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你好變態啊!” 單知非把水杯遞她,淡然說:“你還喝不喝?” 張近微只好從被窩里爬出來,控制目光,快速把溫熱的水喝光,然后倒頭趴下。 單知非掀開被子時,她明顯瑟縮了下,他笑:“有這么冷?” 張近微手扯被角,露出兩只狗狗眼,她說:“我一到冬天,就感覺自己渾身發緊,骨頭都是緊巴巴湊一起的,我真的怕冷。” 單知非已經摁住她的肩膀,狀若打趣:“哥哥再幫你松快下筋骨好不好?” 他的細微癖好,總是會冷不丁冒出來。 張近微領教的很充分,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感覺到單知非幾乎要弄死她,但她一點都不害怕,相反的,她竟會感覺到一種失控的溫暖。 于是,她戳戳他鎖骨,很快依偎到他眼底,笑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哎。” “什么事?”單知非聲音里有沒消散完的睡意,他懶洋洋問。 張近微又捂嘴笑一下,屋里沒別人,但還是選擇湊到他耳朵那悄悄說: “高二軍訓結束那天,我跟同學去吃米線,她們說,智商高的人那個需求也更強。我當時不懂,現在懂了。” 單知非耳朵那一陣癢,他莞爾,手朝她的某處捏了捏,戲謔說: “學無止境,以后我讓你懂的更多好不好?” 張近微真以為他在說學習,嘴輕撇:“可是,我不打算考研究生,我能考上財大,是走了狗屎運,你知道的,我在學習上真的天分一般。” 單知非手上的力度不覺加大,他繼續逗她:“少裝傻,我們近微在某事上很有探索精神,而且,成績斐然。” 張近微咬了下牙,緩緩調理氣息,緊跟著,就是一串笑,她去撓他癢癢:“你挖苦我!” 單知非一把攥住她手腕,低聲警告:“小心點兒,該掉床了!” 人都是要長大的,兩人的確也都長大了,但此刻,鬧起來,像一對偷偷戀愛的高中生。張近微最后趴他背上,很無聊的,在充滿彈性的肌膚上拿手指畫畫,幾下勾勒,就是他臉部的輪廓: “我們明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張近微的手,忽然慢慢停了下來,秀氣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哀傷: “我們要不然,去看看謝圣遠吧,這么多年,他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那里。” 單知非一言未發。 說到底,心中那根刺始終存在,不過隨著歲月流逝變的淡薄了。 他早沒了對張近微的恨意,但對自己,是不一樣的。他如果帶著張近微去墓園,要跟謝圣遠說什么呢? “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張近微遲疑地抬頸,像修長的白天鵝。 單知非不太自在地垂了垂目光,掩飾說:“不是。” 張近微沉默了幾秒,忽然,從他身上下來,固執地把他的臉扳正,她有點孤勇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給他掃墓的嗎?當年,我有錯,你也有錯,但并不是我們害死他的,對嗎?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現在有勇氣牽著你的手,去給他掃墓,你沒有嗎?他是你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不是這樣的嗎?” 十年齟齬,皆起源于一場死亡。 “難道,你跟我在一起,覺得對不起謝圣遠?” 單知非語氣放柔,他搖頭:“沒有,只是有點不想面對,因為我知道圣遠喜歡你。” 張近微的聲音比他更溫柔,她重新鉆進他懷里,說:“我以后是你的家人嗎?” 單知非心底頓時柔情涌動,他像在做夢:“是,我一直都希望你是我的meimei,但又不是meimei,我的意思是在一中那會兒我特別希望爸爸能認你做干女兒,你到我們家來生活,不會受苦。” 張近微笑了,她仰頭看他,確定單知非就在眼前:“那就對了啊,我是你的家人,我們還都是謝圣遠的朋友,當然以后要一起去掃墓。” 話音剛落,她有點難堪地補充,“你別老meimeimeimei地提,被人聽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真在搞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可不想被人誤會。” 單知非也跟著笑,神情不明。 