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相思相念無相見
那晚,我剛服侍他睡下,看他在睡夢里面上也未放松下來的堅毅線條,心中微微發(fā)酸。我無從得知前朝出了什么事,便無法去勸解他。 唯一能做的只有悉心服侍,為他準(zhǔn)備喜愛的食物,在他沉思時備上一盞冷熱正好的六安茶,在夜深時輕輕剔亮燭火,準(zhǔn)備一些可口的點心。床上的帳子里懸了安神的安息香,枕芯換成平心靜氣的決明子配干菊花。天氣逐漸熱起來,怕那份熱氣引出他心中的焦躁,在他安寢前,所有的被褥全部懸在小配殿的冰桶前。一切只為了讓他在我這里能夠感到哪怕一點點舒心,一點點放松,或者,一點點安寧。因為,前朝一定不安定。 為沈羲遙蓋好錦被,將胳膊小心地從他脖頸下抽出,卻輾轉(zhuǎn)難眠。暗夜里格外寧靜,能聽到風(fēng)輕柔地吹拂著院中的樹木,聞到風(fēng)送來的清涼空氣。很靜,這樣祥和的安寧令周身漫上放松,眼皮沉重起來,正要沉沉睡去,外面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皇上,皇上,邊關(guān)急報。”張德海的聲音透出焦急,我猛地睜開眼睛,沈羲遙已翻身坐起,面上還帶著突然被吵醒的憔悴與迷蒙。不過那迷茫只一瞬,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帝王天生的沉著清醒。 沈羲遙轉(zhuǎn)頭,在我面上輕輕一吻就匆匆披衣走了出去。我跟著他走到門邊,見外面不止張德海一人,還有幾個身穿盔甲的男子。沈羲遙反手將門關(guān)上,又回身一臉的凝重地看著我,他的聲音輕若微風(fēng):“去睡吧。” 我欲說什么,他雙手一展,“唰”地一聲,一道金黃的幔帳隔絕在我們中間。我手抓著門上的雕花緊貼在上面,外面的說話聲一字不落的傳進了耳中。 “皇上,臣等該死,沒有守住靖城。”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帶著恐懼與不安。 “嘩啦啦”一陣鎧甲聲后,是如同死寂的沉默。 “孟將軍……城都丟了,你回來做什么?”沈羲遙極其不悅的聲音傳來,之后,“哐當(dāng)”一聲,什么東西被摔在地上,驚起窗外樹上棲息的鳥兒,“撲棱棱”扇動翅膀飛遠(yuǎn)了。 即使隔著那道厚重的幔帳,我依舊能感受到外間那令人窒息的壓抑。 “臣該死。只是回鶻早前都是秋日來襲,不想此次竟……”孟姓將軍吞吞吐吐盡是借口。我突然想到,這孟將軍恐是麗妃之父了吧。 沈羲遙自然不想聽那些無用的說詞,他的震怒顯而易見。 我只聽得他將桌子奮力一拍,幾乎是咆哮地怒斥道:“你只想回鶻秋日才犯,去歲它反常地沒有侵犯,朕提醒過你要多加注意,你還反失戒心!朕多次修書給你要你時刻準(zhǔn)備它突襲,又調(diào)撥大量的糧草與你以備不時之需。你卻還……還將城失了!”沈羲遙實在氣極,那聲音里少了平日的沉穩(wěn)。 “你竟還有臉回來!一個戍邊大將,城在人在,人亡城都不能亡!你可好,跑回來了!那邊給朕連連敗退不成?攻進京城你就滿意了?”沈羲遙的腳步聲在外面空蕩的大殿里來回踱步,我的心也緊緊揪起來。 “張德海,將孟翰之以玩忽職守之罪打入天牢!召兵部即刻去御書房議事!”他厲聲道。 “皇上開恩,皇上饒命啊!”孟翰之求饒著。 我搖了搖頭,身為守將竟棄城自己跑回來,還指望皇帝會給他一條生路?給了他的生路,那誰又能給靖城里被敵軍俘虜?shù)膵D孺百姓一條生路呢?