最信賴的兄弟,自然有許多公務,王妃還要擔待。”我為她二人斟滿醒酒湯:“若說另有外室,王爺為人正直又有擔當,怕是不會偷偷養個小的,也不需要。所以王妃無須多慮。” 賢妃點點頭,但還是疑道:“若說繁忙,皇上不是更忙,一樣有??” 我輕咳了一聲,賢妃端起醒酒湯喝了不再說話。我拿起團扇扇著,無意中發覺裕王妃正細細觀察我,心下生起一點疑惑,卻沒太在意。 當晚沈羲遙來坤寧宮,得知裕王妃白日里來過,出乎意料地沉默了許久。 他坐在桌前看奏章,我見他眉間有憂色,只將蓮子湯擱在他手邊,一手為他打扇,一手將散在桌上的零散玩意兒收到一旁。 “今早邊關有奏報,大月氏的軍隊與我大羲將士在天門關對峙數月,近來還增加了人馬加強了巡邏,偶有沖突。”沈羲遙一面在奏報上寫下朱批,一面道:“朕有些擔心,只盼不要再起烽煙。” 我應道:“大月氏騎兵雖強,但時刻提防還是同在草原的高車氏,大羲國富兵強,想他不會輕易驚擾。” 沈羲遙擱下御筆,嘆了口氣道:“老高車王病逝,新王的閼氏是大月王的胞妹,如今關系融洽。奏報還說,近來柔然與大月氏私下往來密切。若是他們三部聯合起來對付大羲,怕是有場硬仗要打了。” 我脫口道:“裕王妃不是柔然王最疼愛的女兒嗎?一旦起戰事,裕王妃首先便會獲罪啊。” 沈羲遙笑了笑:“再疼愛她,不是一樣送來大羲了。” 我沉默下來,的確,紫嫣是為柔然和平而來,身不由己,無論夫婿是莽夫還是癡傻,她都只能笑著接受。還好羲赫是霽月清風般的男子,又真心待她好,是她的福氣。 除夕夜,大月氏聯合高車氏、柔然趁官兵百姓過年松懈之際突然大舉侵犯,本該歡喜平安的日子,將士血灑疆場,百姓生靈涂炭。 沈羲遙大怒,征調軍隊應戰,他與羲赫常常在御書房排兵布陣一商量就是一整晚,每每此時,裕王妃便來坤寧宮等待,學些刺繡針法打發時間。 不想前方戰事膠著,大羲軍隊的任何舉動都在對方的計劃之中。再加上征調去的士兵部分不習慣草原的風沙與冬日極寒,大月細作在飲水中下藥,導致瘧疾爆發,竟有兵敗的趨勢。 沈羲遙一邊加派軍隊,一邊嚴查哪里走漏消息。查來查去,竟是裕王妃將沈羲遙與羲赫商定的剿敵之計密報柔然,泄露了軍機。 羲赫得此消息后,親綁了裕王妃送去宗人府,之后請命領兵出戰。沈羲遙準了。 他出征那日在九門前由沈羲遙授大將軍印時,我在坤寧宮最高的樓閣之上遙遙而望,那重重宮闕金黃的琉璃瓦頂,那層層宮墻朱紅的起伏之外,便是他所在的地方。若是快馬加鞭,一炷香的時辰便能到餞行之處,但紅墻高亙,我們之間,早已相隔萬里。 站在風中,看著那連綿不絕的紅墻金瓦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輝,這樣富貴已極的天子居所,將是我一生再難踏出的牢籠。 這一仗,一打便是許久。 次年夏日里,我受沈羲遙之命去宗人府看裕王妃,希望她能勸柔然王不與大月氏、高車氏合作。臨行前,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揣揣不安。 宗人府的牢室不若天牢那般陰森潮濕,反而干凈許多。沈羲遙下旨不對裕王妃行刑,只關押于此,因此我見到她時,她精神尚好渾身也干凈爽利,只是錦衣變成粗布衫,長發用一根木簪挽起來。她腰上有一根鐵鏈,另一端固定在墻上,此舉是怕柔然派人劫獄。見她前,獄卒一再告誡我,要站在鐵鏈到達之外的地方,萬一她挾持我要挾沈羲遙,可就麻煩了。 我記憶里的裕王妃,單純而善良,不會做什么傷人之事。但還是按照獄卒的話,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紫嫣,你還好嗎?”我走進牢中,“本宮來看看你。” 她從木床上起身向我施禮,微微笑道:“勞娘娘掛心,紫嫣還好。” 我見她昔日的鵝蛋臉如今瘦得仿佛小小荷瓣,不由憐惜道:“本宮聽說了,只是不理解你為何要那樣做。” 紫嫣無奈笑道:“紫嫣沒想到父王竟會做出這等愚蠢的決定,但身為柔然公主,紫嫣不能棄國家不顧,只能這樣了。” “那你可知,裕王已領兵出戰了。戰場兇險,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是辜負了他對你的一片真心。”我痛惜道。 “真心?”