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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凌雪薇沈羲遙在線閱讀 - 第七十一章 衣帶漸寬終不悔

第七十一章 衣帶漸寬終不悔

    冬去春來,仿佛一眨眼已到了百花盛開,鶯啼婉轉(zhuǎn)的季節(jié)。御花園中一片團花似錦,繽紛如織的盛況。此時節(jié),妃嬪多愛在武陵春色流連,或拈花斗草,或閑庭對弈,或曲池蕩千,或池亭賞魚。每每清早傍晚時分,但見衣裙逶迤,笑語盈盈,姹紫嫣紅,芳香滿園。

    自我出了月子后宮權(quán)柄就再度回到手中。怡妃本應(yīng)把玲瓏還給柳妃,無奈柳妃著了風(fēng)寒,纏纏綿綿總是沒有痊愈。御醫(yī)只說是天氣緣故,待開春便能好了,于是玲瓏一直待在怡妃身邊,反倒與這個養(yǎng)母的感情勝過柳妃。

    天氣和暖,我常帶著軒兒去御花園散步,嬰孩雖小,但仿佛也知道欣賞美景,賞玩名花,出去時總十分興奮。每每此時,也常能遇到帶著晟轅的惠妃,帶著玲瓏的怡妃,竟也能就著孩子的話題聊個不停,毫無芥蒂一般。

    羲赫那邊也十分穩(wěn)定,沈羲遙如從前般對他委以重任,只是他再未踏足后宮。不過,知道他一切安好,做著尊貴的親王,事事順?biāo)欤冶阋矟M足了。

    六月里,西子湖上開出亭亭荷花,一派菡窰發(fā)荷花,紅幢綠蓋隨,荷風(fēng)送香氣,笙歌醉里的景象。這樣好的季節(jié),我也終于等來了自己自年節(jié)后一直期盼的消息。

    這一日,我獨自坐在煙波亭中賞荷,此時湖上荷箭頗多,如同一支支飽蘸了粉彩的巨筆,從玉盤般的荷葉中探出身來,荷下水中有條條紅鯉穿梭。

    蕙菊從宮外探親歸來,我揮退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她便悄悄遞來一封書信。

    “奴婢今晨去了三公子的錢莊上。這是凌大人留在那里的。”蕙菊低聲道。

    我點點頭展開信箋,是關(guān)于萬春樓的消息。果不出我所料,萬春樓老鴇是柳父的遠房表妹,仗著這層關(guān)系做出強搶民女、聚眾賭博等觸犯大羲律的勾當(dāng)。同時,大哥也查出柳父借萬春樓私下賣官、收受賄賂的行為。那些看起來在萬春樓里一擲千金毫不吝嗇的人,其實是變相將這些錢送給柳大人。這些一旦上奏,定會引起朝堂動蕩。

    只是??我合上信箋,拈了素白絹紗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欄桿,心里明白,這些東西只能令柳家獲罪,卻不足以將其完全扳倒。

    “娘娘?”蕙菊輕聲問道:“凌大人的意思是,如今證據(jù)不足,若能得到萬春樓每月給柳大人好處的明細,才能坐實了他受賄賣官的罪名。”

    “本宮知道了,你讓小喜子明日出宮,告訴大哥不著急,一定要拿到切實的證據(jù)。另外,”我沉吟了下,終于再開了口:“想辦法去一趟裕王府,就說我曾經(jīng)拜托之事不知有何進展。”

    蕙菊點點頭,與我在亭中又待了片刻,這才一起回去坤寧宮。

    才一進殿,便聽到后殿傳來軒兒的哭聲,與往日不同,哭得嘶聲裂肺令人難安。

    我連忙過去,只見幾個乳母一臉擔(dān)憂與恐懼,卻怎么哄都哄不住。

    “怎么回事?”我見軒兒小臉哭得通紅,聲音微啞,不由心疼起來。

    “回娘娘話,方才是小皇子吃奶的時間,可他還沒吸兩口便大哭起來,奶水也全吐了出來。奴婢幾個換著喂也不成,他一直躲。”幾個乳母慌忙跪下回話。

    “可傳了御醫(yī)?”我抱過軒兒在手上,輕撫他的背,他終于慢慢安靜下來。

    “已經(jīng)去請了。”一個乳母答道。

    我伸手試了試軒兒的體溫,稍有發(fā)熱,心更是揪起來。

    不久御醫(yī)便到了,一番望聞問切卻說不出緣由。我當(dāng)下大怒,正要責(zé)罰,一個御醫(yī)遲疑道:“皇后娘娘,不知小臣可否僭越,看一看二皇子嘴巴里。”

    “你有把握?”我看著懷中因哭泣疲憊而睡著的軒兒,有些不忍弄醒他。

    “臣在民間時曾遇到過這種情況,但不敢確定,需望一望。”

    此時我還能有什么不依,便準(zhǔn)了。

    那御醫(yī)讓乳母將軒兒抱到明亮處,可軒兒并不配合不肯張嘴,這御醫(yī)只好讓乳母再喂一口,果然,剛吃下去又吐出來,軒兒也大哭起來。這御醫(yī)趁機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

    我見他一幅妥定的樣子,問道:“怎么回事?”

    他恭謹(jǐn)?shù)溃骸盎鼗屎竽锬铮加^小皇子上顎處有大片白點,仿佛鵝口,這在民間叫鵝口瘡,多見于嬰孩。患此癥的嬰孩會有口干、燒灼感及輕微疼痛,因此在吃奶時會疼痛,從而煩躁拒食,啼哭不安,甚至發(fā)熱的癥狀,但脈象多無異常。”

    “可知緣由?”我從乳母手中抱過軒兒,輕輕地拍著安撫他。

    這御醫(yī)猶豫了下,目光略略掃過跪在地上的一眾乳母才道:“回娘娘話,此癥多緣于rutou不潔或者喂奶時手指不凈。”他頓了頓,臉頰微紅道:“宮中乳母在喂食前一定要浣手、擦拭rutou才能喂,故而此癥十分少見。但民間普通婦人要做家事,難免顧不及,所以臣見過幾例。”

    “如何治療?”我問道。

    “回娘娘話,小皇子此時并不嚴(yán)重,治療起來倒不難,取吳茱萸十克,研末,用食醋調(diào)成糊狀,敷于雙側(cè)涌泉xue,外貼傷濕止痛膏,一日后后取下。一般敷貼一次即有效了。”他又補充一句:“只是怕反復(fù)。因此以后喂奶前一定要做好清潔。”

    我的目光冷冷掃過幾位乳母:“這次便放過你們,扣半年月晌。若是再出問題就別怪本宮不客氣!”