不過,我想到在宮中的麗妃,想到孟家強大的根基,與其在靖城戰(zhàn)死,也許,孟翰之更愿意回到京城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吧。 一陣兵甲之聲,孟翰之被侍衛(wèi)帶了下去。他求饒的聲音在暗夜里格外凄厲。但是,這份凄厲卻并不令人憐憫。 屋內(nèi)半點聲響都無,我豎起耳朵聽著,只有輕輕的“沙沙”聲,那是沈羲遙的皂靴在波斯長絨毯上來回踱步的聲音。 似乎過了很久,他滿帶了猶豫的聲音,輕輕的,卻如驚雷般傳入我的耳朵。 “你親自去……悄悄把羲赫帶來。” 我緩緩地順著門跌坐在地上,使勁揪了衣襟按住胸口,以防那顆跳得厲害的心蹦出來。 羲赫,這兩個字勾起我多少回憶。兩年,我們已有兩年未見。皇陵的風(fēng)沙,是否會減損他的風(fēng)姿? 我看著身上玉色聯(lián)珠事事如意杭綢睡袍,杭綢綿軟透氣,穿在身上最舒服不過。肌膚也因這段時間的保養(yǎng)愈發(fā)瑩潤如玉,雖不復(fù)當(dāng)年的飽滿,卻別有一番清麗風(fēng)情。這樣的我,是養(yǎng)在養(yǎng)心殿中的金絲鳥,有著沈羲遙給的“事事如意”。 心底的愧疚如海草般瘋長,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雕梁畫棟,錦衣玉食都那般刺眼。我應(yīng)該留在繁逝,與羲赫一樣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荊棘滿懷,即使相思相念無相見,只要身處同一境地,時時想著對方就該心滿意足了。等到帝王的怒火熄滅,等到該贖的罪贖清,哪怕兩鬢已斑,容顏已改,但再次相見才不負(fù)當(dāng)初的情深意切,不悔多年的人世艱險。 眼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終在腮邊凝成冰涼一片。我聽見腳步聲走近,是沈羲遙。我慌忙擦干淚水,幾乎是奔到床邊,在他開鎖的一瞬間裝作已熟睡過去。 一只溫暖的手輕輕覆上我的臉,我緊張極了,怕他感受到未干的淚痕。但就在他想要撫摸的同時,門外傳來李公公的聲音。 “皇上,大臣們都到了,皇上想在哪邊接見?” “御書房。”沈羲遙丟下一句,手也收了回去。我聽見“咔噠”的上鎖聲,接著,屋里只剩寂靜。 我的心并沒有因為沈羲遙走出去而平和下來,相反卻越跳越急,直到約莫一個時辰后,張德海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我才知道那種心跳是源于何處。 “皇上,裕王覲見。” 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著,張德海“咦”了一聲,想來是因為沈羲遙不在正殿的緣故。 “裕王爺您先稍候著,老奴去問問皇上在何處。”張德海的語氣十分客氣,聲音也很溫和,連稱呼都和往昔一樣。就仿佛羲赫始終是沈羲遙最親近的手足,大羲最尊貴的裕王,從未有半點改變。 “有勞張總管了。” 那是羲赫的聲音,依舊清雅如水,平和淡然,只是略帶了沙啞。想是那皇陵的風(fēng)沙,無情得摧殘著這個如玉如月的男子,可是,內(nèi)心的高貴博雅是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 “張總管,可知皇上召我來所謂何事?”羲赫的聲音再次敲擊著我的心,我閉上眼睛,抓緊了寢衣。 “這……”張德海遲疑了下才道:“之前有邊關(guān)急報,皇上聽后十分憂心。”他頓了頓低聲道:“孟將軍失了靖城,又跑回京城,皇上震怒。” “棄城逃跑!”羲赫的聲音里除了震驚,還有明顯的擔(dān)憂與焦急。我想,他此時一定也是皺緊了眉頭,滿面憂慮,就像他的皇兄一樣。 “裕王爺,您先稍坐。”張德海恭敬道:“老奴去去就來。” “張總管請自便。”羲赫的聲音恢復(fù)了平和。 很安靜,安靜到我甚至能聽見窗外落葉輕微的聲響,還有在暗夜里花朵綻開的一瞬那令人喜悅的聲音。我靜靜看著阻隔著視線的厚重的幔帳,突然明白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悲戚。只是,詩中的男女可以看得見彼此,內(nèi)心也算有個依托。而我此時,寧愿減壽十年,寧愿隔著天河,只要我能看見他,便就足夠了。 伸出手去,素白的手指已摸上雕花門欄,幾乎在下一瞬我就會敲響門板,讓那邊的他打開這道柔軟的幔帳,走進我的眼前。 眼睛酸澀難耐,那份凄婉哀涼沖擊著我,但我終放下手,隔著那幔帳,手在空中靜靜畫出一個輪廓。心似被粗大的繩索緊緊捆綁,緊到每一次輕輕的呼吸都伴隨著心痛。 我狠狠咬著自己的臂膀,徹骨的疼痛襲來,也令我清醒起來。 眼下只要我一聲呼喚,我們就能看見彼此。即使隔著這道門,只要看見對方就會滿足了吧。可我不能,如果真的我這樣做了,毀了的不只是我一人了。 我的淚滿溢出了眼眶,心痛卻無處傾訴。我想大喊出內(nèi)心的苦,可張了嘴,卻化作無聲而悲涼的弧度。自古愁多番自笑,也就如此了吧。 “羲赫你到了!”沈羲遙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這片寧靜。此時我已完全冷靜下來,雖然揪住寢袍的手一直沒有松下,但終平復(fù)了心境。 “小民參見皇上。”羲赫的聲音平靜,不帶一絲一毫感情。 沈羲遙沉默了片刻,隱約有怒氣道:“朕并未褫奪你的王位官銜,對外也不過聲稱你外出游歷,怎么你倒是將自己的出身撇得干干凈凈?” 羲赫沒有說話。 沈羲遙見他不語,嘆了口氣道:“皇陵那邊確實艱苦。才兩年多,你竟消瘦至此染了白發(fā)??起來吧。”他的聲音里有作為兄長的關(guān)愛,也有作為帝王的體恤。 “多謝皇上掛念。小……小民去守衛(wèi)祖先陵寢,在祖先那里好好懺悔,是應(yīng)該的。”羲赫堅持自己還是百姓,同時,他沒有將沈羲遙當(dāng)做兄長,只當(dāng)他是皇帝。所以我想他此時怕還是跪在地上的吧。 沈羲遙仿佛被他的頑固激怒:“確實是應(yīng)該,你所做的,朕沒有即刻殺了你,就是愧對祖先!” “皇上……”羲赫的語氣里多痛苦:“一切都是小民的錯,是小民一廂情愿,死纏爛打非要留在她身邊,硬要她與小民做一對夫妻。還請皇上只責(zé)罰小民,不要再怪罪她了。” “一廂情愿?死纏爛打?你覺得,朕看過你們的親密,聽到村民說你們多恩愛后,還會相信?”沈羲遙壓抑了兩年的怒火再度被引燃。 “皇上,無論怎樣她本無錯。”羲赫的聲音帶了些須激動:“一個女人,認(rèn)為父親被自己的丈夫害死,又被人設(shè)計小產(chǎn),還沒一天就被送出宮,若不是受人憐惜,恐怕已被鴆酒奪去性命,連尸骨都收不齊了。”羲赫的聲音逐漸平和:“她那樣的女人,本該過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日子,應(yīng)該被捧在夫君的手心里寵愛,不經(jīng)受一點風(fēng)雨。可在這皇宮中,她都經(jīng)受了什么?” 