紫嫣的表情仿佛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她呵呵笑起來,只是笑聲那般悲傷絕望。 “他對我有什么真心?”紫嫣漠然地看著我:“我嫁給他六年,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這是真心?” 我被她的話駭住,“你是說,你們從沒有過??” 她點點頭:“是啊,不止是我,王府里的其他側妃婢女也都沒有,那牡丹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幌子。” “怎么可能!”我脫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裕王妃的眼睛盯住我:“他心有所屬日夜思念,寧愿陪著畫像也不愿踏進我的院子。若不是我進去他書房整理發現了那些畫像與情詩,怕是如今還會以為他喜歡的是牡丹呢。” “皇后娘娘,難道您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誰嗎?”紫嫣的語氣古怪,近前了一步。 我搖搖頭,強作鎮定道:“本宮不想知道。” “但是我要說!”她的語氣近乎癲狂:“那畫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邊浣衣,或在燈下刺繡,或在廚間忙碌。她布履麻衫,荊釵素面,但難掩容貌傾城笑顏純粹。我看了許久覺得眼熟,直到有一次看見你與太子做陶罐玩罩了布衣,這才認出那畫中人,竟是他的嫂子,一國之母的凌雪薇。” 這三個字我已很久沒聽人喚過,乍聽之下竟有些陌生。紫嫣滿眼絕望與憤怒:“我是那么喜歡他,從我在驛站第一眼看到他騎馬走過就喜歡上了他。他白色錦衣上是潑墨玉蘭,我便立即覺得玉蘭是這世間最美的花兒。”她的淚洶涌而出:“我又是那么敬重你仰慕你,將你當做jiejie一般看待。可我沒想到,我愛的他,喜歡的竟是我最親近的你。你叫我如何面對!” 我怒視著面前的女子,情緒激烈:“無論他喜歡的是誰,你才是堂堂正正的裕王妃!為何要做出背叛他的事!” “裕王妃這個名頭對我來說有什么用?”她凄厲道:“我寧愿自己是個低等的婢女,只要他能喜歡我就好。”她哭出聲來:“我只是恨,恨我柔然為何要臣服大羲將我送來,否則我不會遇到他,也不會傷心絕望。” “所以你就通報軍機,讓兩國再起戰事,你就沒有想過,你的舉動會令多少無辜百姓遭殃?刀劍無眼戰場兇險,你就不怕他有生命危險?” 紫嫣搖搖頭:“我沒想過這些,我只知道,既然我做不成裕王妃,也不想做回柔然公主,不如就重頭再來,做一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吧。” 她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躍身向我撲來,那鐵鏈一松從她腰上掉落,與此同時,在蕙菊的尖叫聲中,我只覺胸前一痛推開她,她站在兩步外,手里是一根削尖的木釵,接著她朝我一笑,那笑容堪比初升水面的朝陽,燦爛而明媚,下一刻,木釵已貫穿她的咽喉。 我被眼前景象攝住,胸前一陣絞痛,之后便昏了過去。 紫嫣的一刺堪堪在心臟旁,雖沒立時奪去我性命,但也損了心脈,命懸一線。 深沉的夢里,紫嫣最后的笑容縈繞不散,她的話也在耳畔時時響起。重頭再來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我內心深處的渴望。真的可以重頭再來嗎?是不是像她一般死去,就有投胎重來的機會呢? 當我醒來時,沈羲遙眼下烏青一片,眼睛也紅紅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顯得不好。 我喚他一聲,發現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稍微一用力胸腔里便是一陣絞痛。 “薇兒,你醒了!”他眼中歡喜一閃而過,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御醫說你傷了心脈,不可激動,不可勞累,需好好治療才能好。”他拉住我的手,目光鑿鑿:“答應朕,你一定會好起來。” 我努力朝他笑一笑,點了點頭。 