    幾個乳母忙磕頭謝恩,我看也不看,只一心哄著軒兒。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著那御醫(yī),他年紀(jì)尚輕,穿的也是普通御醫(yī)的服制。

    “小臣叫謝百草。”他恭敬答道。

    我不由輕笑起來,“這名字,還真配一個好醫(yī)生。以后由你來負責(zé)小皇子的健康吧。”

    他連忙跪地謝恩,自此便有一條光明大道。

    將軒兒抱回寢殿,心中卻波瀾難平。謝御醫(yī)說的對,宮中乳母一向都十分謹(jǐn)慎,軒兒還是嫡子自然是打著十二分的小心來伺候,如何會不清潔?此癥也不會因為一次不清潔導(dǎo)致。

    晚間我囑咐蕙菊,讓大哥重新物色可靠的乳母盡快送進宮來。畢竟軒兒太小離不開乳母。貿(mào)然更換只怕會出其他狀況。

    自軒兒出生,沈羲遙將芷蘭派來負責(zé)他的日常諸事,我又吩咐芷蘭仔細監(jiān)管乳母。

    可還不等大哥找好可靠的乳母進宮,軒兒又病了。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吐奶,我們只當(dāng)是那鵝口瘡還未好全,一心用藥未想其他。可過了三日變成劇烈的嘔奶,終日啼哭不已,令人心疼。第四日開始拉稀,發(fā)出高熱,整個人昏仄仄毫無精神,看著都讓人心焦痛苦。

    沈羲遙大怒,命太醫(yī)院全日在坤寧宮待命。

    “難道是上次診治錯了?”我十分憂心,在御醫(yī)會診時不禁問道。

    謝御醫(yī)先磕了個頭,再抱過軒兒,讓我看他口中的瘡,此時已一點全無。我疑惑地看著他:“那究竟是為何?”

    謝御醫(yī)緊緊皺著眉頭答道:“依臣診脈,小皇子是輕微中毒。”

    我一驚,不由道:“軒兒只能吃母乳,怎么會中毒?”說罷看了看芷蘭。

    芷蘭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明鑒,每次乳母喂食奴婢都會守在一旁,其他時刻玉梅和馨蘭輪流守候,并未發(fā)現(xiàn)她們給二皇子喂其他吃食啊。”

    我點點頭:“本宮并非懷疑你們。”之后看向謝御醫(yī)道:“可知道是什么毒?能解嗎?”

    謝御醫(yī)對芷蘭道:“姑姑,小臣需看一看小皇子的大便。”

    芷蘭點點頭:“方才還拉了一次,我去拿來。”

    謝御醫(yī)看了看四周道:“小臣跟姑姑一起去吧。”

    許久他二人回來了,我見謝御醫(yī)面上并無多少為難之色,芷蘭也無凝重之態(tài),便知他們查到了。

    “是紫藤。”謝御醫(yī)回稟道:“紫藤的花并沒有毒,但其種子、莖、皮卻有,尤其是莖和種子,誤食后會引起嘔吐、腹瀉,嚴(yán)重的還會發(fā)生口鼻出血、手腳發(fā)冷,甚至昏迷死亡。”

    我的手捂住胸口,只覺得渾身發(fā)冷。窗外晴好的天氣下,小花園里的紫藤攀繞棚架,自成花廊,紫花爛漫,條蔓纖結(jié)、花繁滿樹,別有韻致。是日常在坤寧宮中最常逗軒兒的去處。

    謝御醫(yī)似看出我所想,也朝窗外望一眼,輕輕點了點頭道:“其實紫藤是極好的,花可提煉芳油,也有解毒、止吐瀉的功效。民間更有蒸食紫藤花的習(xí)慣。知道它其他部位有毒的卻很少。”

    我懊惱悔恨,不該讓蒔花局移這一架紫藤來,當(dāng)下便對蕙菊吩咐道:“去,把那花架子除了!”

    謝御醫(yī)躬一躬身,攔住了蕙菊對我道:“娘娘不必遷怒這花,方才臣說了,必須誤食。小皇子只是觀賞并不會中毒。因此??”

    我點點頭:“本宮知道了。你且仔細為小皇子驅(qū)毒。其他的本宮會處置。”

    謝御醫(yī)施禮退下。我對芷蘭道:“本宮知道你們不會慢怠軒兒。你且告訴我,這幾個乳母里可有舉止奇怪的?”

    芷蘭想了想道:“素日里皆正常,并無異常舉止啊。”

    我輕輕抿唇,自語道:“從最初的鵝口瘡,到如今的中毒,一個是喂養(yǎng)不潔凈,一個是食用了??”

    我話未說完,芷蘭一拍手,仿佛開朗了一般道:“奴婢想到了。”

    “你說!”因心急,我甚至上前了一步。

    “這幾日無論喂食還是休息,奴婢三人幾乎一刻不離。但先前御醫(yī)說乳母清潔不夠,因此每次喂奶前,乳母皆用煮過的帕子擦拭rutou方才能喂。”芷蘭答道。

    “你是說,是水或者那帕子有問題?”

    芷蘭點點頭:“奴婢只能想到此環(huán)。” 她磕了個頭:“是奴婢們的失職,請娘娘責(zé)罰。”

    我扶她起來:“不怪你們。是下毒之人心思縝密。”

    芷蘭起身道:“奴婢這就去查。”

    我點點頭:“將那幾個乳母送去慎行司,好好拷問,本宮倒要看看,究竟是誰要害軒兒!”

    傍晚,暮色黯淡了天際,有微風(fēng)柔和吹來。我獨自站在院中,望著夜空中一輪還因西邊最后一抹流霞的光芒而顯得淡薄孤月,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怎么一個人站在那?”

    我回身向他施禮,之后訝異道:“皇上不是翻了惠妃的牌子么?”