羲赫毫無懼怕,甚至帶了豁出去的勇氣:“她并不適合在皇宮中。她雖高貴,但不該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她雖美貌,但不該被沉重的鳳冠壓得抬不起頭。她雖聰慧,但是斗不過妃嬪的算計。她值得一個男人窮盡所有去愛,但皇上您,做不到!” “你!”沈羲遙的語氣里壓抑了無窮盡的怒火,我甚至擔(dān)心下一刻他會讓人將羲赫處以極刑。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來不及消化羲赫所說,只擔(dān)心他這樣會引來殺身之禍。 “朕今日找你來,不是為了跟你爭論當(dāng)初。”約莫半盞茶功夫,沈羲遙的聲音再度傳來,此刻他語氣平靜,聽不出心緒。 “小民僭越了,還請皇上原諒。”羲赫道:“不知皇上傳小民來所為何事?” “回鶻突然來犯,孟翰之失了靖城,你怎么看?”沈羲遙聲音嚴(yán)肅起來,帶著擔(dān)憂。 羲赫之前已聽張德海說過,可還是忍不住震驚:“靖城是邊塞重鎮(zhèn),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靖城之后是百里平川,得了靖城連帶能得到大片土地。”他遲疑了下:“只是小民想不通,靖城易守難攻,孟將軍也是老將,怎會輕易失城?” “這你要問他了!”沈羲遙極其不悅。 “皇上,失了靖城,那就必須死守康城。不知如今守將是誰?”羲赫焦急道。 “是你曾舉薦的宋明成。”沈羲遙答道 羲赫似稍稍松了口氣:“宋明成倒可托付,只是想必回鶻早有準(zhǔn)備才突犯的,宋明成擅長守城,康城暫不必?fù)?dān)心。不過要想徹底趕走回鶻,必得先收復(fù)靖城。” “你看何人堪此大任?”沈羲遙的聲音明亮些許。 “若論戰(zhàn)績經(jīng)驗,唯有凌鴻翔合適。”羲赫想了想道。 “南疆最近有些不太平,他駐守西南此時不宜調(diào)離。”沈羲遙無奈道。 “那……黃石安也勉強可以。”羲赫想了片刻說到。 “黃石安凡事欠考慮,對付狡猾的回鶻并不合適。”沈羲遙一口否定。 “這……大將里恐怕再無合適人選。難道皇上想啟用新人?”羲赫疑惑道。 “這種節(jié)骨眼可不是歷練新人的時候。”沈羲遙的語氣里竟帶了絲笑意。 他停了停道:“其實你也清楚大羲將領(lǐng)雖多,可能臨危受命的卻少。且大多將領(lǐng)駐守邊關(guān),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輕易不能調(diào)動。這次回鶻突襲不正是因為凌鴻翔被調(diào)離?”沈羲遙語氣中透出焦慮,話中暗藏了玄機。 “所以……”沈羲遙沒有再說。 “皇上的意思是……”羲赫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小民是帶罪之身。” “你去西南之前一直在西北軍中歷練。那些部族之前也多因你與鴻翔的威懾才沒有大動作,此時你去最適合不過。至于有罪,”沈羲遙停了停:“那就戴罪立功吧。 “戴罪立功。”羲赫重復(fù)了下,我聽到他跪地的聲音,同時,也改了對自己的稱呼。 “臣謝皇上,定不負(fù)皇上重托。城得人在,城失人亡。”他說得堅決果毅。 沈羲遙的聲音難得溫和:“朕不要你亡,朕要你收服了回鶻,要你戴罪立功做回堂堂正正的裕王。” “張德海,傳朕口諭,封裕王沈羲赫為定國將軍,率十萬大軍三日后啟程,收復(fù)回鶻,以慰朕心。” “臣領(lǐng)旨,吾皇萬歲萬萬歲。”