我的身體并沒有好轉,心絞痛日益嚴重,猛烈時甚至痛昏過去,稍動一動便出一身虛汗。好多次病發時只愿立時死去不再受這樣的折磨,可還是會用強大的意志從昏迷中蘇醒。我知道,拼命的堅持只為見他凱旋。 軒兒自被立為太子后便搬去承乾宮,我為不影響他課業,也不愿母子見面心傷,嚴令不讓他進入寢殿。軒兒素來懂事孝順,每日來看我,在或在外殿向我訴說趣事,或背一闋我喜歡的好詞,或在窗外為我舞劍,或吹奏舒緩的曲子令我安神。而我每天喝下的湯藥,也都是他親手熬出的。 我就這樣支撐著,卻從蕙菊偶爾微微發紅的眼眶與御醫沉重的表情中看出,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戰事持續了近一年,都是喜憂參半的消息。到冬日,天氣嚴寒,我只能時刻窩在厚重的棉被里,周圍點許多火盆還覺得冷,也時常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一兩天。 這天我醒著,蕙菊端了燕窩粥進來,為我掖好被角,又一口口喂我吃下粥水。 我看著她秀麗的面容,輕聲問道:“蕙菊,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蕙菊點點頭:“奴婢已二十六了。” 我靠在松軟的大迎枕上,喃喃道:“二十六了,若是在宮外,早就兒女繞膝了。” 蕙菊笑一下:“是啊,奴婢的弟弟都生了三個孩子了呢。” 我看著她,鄭重道:“本宮送你出宮嫁人可好?” 蕙菊一怔忙跪地道:“奴婢不出宮,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邊的!” 我輕輕搖搖頭:“你想一直陪我,可我三哥卻一直等你。本宮不想你一輩子葬送在這皇宮里,趁現在還能做點主,就成全你們吧。” “娘娘,您??您怎么知道??”蕙菊紅了臉。 我撲哧一笑,牽出一點心悸來。“那個白菜,你不是送了他么。他的生意多在南方,沒理由總留在京中,這么大年紀還未娶妻。”我拉過蕙菊的手:“你每次去票號基本上都能見到他,就沒想過,是因為他也想見到你?” “奴婢配不上凌公子,奴婢年紀也大了,還是留在娘娘身邊好。”蕙菊堅持。 “我已奏明皇上,收你為義妹,賜婚凌望舒,年后你就可以出宮去,然后完婚了。”我笑一笑:“也算我為你做的最后一點事吧。” “娘娘??”蕙菊滿面淚水:“奴婢謝娘娘恩典。” 我的聲音漸弱,倦意再度襲上:“答應我,照顧好我三哥,他看起來強大,內心其實也需要有人依靠的。” 年節前,前方傳來戰勝的好消息,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羲赫歸來。再見他一面,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 可直到大軍凱旋,將領受封受賞,沈羲遙大宴群臣,我都沒聽到一點有關羲赫的消息。派人去打聽消息,問大哥他們,都無一回應。 “蕙菊,”我支撐起身子,殷殷望著她:“你知道,對么?” 蕙菊緊緊咬住牙齒,眼圈通紅卻搖了搖頭。 “說!”我厲聲道:“你知道,告訴我!” “撲通”,蕙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奴婢求娘娘,別問了。” “難道??”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還報了最后一點僥幸:“裕王受傷?病重?” 蕙菊不說話,眼淚卻滴答往下掉。 “本宮自己去問。”我說著要下床來。 “娘娘!”蕙菊扶住我:“奴婢告訴您,但您一定要撐住。” 我看著她,緊張地手都在顫抖。 “裕王爺他??他??他沒了。” “你說什么?”我死死盯住她,眼里幾乎要逼出血來。 蕙菊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道:“其實,王爺夏天里就在對高車騎兵一戰里,戰死沙場了。” 猶如晴天霹靂,我的身子搖了搖,不住咳起來,心口疼得令我弓起身,而喉嚨一陣腥甜,吐出一灘血來。眼前一黑,終于如同殘花,被無情的東風肆虐,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