    沈羲遙走近我,“朕聽說軒兒又病了,不放心過來看看。”

    我點點頭,一想到軒兒痛苦的模樣,不由濕了眼眶。

    “很嚴(yán)重?”沈羲遙見我流淚,頓時著急起來。

    我嘆一口氣道:“還好御醫(yī)已經(jīng)查出病因了。幾個乳母在慎行司里,那邊還沒回話呢。”

    “慎行司?”沈羲遙一驚,素來宮中只有犯事之人才會送去。我一向良善,除非大事一般不會送人去的。

    我點點頭:“軒兒中了紫藤的毒。”我說著看一眼不遠處的紫藤花架,眼淚又流下來:“還好發(fā)現(xiàn)的早,不然??”我哽咽地說不下去,只留恨與怕在心中。

    沈羲遙擁我入懷,他的聲音低沉充滿帝王至上的權(quán)威。“放心,”他將我摟得緊一些:“朕不會放過任何想要害我們孩子的人。”

    我仰頭看他,只見他俊美的面容上滿是堅毅與戾氣,一雙眼里有小簇的火苗閃動。我偎進他懷中,輕聲道:“臣妾在想,這樣多的事接連發(fā)生在軒兒身上,怕是因為皇上太看重他了才招致禍端的。”

    沈羲遙“哦”一聲,“你在懷疑誰?”

    我苦笑著搖搖頭:“證據(jù)嗎出來之前,臣妾不會懷疑任何人。臣妾的意思是,軒兒出生時有祥瑞,皇上大赦天下,又十分愛重他。他這樣小,如何能承得住那么大的福份呢?即使今日他沒有中毒,來日也會有病痛災(zāi)禍。”

    我拉過沈羲遙的手看著,仿佛這樣可以驅(qū)散心底的驚恐。他的手掌有薄薄一層繭子,那是自幼練習(xí)騎射留下的,卻不若羲赫,常年的駐守和征戰(zhàn),手上的繭子厚實而堅硬,更令人感到可以依靠。

    “軒兒生病中毒與福份有什么關(guān)系?以朕看,無非是一些人在背后做手腳罷了!你且安心,朕定會讓他們查個水落石出。”沈羲遙沉聲道。

    我的淚滑落,正巧落在他的手心,他顫了下,握緊了,目光如磐石般堅定,直直看向我:“你不要胡思亂想,跟朕去看軒兒。”

    我點點頭隨他走著,卻一路沉默。后殿里軒兒已用了藥,由芷蘭并幾個宮女守著,新的乳母午后由大哥親自送了進來,此時正抱著他哄睡。見沈羲遙與我進來,她們輕輕施禮,沈羲遙擺擺手,徑直走到軒兒身邊。

    軒兒面色稍稍蒼白,雖睡著了但呼吸微弱,仿佛一只煢煢白兔般,令人看著心就酸起來。

    沈羲遙輕輕撫摸他的小臉,低聲卻嚴(yán)厲道:“好生照顧小皇子,再出了差池,就自己到天牢里待著。”

    出了后殿,我朝沈羲遙強做笑意道:“軒兒好一些了,皇上去惠妃處吧。”

    沈羲遙柔聲道:“今夜朕陪陪你。你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搖搖頭:“臣妾想去明鏡堂為軒兒誦經(jīng)祈福。”

    沈羲遙道:“那朕陪你一起吧。”

    我朝他鄭重施了一禮才道:“皇上白天已經(jīng)十分辛苦,若是晚上還陪臣妾去佛堂,恕臣妾不能答應(yīng)。”我說完起身,拉過他的手道:“皇上有這樣的心意已經(jīng)足夠。再說,你也好久沒有去看晟轅和惠妃了,不能厚此薄彼啊。”

    沈羲遙想了想道:“朕今夜回養(yǎng)心殿。白天再去看他們吧。”

    我微微一笑,送他到宮門口,看著他乘肩輿走遠了,這才回去寢殿中。

    “娘娘真要去明鏡堂?”蕙菊見我找佛經(jīng),不由問道。

    我點點頭:“本宮想求佛祖讓軒兒早日痊愈,以后也不要有這樣多的災(zāi)禍。”

    蕙菊抿了唇不再說什么,幫我找好東西,又為我系上披風(fēng),還備了些茶水點心,便隨我同去了。

    次日清晨慎行司回話來,在乳母擦身的水中發(fā)現(xiàn)一些紫藤種子粒。審問下,幾個乳母一口咬定并無人指使,她們想著民間吃紫藤花,紫藤又驅(qū)蚊,便采了些煮水擦身。可能是擇的不干凈,連著些皮、莖和種子一起煮了,這才導(dǎo)致軒兒中毒,但絕非有意。又說就是給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加害嫡子啊。

    聽到這番回話時,我已在明鏡堂抄經(jīng)誦佛了一整夜,當(dāng)下只覺得疲憊不堪,心底壓抑不已,仿佛被粗大的麻繩緊緊勒住一般難受。蕙菊擰了熱帕子給我凈面,又端來熱牛乳給我飲下,才稍稍好些。

    “娘娘,慎行司問該怎么處置?”蕙菊小心問道。

    我坐在敞開的窗下吹著涼風(fēng),心頭的煩躁才驅(qū)散了些。我冷冷笑道:“你信嗎?”

    蕙菊將帕子在盆中浸濕又?jǐn)Q干,這才道:“奴婢不懂藥理,只是謝御醫(yī)說是誤食才會中毒。煮水的話,那毒性應(yīng)該沒這么大吧。”

    我點點頭:“只怕是將皮與莖榨出汁來,喂奶前涂抹上的。”

    “娘娘既然這樣想,為何不告訴慎行司呢?”蕙菊驚訝道。

    我搖搖頭:“本宮沒有證據(jù)。這證據(jù)也找不到。”

    蕙菊了悟般道:“也是,只要將榨干的皮與莖丟到花廊下,誰也分不出呢。那紫藤就在院中,隨用隨取??”

    我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道:“你去跟慎行司說,本宮信了,但這樣大意的乳母不能再留在宮中,遣出去吧。”

    “娘娘真信?”蕙菊十分驚訝,之后若有所思道:“也是,這幾個都是凌大人找進來的,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也許真的是無意。”

    我輕輕笑了笑:“這幾個雖然是大哥找進來的,但難免有疏漏。放出去了才好查,也讓背后那些人掉以輕心。”

    蕙菊點點頭:“奴婢這就去回話。娘娘是回宮還是?”