羲赫叩拜下去:“臣這就去準(zhǔn)備。” “且慢。“沈羲遙略有遲疑:”臨走前,你還有什么心愿嗎?” 我被他這話一驚,心愿,他問羲赫有什么心愿是何意?難道……我不敢去想,但隱隱期望沈羲遙不會做出我擔(dān)心的事。 “皇上,”羲赫沉默了片刻道:“請皇上保重,臣定不負(fù)皇上所托。” “這話你說過了。此去兇險,你就沒別的想說?” “臣……無話再說。”羲赫的語氣里點點痛苦。 “臨走前,你就不想再見她一面?”沈羲遙的語氣并非揶揄與試探。 “臣……”羲赫掙扎了下終于道:“她見到的不該是現(xiàn)在的我。” “皇上,”我聽見輕微一聲響,想來羲赫又跪在地上:“皇上,您原諒了我,就也寬恕她吧。她是您心中的仙子,您又如何忍心讓現(xiàn)世的風(fēng)雨塵埃玷污了她呢?” “你之前說的,朕給不了她的愛。”沈羲遙一字一頓道:“你錯了,朕給的了。”說完這些,沈羲遙的聲音提高些須:“羲赫,此行小心。” 我早已情不自禁站在門前,幾乎豎起耳朵,想將那個我魂牽夢縈的聲音一字不落地銘刻在腦海里。淚水忍不住滴落,串成晶亮的線打在碧藍色金龍出海錦毯上,激起深藍色的浪花。 我?guī)缀醭两瘋胁荒茏园危裕词寡矍暗拈T被打開,我也全沒顧忌。我只知道,那個我記憶里清朗溫雅的身影,就在那“砰”的一聲門響之后,離我遠(yuǎn)去了。 淚無聲滑落,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 金黃的幔帳被拉開,越過沈羲遙的身軀,朗朗月色下,一個灰白瘦削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終被這茫茫夜色所掩蓋。我不由努力睜大眼,幾乎用盡全身氣力去追尋,甚至,我?guī)Я艘唤z絲期盼,期盼他能回頭,即使他看不到我,但只要我能看到他的臉龐,此生就此了斷也甘愿了。可是,無論我將眼睛睜得多大,都是徒勞。 但我終算是看見了他,即使是背影,也該心滿意足了。 此時的羲赫,已在沈羲遙的默認(rèn)下恢復(fù)了身份,擔(dān)起與生俱來的重責(zé)。我信他一定能凱旋歸來,一定能再次成為那個傾代絕世的裕王。而我,我也要用盡心思,帶著震懾人心的最美麗的笑容,正大光明地迎接他的凱旋。 哪怕,身份已相隔兩重天。 回過神,就看見沈羲遙冷冷的眼神里,有絲絲不悅。 “看夠了?”他的聲音比他的眼神更不悅。 我低頭,強壓著內(nèi)心巨大的悲傷,換作莞爾一笑:“原來,皇上也會吃醋呢。”說著嬌笑起來,心卻隨著那身影逐漸遠(yuǎn)去了。 “你在……”沈羲遙仔細(xì)看著我,突然邪魅地笑起來:“你在試探朕?” 其實,我相信他知道我是否試探,我為什么站在這里,我的眼神中的眷戀與不舍,是不是裝出來的。 但是,沈羲遙的唇覆上我的唇,有冰涼的觸感。他的手同時環(huán)抱住我,那么緊,勒得我骨頭都疼起來。我知道,他知道真相,但他寧愿糊涂。 這個吻很久,雖然我感受不到一個吻中應(yīng)有的柔情蜜意,但沈羲遙幾近掠奪的吻還是令我喘不過氣來。良久,他終于放開我,嘴角彎起一個微微的弧度。 “是的,朕是吃醋了。” 我輕輕側(cè)過頭去,微微下低,用那張有著完美弧度的側(cè)臉對著他的眼。還有,那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皇上吃醋……”我頓了頓:“我還真擔(dān)不起這份罪責(zé)。”微笑依舊,帶了淡淡揶揄。 “你怎會當(dāng)不起?”沈羲遙親吻我的脖頸,呼吸軟軟拂在耳畔,“你不是一直,都在令我吃醋么。” 他突然咬住我的耳垂,我只覺得一陣生疼從耳朵上傳來,不由“唔”了一聲,就在這一聲中,沈羲遙將我推倒在床上,開始他帶了瘋狂的侵占。 我趴在枕上,在他一次次動作中,淚水無聲滑落面頰。 大羲十年是動蕩飄搖的一年,在這一年里,沈羲遙遇到了他即位以來最大的困境。 一個月后,邊關(guān)兵報在羲赫到達康城后日日傳來,多是喜憂參半的消息。沒有人想到孟翰之曾私下將先前朝廷調(diào)撥的十萬石糧草半數(shù)賣給了邊境百姓。 在平安時期這本是善舉,畢竟那不毛之地作物難以生長,百姓也確實需要糧食裹腹。至于他由此中飽私囊,刑部會做出裁決。 可在戰(zhàn)時,那五萬石軍糧就尤為重要。而朝廷以為軍糧充足,待沈羲遙得到奏報再調(diào)撥糧送往前線,這段時間里戰(zhàn)場上的配給難免不足。 就在沈羲遙要調(diào)去邊境時,河間傳來旱情。今年的莊稼在暴曬下全枯萎,河間這一年將顆粒無收。而大羲三分之一的糧食皆由河間地區(qū)產(chǎn)出。 同時,隴中來報,黃河改道,十戶九傷,那漫漫黃泥水下是曾經(jīng)平靜祥和的座座村莊。 一時間,前方戰(zhàn)場上兵糧配給不夠,敵軍固守靖城,短期內(nèi)難以攻破,需要糧草支持。后方旱澇兩全,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更是需要糧食來應(yīng)對。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熱,沈羲遙每日眉頭緊皺,國庫雖有存糧,卻無法同時滿足各方需求。同時,大水之后的疫情也令人必須做好準(zhǔn)備。 每日我都會看到他在養(yǎng)心殿與大臣商議解決之道,該做什么,該派誰去,該如何盡快有效的解決。 每每此時,我都安靜地坐在那道厚重的帷幔之后,聽他的治國方略,領(lǐng)教他的天資才智,也感同身受他的憂慮。那把龍椅,坐起來并不如眾人所想的舒適自在。 在其位,謀其事。皇帝也不好做。 國事危急,沈羲遙沒有翻牌子的興致。這樣一來,我便日夜陪在他身邊了。 幾乎每晚我都會聽到他無意間沉重的嘆息,看到他難掩的疲憊神色。每晚他都會批閱奏章到深夜,時常趴在桌上睡著。一個時辰不到又會醒來繼續(xù)看奏折,敲定最合適的人選,確定所需的錢糧。慢慢地,隨著軍情加緊、災(zāi)情加重,他開始徹夜不眠,孤燈長伴,為了給前方制定最快最有效的解決之道。 這樣的情況下,對我的看管放松了些。除了素心可以在清晨及傍晚陪我在御花園偏僻處散散步外,那把鎖住我的金鎖也只是象征性地掛在了門上。于是,我也終于可以想辦法去做一些事。 政策頒布下去,河間鼓勵百姓打井,打一口朝廷獎賞二十兩,免之后三年徭役賦稅。 隴中修建堤壩,將大水分流開去,組織百姓重建家園,又派了醫(yī)官及時控制疫情。 西北禁止糧商哄抬糧價,否則沒收財產(chǎn),同時朝廷以高出民間的價格收購糧草再低價賣給民眾。 同時,各處都分發(fā)了可供一時之需的錢糧物品下去先解燃眉之急。 但是天災(zāi)人難定。那些良策一道道施行下去卻所收甚微。沈羲遙緊皺的眉頭沒有一天能舒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只能寬慰他,再好的藥也不能一劑到位,總要一些時間。更何況應(yīng)對戰(zhàn)事災(zāi)情,光是送糧傳令就需要時間,更何況實施。但我相信,也請他相信,再過段日子一定會出成效來。 