    我看一眼桌上厚厚一疊佛經(jīng),拿過帕子再擦擦臉道:“本宮在這里待著。你回去宮中看一看軒兒的情況,若無大礙就出宮去找大哥。”

    蕙菊依言退下了,我獨自站在花梨木大幾邊,細細翻看前一夜抄錄的經(jīng)書,再焚一根檀香,繼續(xù)抄寫起來。

    不久蕙菊派馨蘭和其他幾個宮女過來伺候,回話道軒兒已好多了。我心稍稍踏實一點,這才覺得饑腸轆轆,吃了點清粥小菜,便又跪在蒲團上誦起經(jīng)來。

    明鏡堂里青煙裊裊,我在檀香味中逐漸安定神思,放松精神,安靜跪在蒲團上,手中一傳青金月光石佛珠隨著低聲的誦佛聲緩緩轉(zhuǎn)動,一時間整個殿中十分肅穆莊嚴(yán),令人鎮(zhèn)定安心。

    沈羲遙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這一室安寧,他的語氣透著不滿與心疼,令我稍稍感動。

    “朕聽聞你一夜都在這里,怎么還不回去?”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卻被我臉上的淚珠怔住了。

    “怎么了?”他的聲音頓時柔和下來。

    我輕輕拭去臉上淚水,聲音平和道:“今晨慎行司說,是乳母不知紫藤有毒無意造成的。臣妾想,恐怕真的是軒兒太小,承不住這么多福份。只怕??只怕之后還有事。”

    “軒兒是上天賜給朕的嫡子,將來朕的皇位也是要給他的,自有上蒼保佑,你不要怕。”沈羲遙道。

    我被他的話一驚,忙道:“皇上不要這樣說,他還這么小,還看不出好壞的。”

    沈羲遙將我手中的經(jīng)書收起,又扶我起來,“薇兒為朕生的孩子,朕想不出他會有哪里不好。”

    我不由莞爾,又憂心地皺起眉,看著沈羲遙道:“臣妾還是求皇上收起這個心思,待孩子們長大了再說吧。”

    沈羲遙將我鬢邊一縷碎發(fā)別在耳后道:“也是,以后薇兒還會為朕生很多皇子呢。”

    我臉上一紅,“皇上,這是佛堂,要嚴(yán)肅呢。”

    沈羲遙繃住臉正色道:“朕很嚴(yán)肅啊。”

    我輕剜他一眼朝外走去。他也不惱,跟了上來。

    于是兩人攜手回去坤寧宮,軒兒精神比前幾日好一些,逗弄了會兒,見他甜甜睡去,又聽御醫(yī)稟告毒素清除得順利,一顆心才落回胸腔里。

    不出幾日,軒兒又著了風(fēng)寒,是夜間踢被子所致,好在天熱并無大礙,但引得沈羲遙十分不悅,將負責(zé)照看他的宮女全趕去浣衣局,又加派人手照看。

    我卻茶飯不思,只覺得軒兒還不到一歲,卻連著生病又中毒,十分可憐。于是又向沈羲遙提出這是軒兒福份太重的緣故。他終于被我的淚水與哀求說動,同意我去京郊護國寺齋戒祈福三日。那里香火最盛,多是得道高僧,定能求得佛祖庇佑的。

    兩日后,軒兒的風(fēng)寒痊愈,沈羲遙怕我不放心,命芷蘭帶著軒兒隨在他身邊。如此,我便能放心離宮了。

    護國寺建在京西三十里的法線山上,巍峨高聳,逶迤動人,是大羲開國皇帝下旨所建,始建便是以國寺的名義,因此護國寺建成之后,飛檐斗拱,氣宇輝煌。

    我不想擾了白日里香客的向佛之心,便沒有聲張,護國寺便也不必因為我的到來閉門謝客。

    這日清晨,我乘一輛不起眼的青油布馬車從皇宮出發(fā),只帶了惠菊和小喜子伺候。為了安全,沈羲遙從御林軍中選出四人隨行保護。

    按我的要求不許隆重,護國寺住持普濟便僅帶了一個弟子一早等在山門前迎接。

    我扶了惠菊的手走下轎來,清晨涼爽的山風(fēng)拂面而來,令人精神一振。

    普濟走到我面前,雙手合十道:“施主,貧僧有禮了。”

    我欠了千身子:“大師不必多禮。”之后隨他走進了護國寺。

    護國寺座西向東,朝迎旭日,晚送落霞。寺周楠樹蔽空,紅墻圍繞,偉殿崇宏,金碧生輝,香煙裊裊,磬聲頻傳。

    雖然我有旨不擾其他香客朝拜,但普濟仍將普賢殿空出來專供我祈福。又將離垢院設(shè)為我暫住之所。離垢院四周高樹籠罩,因山環(huán)林障,氣流回旋,屋面上無枯枝敗葉,整個院落無塵無垢,干干凈凈,人們視為奇跡。故先帝親筆賜書“離垢園。此處,也多成了皇室親眷禮佛暫歇之地。

    我心中感激,但我此行除了為軒兒祈福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隱瞞了所有人,又借了佛祖的名義,實在是不敬。為此我心中忐忑不定,命惠菊去收拾廂房,自己直接走進普賢殿,帶了一顆誠心跪在蓮花蒲團之上,凝神屏息地誦起經(jīng)書來。

    普賢菩薩梵語為“三曼多跋陀羅”,即普遍賢善的意思。普賢因廣修“十大行愿”,又稱“大行愿王”。“愿”是理想,“行”是實踐。普濟將此殿給我祈福,也是明我心意了。

    太陽沉下去的時候,香客皆散盡了,晚課在一陣擊鼓聲中開始,有梵梵佛音傳來。西天邊際還有最后一抹云霞,鳥兒成群飛過天空,嘰嘰喳喳飛進了法線山上茂密而層巒的翠波之中。一切都是那般祥和,天地間只剩下了安寧與美好,只留了疏淡清雅之氣。

    我獨自坐在廂房里把玩手上一串黃玉佛珠,那剔透溫潤的顏色令人心靜。我微闔了眼睛誦讀《般若經(jīng)》,整個身心沉浸在佛法無邊的救贖之中。

    “吱呀”一聲響,惠菊輕手輕腳走進來,卻只侍立一旁不打擾我。我沉著心默完一遍,緩緩放下佛珠,看著她道:“找到了?”

    “回娘娘話,確實有條小路可以下山。只是??”她欲言又止。

    我將佛珠收起,起身道:“只是小路僻靜難行,此時天色漸沉,怕有危險?”

    蕙菊掩口笑道:“娘娘真是厲害!奴婢正打算這樣說呢。”

    我也笑起來:“所以本宮帶的是小喜子啊。”

    蕙菊點點頭:“那奴婢這就為娘娘更衣,晚了怕城門會關(guān)呢。”

    下山的小路確實曲折,但也是平日僧人進山砍柴打水之路,故簡單鋪了碎石。一路上只聽見風(fēng)過樹梢的聲音,伴著鞋底的“沙沙”聲,落日的余暉將山林染成橘色,令人觀之暖心,而呼吸間都是山林特有的清芬氣息,令人倍感舒暢。

    我畢竟在黃家村生活過,這樣的小路走起來沒什么問題,如此,當(dāng)我們到達城門時正趕上關(guān)門前的最后時刻。

    萬春樓十分好找,比我當(dāng)年所見擴大了一半,臨街新添了一幢兩層三間裝飾簇新的花樓。樓上是嫵媚風(fēng)情的青樓女子,樓下是絡(luò)繹不絕的華貴車馬。那一張張濃妝艷抹的俏臉熱情如烈火,那一塊塊精美別致的繡帕揮舞如彩蝶。濃烈的脂粉香氣老遠便能聞見,而嬌笑聲、招呼聲更是令整條街都熱鬧起來。

    我與蕙菊皆做男裝打扮,又貼了胡須,故不會被人輕易認出。從街頭走進萬春樓正門的短短幾步,我已看到許多通身華貴的官員、豪紳,暗暗記下樣貌特征,這才與蕙菊、小喜子走了進去。

    甫一進萬春樓,我頓時驚訝無比。這主樓高大寬闊,高五層,呈“回”字型。內(nèi)里布了亭臺樓閣之景,中庭植一巨木,灑下綠蔭片片,樹下蜿蜒了一條小溪,曲曲折折經(jīng)過了這萬春樓大半位置。溪上飄蕩著蓮花燈,甚至有一艘精巧的花舟,載了嬌美的女子蕩漾在曲水之中。而整個中庭,也被著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價錢的區(qū)域。

    手臂粗的紅燭將主樓照的恍若白日,柱子上貼金嵌寶,桌椅上包銀鑲玉。每層掛起不同色的輕紗,越往上,裝飾越華貴。

    縱使我出身相府,嫁入皇宮,也從未見過如此貴重的裝飾,如此露骨的奢華。

    離前方舞臺越近處,布置得越雅致精巧,甚至還有兩座小亭,占據(jù)了絕佳的位置,垂下如煙輕紗,隔絕了賓客的目光。

    四散處也有些圓形小臺,美艷的舞姬在上面盡情表演,引來一陣陣叫好之聲。

    前方傳來一些sao動,舞姬們停止舞蹈,與近前幾個客人打情罵俏幾句后迅速退下,眾人也逐漸安靜下來。只見前方高臺上,一個女子彈著古琴淺聲吟唱,她的歌喉婉轉(zhuǎn)動聽,清若黃鸝出谷:“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我負手站在遠處,一襲月白色紫金滾邊蟒緞儒衫,戴一頂和田白玉發(fā)冠,清色淡雅中露出幾許低調(diào)的富貴之色。之所以選蟒緞,是考慮到來此處的人若不金銀滿身,老鴇怕不會重視。而蟒緞畢竟只有宗親豪門才可穿著,象征了一定權(quán)勢,一定會讓老鴇側(cè)目。

    惠菊和小喜子各一身墨蘭錦緞袍子,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英氣十足。衣袖下擺皆以銀線繡滿了密密的“吉”字紋,是富貴人家公子的打扮。可他倆緊緊跟在我身后,神色嚴(yán)肅又不四處張望,明顯是小廝的身份,更加為我添上一層貴氣。

    果然,正當(dāng)我專心聽臺上女子的清唱時,一股濃郁的脂粉氣息撲面而來。

    “這位客官好生面善,怎么不找個地方坐坐?”

    我不由皺了皺眉,卻恍若未聞,余光處一只白胖的手要拉我的袖子,被小喜子一把打開。

    “我家公子什么人,你也敢來碰?”小喜子一臉倨傲。

    “不得無禮。”我這才轉(zhuǎn)過身去,打起一把折扇,浮上淡淡笑容道:“失禮了。”

    面前的女子年紀(jì)不小但風(fēng)韻猶存,此刻她吃驚地張大嘴巴,眨眨眼,再眨一眨,這才回過神來將我小心而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當(dāng)她的目光落在扇子上時,面上笑容更盛,充滿了阿諛之色。

    這扇子雖然只是一把白扇,但扇骨確實頂級花梨,扇面上無花無字只有一枚小印,是一個“羲”字。

    “這位公子怎么稱呼?”老鴇滿面熱情道。

    我不說話只看著前方,作出一幅清高之態(tài)卻不理會她。

    “我家公子頭次來,還請給找個好位置。”蕙菊笑著,將一錠銀子塞進老鴇手中。

    那老鴇“哎呦”一聲,那銀子瞬間便不知被收進何處。只見她做出為難神色道:“想必公子是來看牡丹的吧。牡丹十天出來一次,每次好位置早早就被訂了呢。”

    她環(huán)顧一圈,仿佛跟相熟之人說些秘密,湊近我低聲道:“你看,那邊樹下擺了白牡丹的位置,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張大人定的,光訂金就五十兩銀子。”又朝另一邊努努嘴:“那邊小溪中間擺了紫牡丹的位置最是清凈,三個月前便被內(nèi)閣學(xué)士劉大人的兒子包下,每次都要兩百兩呢。”她的臉上浮起一層自傲來:“咱們這里,可不是有錢便行的。”

    我唇上一絲不屑的淡笑,只看著最前方兩個亭子不說話。蕙菊走到老鴇身邊道:“那兩個亭子多少錢呢?”

    老鴇一驚,忙道:“那兩個多少錢都不行的,早被人訂好了。”

    蕙菊從袖中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給她:“我家公子就喜歡那里,也只喜歡那里。素來我家公子喜歡的,還沒人敢不給呢。”她后一句咬字極重。

    那老鴇飛速掃我一眼,我只一幅淺淡笑容,目光落在那邊亭上。只見右邊的在我們說話間已有人進入,只是隔了簾子看不清楚。

    “不瞞公子,”老鴇面上露出為難之色,不接蕙菊手中銀票,“那兩個地方并不是奴家說了算的。”

    “您不是這兒的當(dāng)家嗎?”蕙菊奇道。

    老鴇訕訕笑笑道:“奴家不過是為他人cao持而已。”她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著開始逐個熄滅的蠟燭道:“牡丹就快上場了,那邊客人還沒來,老身去問一問。不過??”