這期間,沈羲遙去了幾趟蓬島瑤臺。我想他是要籠絡(luò)凌家做一些綢繆。因為需要凌家的時候到了。 大水過后,疫情由于控制的及時,未大面積爆發(fā)。 河間百姓打井收到成效,還來得及種一茬莊稼,能解了過冬的糧食問題。 而羲赫也終于收復(fù)了靖城,雖然艱難,但還是勝了。 可就在剛剛能松懈一點時,戰(zhàn)場那邊出現(xiàn)了巨大的問題。 派去支援前方的二十萬石糧草在郝連山處被敵軍截走,而國庫中的存糧因調(diào)給災(zāi)區(qū),短時間無法湊齊二十萬石。 可戰(zhàn)事已到最激烈的時刻,糧食不到,軍心不穩(wěn),體力不沛,羲赫好不容易收復(fù)的靖城難免再落敵手。 沈羲遙每日眉頭深鎖,常常獨自踱步在養(yǎng)心殿中,那“咄咄”的聲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終有一日,午膳時沈羲遙舉起了銀箸,又?jǐn)R了下。 我夾了塊清蒸鱸魚放在他盤中,他搖搖頭:“朕一想到前方將士們挨餓作戰(zhàn),災(zāi)區(qū)的百姓等著糧食度過危機,還如何能下咽?” 我看著桌上僅有的四道菜,三道都是清淡的素食,心間思慮了許久的話終于說出:“皇上,國庫里雖是沒有幾十萬石糧食,可大羲還是有的。” 三日后,我正在窗下繪一張傲立群芳,工筆繪出的一大朵正紅色重瓣童子面一枝獨秀,傲立于群芳之上,其他花色只用了粉、黃、白、玫紅,突出那正紅的艷麗無雙來。 素心站在一邊為我研磨一邊笑道:“娘子的畫真好,比宮中畫師還好呢。”她歪了頭:“我看宮里的畫大多有詩來配,娘子不如請皇上提一句?” 我沒有說話,徑自取過一支細(xì)羊毫,在一側(cè)寫上“似有濃妝出絳紗,行光一道映朝霞。”的詩句,那簪花小楷雖荒廢了許久,但寫起來卻并不生疏。 細(xì)細(xì)吹干,我看著這張畫滿意地點點頭,朝素心笑道:“你覺得如何?” 素心稱贊道:“我雖不識字,但娘子這筆字卻極好,看起來大氣端莊。” 我不知為何這日心情十分好,便道:“若喜歡就送你了。” 素心滿眼驚訝:“娘子說真的?” 我將畫紙一推:“騙你做什么。你今后離宮了,得裝裱一下才能放的久。”我嘆一口氣,興致突然泄下來:“只是不知你何時才會離宮啊。” 素心微微低了頭道:“素心不想這些,能在娘子身邊伺候就是素心的福氣了。” 我看著那朵童子面,花朵艷而不妖,柔而不弱,華而不俗,聲音堅定如鐵:“放心,你不會等太久。” 素心還未接話,只見張德海一臉喜氣走進來,神色間頗恭敬。 “娘娘,”他一改往昔稱呼,滿面笑容道:“皇上有旨,請娘娘即刻隨老奴上蓬島瑤臺。” 我渾身一顫,蓬島瑤臺,這四個字帶給我內(nèi)心無與倫比的震撼,沈羲遙要我上蓬島瑤臺,這預(yù)示著我終于朝著目標(biāo),邁到了最后一步。 當(dāng)下卻只帶著平和笑容,仿佛張德海只是來通報沈羲遙要與我共進晚膳一般,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素心吃驚地看著我:“娘娘?蓬島瑤臺不是?” 我點點頭:“素心,想來你馬上就可以離宮了。” 蓬島瑤臺,沈羲遙曾花費重資修建的天宮,窮盡天下奇珍異寶,耗費能工巧匠無數(shù)心血,甚至因它的修葺一度被認(rèn)為是奢靡之君。蓬島瑤臺建成之后,沈羲遙親筆題詩: “名葩綽約草葳蕤,隱映仙家白玉墀。 天上畫圖懸日月,水中樓閣浸琉璃。 鷺拳凈沼波翻雪,燕賀新巢棟有芝。 海外方蓬原宇內(nèi),祖龍鞭石竟奚為?” 在我入宮前一年,沈羲遙下令將其設(shè)為禁地,無皇帝手諭任何人不得上島。