    蕙菊會意地再抽出一張:“這兩千兩是今夜的定錢。”她說著又拿出一錠三十兩紋銀遞給老鴇:“您辛苦了。”

    老鴇看一眼銀票,眼睛笑成一條縫。她的語氣輕松且充滿喜慶:“三位稍等。”說著顛顛離開了。

    片刻她便回來了,朝我眨一眨眼,得了乖似地邀功道:“那邊本是吏部侍郎定下的,仿佛有事來不了,便讓給公子吧。”

    我的眼睛只定定落在右邊亭中,覺得居中而坐的那個人看起來十分眼熟。

    老鴇帶我們坐下,又吩咐上了茶點瓜果,正要再叫幾個姑娘來,我擺一擺手道:“牡丹是花王,即是來賞她的,如何還能將其他放在眼中?”

    那老鴇連連稱是便要退下。

    蕙菊笑道:“多謝了,不知如何稱呼?”

    老鴇笑得春風(fēng)得意:“奴家姓柳,楊柳的柳。公子若不嫌棄,喚一聲柳mama即可。”

    “呦,可是和中書侍郎柳大人同姓呢。”蕙菊仿若無意道。

    那老鴇面上顯出得意之色,悄聲道:“不瞞公子,奴家與柳大人也算親戚呢。”

    蕙菊點了點頭,并不在意,我也只是含著一縷淡笑看著前方舞臺。

    那老鴇見并未引起我們驚訝,有些尷尬,但她畢竟見過太多場面,便道:“公子喜歡什么茶水?老身讓他們備上。”

    蕙菊從袖中取出一包茶葉道:“這是雪山銀芽,小心點。”

    老鴇聽到“雪山銀芽”四字頓時瞪大了眼睛。此茶十分難得,幾年才能進貢幾兩,除非至尊至貴,他人難以得到。登時,老鴇看我的眼神已由尊敬變成敬畏了。

    “這幾樣怕不合公子胃口,奴家讓人去換。”她看著桌上點心恭謙道。

    我只拿起桌上一塊紅豆酥,咬一口,“本公子并不挑食,這味道也不錯。你且忙去吧。”

    老鴇如蒙大赦,欠了欠身退下了。我的目光再次落進右邊亭中,隔著幾處小景與席位,那邊只一人,一襲白衫坐在亭中自斟自飲,看起來十分逍遙,卻也有幾分落寂。

    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轉(zhuǎn)過臉來,即使隔著一些人,即使有羽紗遮掩,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氣力,我頹敗地靠坐在椅子上,面上也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氣惱之色來。

    蕙菊察覺到我的異常,也朝那邊看了看,低聲道:“公子怎么了?”

    我搖搖頭,只覺得心底都是苦的。“沒什么,”我拿起茶盞飲一口,“讓小喜子去安排我見秀荷,早點辦完事回去吧。”

    蕙菊不再說話,為我剝了橙子葡萄,又削好蘋果。突然,場中一片黑暗,只有高處門邊零星幾個燈籠發(fā)出黯淡的光,不至于讓人驚慌。

    有韶齡的女子端了茶盤進來,輕輕放下,是沖泡好的雪山銀芽。蕙菊給了她一兩銀子做賞錢,又問道:“牡丹何時出來?”

    那姑娘笑一笑:“公子莫心急,就快了。”

    我沉聲道:“不知牡丹姑娘可接客?”

    那姑娘掩口道:“牡丹是咱們?nèi)f春樓的頭牌,輕易都不露面,只有她入了眼的客人能與她淺談。至于接客嘛??”她笑一笑,許是想著我能用這個位置,定然非同一般,便道:“至今也只有一人做過牡丹的入幕之賓。”

    我一愣,不由“哦?”了一聲。

    那姑娘卻不再多說,為我斟滿茶水,施了禮退了出去。

    一聲“叮鈴”,高臺上逐漸亮起來,幽藍的流水上一支孤舟緩緩駛來,船上坐著一個白衣女子,薄施粉黛,周身除了白衣上銀絲繡出的牡丹外,再無其他配飾。長長的秀發(fā)簡單挽一個墮馬髻,插一根白玉牡丹花簪,垂一串細碎的白晶流蘇。隨著船動,那流蘇蕩漾鬢間,如漪漪青漣。一輪明月自她身后緩緩升起,投下皎皎清光,船上的美人仿佛月光的銀華幻做,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令眾生沉醉。

    她輕輕撥動手中名貴的紫檀琵琶,便有聯(lián)珠綴玉之音。轉(zhuǎn)軸撥弦,低眉信手,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細細聽著,只覺得這般造詣高超的琵琶只有幼年在清流子處聽到過。當(dāng)年,清流子作為父親的座上賓,為感知遇之恩,幾乎將一身技藝系數(shù)教給我,唯有琵琶。我記得清楚,當(dāng)時我摸著他的琵琶,他道:“‘弦清撥刺語錚錚,背卻殘燈就月明。賴是心無惆悵事,不然爭柰子弦聲。’小姐注定一生富貴,琵琶多幽怨,還是不學(xué)的好啊。”

    想到往事,不由便想起那曲《流水浮燈》,那是我與他結(jié)緣的曲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吹奏過了啊。不覺有些哀傷,逼著自己不去想,專心看臺上牡丹。

    那白衣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右邊亭中,唇角含笑,看上去清雅如雨后一支潔白牡丹,不沾絲毫人間煙火。

    若論其美貌,牡丹是美,但并沒有美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甚至不如宮中一些妃嬪。宮中的美人如麗妃者,美的大氣,美的耀目。如惠妃者,美的溫婉,美的端莊。還有若怡妃者,美的淡雅,美的清柔。而牡丹之美,美在靈秀,美在她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潔之中,美在她一身才藝的動人氣質(zhì)上。而舉手投足之間,又有煙花女子的風(fēng)情萬種,別有韻味。

    一曲終了,牡丹起身,一直如冰霜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流云般的淺笑,頓時如三月里破冰的碧水,令人如沐春風(fēng)。她輕一施禮,幕布放下,周遭響起一片嘖嘖之聲,有驚艷,有惋惜,最多的,卻是那些世家公子們意猶未盡,吵嚷著要牡丹再彈一曲的叫嚷聲。

    老鴇走了出來,朝眾人滿面歉意道:“諸位知道,我這寶貝女兒素來只彈一曲。若是大家想聽下次趕早啊。對不住,實在對不住!等下還有其他姑娘的歌舞,桃扇也會出來為大家唱一曲,保管各位滿意。”她雖是道歉,但難掩滿面得意之色。

    眾人露出失望之色,吵嚷了幾句卻也無人鬧事,想來牡丹確實一向如此。不一會兒有其他女子上臺表演,眾人也各自歡樂起來。

    我看了一會兒,小喜子回來稟告已安排好與秀荷相見。我正打算離開,只見臺上姑娘皆撤下,老鴇滿面春風(fēng)地走了出來。

    “諸位,”她的笑容如盛放的菊花一般,眼里有貪婪之色,“牡丹看到今日這么多人來捧場,為表感謝,特愿再獻上一曲。”

    她話音未落,底下傳來沸騰之聲,我回頭看去,只見那些錦衣公子一個個露出興奮神往之色。

    “安靜,安靜!”老鴇在臺上連喊幾聲,底下才稍靜下來。

    “柳mama,到底要怎樣?趕緊讓牡丹出來吧!”前排一位緋衣公子嚷道,保養(yǎng)細致卻虛胖的臉上滿是縱情聲色的痕跡。

    “咳,咳。”老鴇依舊滿臉堆笑:“許公子別急,牡丹自會出來,只是有兩個條件。”她特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底下人更加激動起來,紛紛議論叫嚷著。

    “哪位出的銀子多,牡丹便彈哪位指定的曲子。當(dāng)然,若是銀子不夠卻有才的,也可做詞一首,如果入了牡丹的眼,她會彈唱出來。”老鴇笑盈盈道:“牡丹很少唱歌,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諸位,開始吧!”

    一句話,底下如熱油鍋里注了水般,那些先前還文質(zhì)彬彬的公子此時個個站起身來,叫囂著揮舞著手中的銀票,鼎沸叫價之聲此起彼伏。老鴇聽著不斷攀升的數(shù)字,一張臉笑得如盛放的菊花一般。

    終于,當(dāng)價格喊道八百兩紋銀后,整個場中逐漸安靜下來。我朝那出價之人悄悄望一眼,只見他面上稍有緊張之色,又略得意地環(huán)顧四周。近前有人認出他來,“嘖嘖”議論道:“那是戶部左侍郎齊大人,他喜歡牡丹可是出了名的。戶部嘛,自然有的是錢。”

    此時,只見右邊亭中傳出清朗男聲:“一千兩。”

    眾人皆望過去,無奈輕紗阻隔看不清楚,低聲議論嗡嗡響起。

    齊大人一愣,恨恨朝那邊瞪一眼,咬咬牙道:“一千兩百兩!”

    那邊隨意道:“一千五百兩!”

    齊大人高聲道:“一千六百兩!”一張臉憋得通紅。

    亭中傳出淡淡笑聲,充滿不屑,之后再度開口:“兩千兩!”

    齊大人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做聲了。底下人卻興奮起來,一面驚嘆何等豪富聽一曲能出兩千兩,一面猜測亭中人的身份。

    想來老鴇也未想到竟會有人出這樣高的價錢,登時愣在那里,不過片刻便反應(yīng)過來,卻收斂了笑容,朝那邊欠一欠身,恭敬道:“老身代牡丹謝客官抬愛,不知您想聽什么曲子呢?”

    那邊沉吟半晌,終于,如玉石之音的男聲略帶了迷離道:“鳳銜杯。”停了停吟道:

    “青蘋昨夜秋風(fēng)起。無限個、露蓮相倚。獨憑朱闌、愁望晴天際。空目斷、遙山翠。

    彩箋長,錦書細。誰信道、兩情難寄。可惜良辰好景、歡娛地。只憑空憔悴。”(宋 晏殊)

    “好詞!”清麗的女聲響起,牡丹已換過一襲流彩暗花金銀云紋蜀錦裙,斜抱了琵琶從后面緩緩走出。可以看出,她重新妝飾過,一張秀雅的面上細細繪了時下最盛行的姣花妝,看去若春陽下含羞欲放的牡丹一般。頭發(fā)重挽成流云髻,插戴了點翠牡丹花鈿,簡單不失大方。

    自她一出來,眾人皆歡呼起來,片刻后安靜坐好,等待牡丹的彈唱。

    我見桌上有紙筆,寫下一詞讓蕙菊交給老鴇。

    那老鴇本退在一旁,拿到我的詞先是一愣,低聲對蕙菊說了什么,之后將詞拿給坐下正試弦的牡丹。

    蕙菊回來對我道:“那老鴇說公子的詞不錯,只是牡丹其實是為了那邊的公子才又出來的,怕是不會唱公子的了。”

    我沒有說話,只含笑看著臺上如月下姣花一般的牡丹。

    不久,牡丹撥弄琴弦,朱唇輕啟,幽幽唱起來:

    “青蘋昨夜秋風(fēng)起。無限個、露蓮相倚。獨憑朱闌、愁望晴天際。空目斷、遙山翠。

    彩箋長,錦書細。誰信道、兩情難寄。可惜良辰好景歡娛地。只憑空憔悴。”

    底下聲聲叫好,牡丹起身朝右邊亭子盈盈一拜,滿面嬌羞之色。蕙菊臉上顯過一絲鄙薄,又看看我。我只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盞,本來上好的茶,進到口中卻只有苦澀。

    不想牡丹并未退下,而是重新坐好,挑動琴弦,再啟朱唇,她歌喉婉轉(zhuǎn),唱出詞中相思濃情,唱盡意中憂愁哀怨:

    “留花不住怨花飛。向南園、情緒依依。可惜倒紅斜白、一枝枝。經(jīng)宿雨、又離披。

    憑朱檻,把金卮。對芳叢、惆悵多時。何況舊歡新恨、陰心期。空滿眼、是相思。”

    我突然失了興趣,不愿再聽這曲《鳳銜杯》,對蕙菊道:“我們走吧,去見秀荷。”

    人聲鼎沸中我快步走著,這周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熱鬧都看不見,震耳的吵嚷聲都聽不見。我的腦海中只回響著蕙菊方才的話,那邊亭中之人,恐怕就是牡丹唯一的入幕之賓吧。一想到此,心便被狠狠捏住般疼痛難受。是嫉妒?是不滿?是怨?是惱?還是對命運的無奈呢?