為此,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這曾算作沈羲遙一世英名中的一個敗筆。 但是,當(dāng)風(fēng)華絕代的凌相之女入宮為后,享盡帝王萬千寵愛,之后皇帝將其賜給孕中的皇后,又被世人看作是帝后恩愛,龍鳳呈祥的標(biāo)志。不再被認(rèn)為是奢靡之舉,反倒被人津津樂道。 之后,凌相病逝,皇后在悲痛中小產(chǎn)重病,遂長居蓬島瑤臺靜養(yǎng),因太后與御醫(yī)的囑咐,皇帝無法踏足蓬島瑤臺,一下便是兩年。蓬島瑤臺,在世人眼中又變成了皇帝的傷心之地。 這座島上仙宮,是一個奇跡,不僅僅是建筑的奇跡,也是一段奇跡般愛情的見證。 但事實上,蓬島瑤臺留給我的,除了最初的幸福恩愛之外,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苦痛回憶。而那份幸福恩愛,也是建立在我對羲赫的愧疚,對家族的責(zé)任之上的。 那是記載了我的歡喜和眼淚的地方,是見證了我平生重要時刻的地方,是我永生都難以忘懷的地方,也是我重歸后位最關(guān)鍵的地方。 坐在船上,只有張德海一人搖櫓,我將目光望向遠(yuǎn)方浩淼的水面,此時時值正午,劇烈的陽光令人眼睛都難睜開,無法直視前方。我揉一揉被日頭晃花的眼,當(dāng)手放下時又再次見到了那座島嶼,一直克制住的平和心境終被打破,心跳得厲害,使我不由就捂上了胸口。 燦若白玉的臺階依水而建,金碧輝煌的宮闕憑水而立,如夢如幻,宛如仙境。 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之感,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清晨,與沈羲遙在煙波亭無意相遇,隨后被他帶來了這里。 我想起他對我莊重地說:“我將這里送給你。” 那次,他沒有用“朕”字和“賜”字,可口氣卻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哪怕面對仙子,也帶了不容其違抗和置疑,這是與生俱來的皇者風(fēng)范。 “你是天上的仙子,這蓬島遙臺就該你所有。” “我不管你是凡人也好天仙也罷,既然你又被我遇到,這次,我就不會讓你再離開。” “天宮的仙子,怎能向凡間之人行禮?” 閉上眼,往昔種種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昨日才剛剛發(fā)生,之后一切都是我的夢。等一下,當(dāng)我的雙腳踏上那漢白玉的臺階時,沈羲遙還會如當(dāng)年那般,一襲白衣勝雪,站在臺階盡頭,向我伸出手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是否是就不會發(fā)生之后種種? “娘娘,到了。”張德海將船停在埠頭,回身對我笑道。他的笑容柔和,好似三月暖陽一般。那笑容里,沒有大內(nèi)總管對皇后的恭敬謙卑,反是長者對小一輩的關(guān)切,是看到小輩心愿得償?shù)臐M足,以及欣慰。 我頗感動。我知道,自我回宮后,他不時有意無意在沈羲遙面前提及我的好處。哪怕,我從未拜托過他,當(dāng)年也未給過他什么好處。 我站直了身子,朝他微微施禮:“張總管,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