    右邊亭中之人,如果我看的不錯,是羲赫。

    幾年不見,秀荷已從三層搬到四層,身價不知番了幾番。我不知小喜子使了多少銀子,也不關(guān)心,讓他二人守在門外便推門進去了。

    房間極大,轉(zhuǎn)過十二扇繪蘇州園林景屏風(fēng)后,眼前是一間布置成荷塘月色的廳房,淺淺流水上裝飾了幾可亂真的荷花,荷花中有一處小亭,秀荷正坐在里面彈一曲古箏。

    我負手站著聽她彈完,拍手贊了聲“妙”,之后笑道:“幾年不見,秀荷姑娘今非昔比了。”

    秀荷款款起身,一襲淺粉裥裙上有潑墨荷花,看來出自名家之手。她乍見了我愣了愣,似乎記不起在何處見過。我提醒道:“不見峰頭十丈紅,別將芳思寫江風(fēng)。翠翹金鈿明鸞鏡,疑是湘妃出水中。”

    秀荷面上顯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又細細打量我一番,嘖嘖道:“若說今非昔比,奴家又怎能和您相比呢?”說罷請我朝內(nèi)室去。

    我踏在雕成荷花的石板上,一面環(huán)顧一面贊道:“步步生蓮,這裝飾真不錯。”

    秀荷朝我回頭一笑道:“聽柳mama說,這是仿飛絮宮修的,不過咱們必然不如宮中華貴了。”

    我笑而不語只隨她進了內(nèi)室。

    內(nèi)室布置雅致而充滿格調(diào),因她名字中有個“荷”字,故處處見到荷花樣的裝飾,雖不十分奢華,卻看出精心來。

    秀荷斟一杯茶遞給我:“我聽柳mama說,有位公子花了兩千兩銀子與我共度良宵,還想著會是誰呢。”

    我用折扇輕輕敲了敲桌子道:“樓下兩千兩聽一首曲子,如今你也是這萬春樓頂尖的姑娘了,兩千兩度一夜春宵也是正常。”

    秀荷“呵呵”笑起來:“你怕是不知道行情。藏春閣的姑娘,一層唱曲是一百兩。二層一百五十兩,三層兩百五十兩,四層四百兩,過夜加倍吃喝另算。而五層嘛,住的是牡丹,只有她愿不愿意接,倒無關(guān)銀子了。”

    “牡丹賣身嗎?”我問道。

    “牡丹是頭牌,自然不賣身。不過我也說了,若是她愿意,柳mama也沒有辦法。不過迄今為止她也只與一人過了一夜。”秀荷收起笑容,神色中竟有些向往之色:“那日我碰巧見了,若是與那樣的人共度一夜,別說多少銀子,便是倒貼銀子,我想也沒有姑娘不愿意。”

    我輕輕嘆一口氣,幾乎確定了自己想法,不知是該為自己悲,還是為他喜呢?畢竟他是男人,牡丹這樣的女子,雖出身煙花,但知書達理又頗負才情,做一朵解語花,一個紅顏知己,是最好不過了。

    秀荷以為我并不感興趣,笑一笑道:“你今日來,怕不是又無處可去吧。”她頓一頓又道:“估計敘舊也是不可能了。有什么吩咐你便說吧。”

    我點點頭:“我是有事想請你幫忙。不過此事有風(fēng)險,你若不愿意也無妨,不要說出去就是了。”

    “什么事?”秀荷問道。

    “我需要這萬春樓的賬本,當(dāng)然,不是明面上那本。”我直言道。

    秀荷吃驚地看著我,“你要這個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幫我拿到就行。”我說著從袖中抽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這是五萬兩,事成之后,我再給你十萬兩,并且滿足你三個愿望。”

    “三個愿望?”秀荷道:“你能都滿足嗎?”

    我笑一笑,飲一口茶:“除非生死人rou白骨摘星星要月亮這樣癡人說夢的事外,這世間怕是沒有我做不到的。”

    秀荷見我一付不以為意的模樣,定定心道:“若是我不幫呢?”

    我將茶盞放下:“沒關(guān)系,我相信這個價錢還是找得到人做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便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若是你走露風(fēng)聲??”我含笑看著她,緩緩道:“我想秀荷姑娘是聰明人,自然不會的。”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看著我道:“你要拿賬本,恐怕是想除掉萬春樓吧。那我們這些姐妹該如何?”

    “若你擔(dān)心的是這個便不用怕,我要對付的不過是這萬春樓換個主人而已。”

    她仔細看著我,仿佛心中已有答案:“你是想接手?”

    我沒有說話,她這樣想自然最好。

    見我沉默,秀荷以為猜中了我的想法,抿了抿唇道:“我可以幫你,但你為何選我?”

    “我打聽過,你會計算之?dāng)?shù),如今柳mama會讓你理一理賬目之類。”我看著她又道:“當(dāng)年你救我于危急,又不惜得罪她放我離開,相信你是良善又有勇氣之人。”我的語氣平和:“從你的言談之中,我能感受到你不會再愿意看到其他女子被強買進來過這樣的日子。而且,我猜你一定也想再見見家人吧。”

    秀荷怔了怔,眼圈微微紅起來,她喃喃道:“這么多年,我是再未見過他們。也不知娘好不好,小弟長高沒有。”

    我直視她的眼睛,一直看到深處去,柔聲道:“所以,事成之后,你的一個愿望可以是將家人接來,給他們一個京中的戶籍,買屋置地,從此一家人團團圓圓,和樂融融。”

    秀荷似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畢竟京城戶籍別說普通人,就是有品級的官員都不能保證可以拿到。一時間她似駭住了,“你這般有本事,為何還要這小小的萬春樓呢?”

    “這是兩碼事。”我的手點一點那張銀票:“要還是不要,就看你了。”

    秀荷手握成拳又松開,如此反復(fù)幾次,她深吸一口氣,將那銀票收進衣中,似下了萬般決心道:“好,我?guī)湍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