良久,他說:“張近微,你真的長大了呢。” 夜很靜。 張近微很容易浮現那種有點哀愁的樣子,眼尾曳出一縷悵然:“我不知道,有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好像活在高中那會兒。我以為,我會特別痛恨那段時光,其實不然,我有時想起來,竟覺得親切,好像十六歲的張近微一直沒離我遠去,我需要她……我是不是說的很怪?” 單知非忍不住低頭,和她唇舌交纏。 分開后,才說:“沒有,”他借著燈光審視她的臉,因為寂靜,面容上的每一分情緒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是覺得有些意外,我想過,你已經不要我了。” 單知非眼眸是深的,張近微看了那么一眼,燈火迷離,寒夜蕭索,她突然就把他給抱緊了,哽咽說: “你mama那樣說我,我真的太難過了,我要臉,我真的太痛恨那種隨便被人羞辱的感覺了。整個青春期,我都是在流言蜚語里度過的,我知道那種感覺。但是,我一想到,就這么放棄了你,不能再見你,不能再聽到你的聲音,不能再抱著你,我想……我一個人還活什么勁呢?” 她哽咽的愈發厲害,自顧說話,“單知非,什么我都認了,我這些天一個人躲起來,想的結果就是無論發生什么,只要你愛我,我就不丟手,反正,反正我不是那種沒吃過苦頭的人,我再吃點,沒關系的。” 單知非努力把所有情緒按壓住,世界這么大,人這么多,他也不是沒有了她就活不下去,他們分開十年,各有各的生活。她來上海讀書,自然不是為了等著跟他重逢,同樣的,他回上海,也不是因為她。只不過,時間的齒輪,恰巧卡在了那樣一個點上,他跟她,再一次闖進彼此的生活。 但就像她所說,沒有了你,我一個人還活什么勁呢? “你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單知非的眼睛和嗓子一樣泛著紅,一發聲,哪兒都疼。 張近微沒說話,在他胸膛前蹭了兩蹭,如果說,她有一瞬間愛死了單知非,為他去死都可以,那一定是在這個傾訴衷腸的夜晚。 兩人第二天都睡過了頭,因為是周日,學校沒有跑早cao的學生。校園里,只有勤奮早起的學子趕往教室學習。 因為沒開車來,出門總是不方便。單知非不太喜歡麻煩別人,但這回,還是管一中的某位主任借了車。他捐那么多錢,另在學校搞了一個特殊的貧困生助學款,這些常被老師們掛嘴邊。因此,這車借的實在太容易,主任堅持要請他吃飯,被單知非婉拒。 “穿高跟鞋不累嗎?”單知非載她去買花時,虛虛一瞟,索性在一家店附近停下。 張近微習慣高跟鞋了,一換平底鞋,反倒覺得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后坐一樣。 但他很認真地在她在那兒挑鞋子,張近微心安理得地坐著,也不動,任由他蹲著往自己腳上一雙一雙試。 他大衣拂地,全然不顧,張近微記得以前女寢室流傳過他的住校的那些事兒。單知非有潔癖,而大部分男生不拘小節,他睡下鋪,經常被人一屁股坐在床單上,這導致他不得不準備了很多條床單,三天兩頭換。 當然,男生寢室的臭襪子味兒也是單知非很難忍受住下去的原因之一。 想到這些,張近微就短促地笑了一聲,她用腳尖輕輕踢他膝頭: “一雙平底鞋,你到底要挑到什么時候?” “感覺都很土,”單知非挑剔地說,“配不上你。” 張近微搖頭:“有我們的校服土嗎?我土過很多年,再說,土和洋總是相對的。” “這不一樣,我們校服的設計原則就是土丑,這樣,多少能按捺住青春期躁動的心。”單知非的手不覺握住她的腳,張近微一個哆嗦,她立刻想起他是如何含住自己的腳趾,眼神洶涌,直勾勾地看到自己心里去。 這什么地方啊……她回神,有點埋怨地看他,把腳抽出,隨便塞進一雙鞋子里,站起身,“你去結賬。” 之后,兩人去買花,黃黃白白的小菊花簇在一起,車廂里是冷幽的香。 單知非握著方向盤,穩穩地朝陵園方向開。 這些年,家鄉的道路規劃變很多,但他總是無需導航,游刃有余地在陌生的道路上穿梭。 他狀似無意地瞥了兩回她手里的花。 張近微看在眼里,她輕聲問:“有心事嗎?” 單知非淺淺淡笑,他面容沉靜,說沒有。 “我早原諒你了,單知非,”張近微很溫柔地咬那些字眼,果然,單知非迅速地瞄過來一眼,他低聲說,“你知道了啊。” “真的,”張近微的聲音越發輕柔,就像她細軟的頭發,“你對我總是小心翼翼的,真的不用這樣,我其實,真的沒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不想讓你覺得累。” “嗯?”單知非挑挑眉,又看過來一眼。 “就是那種隨時隨地要考慮我,唯恐哪里有丁點的問題,會傷害到我,我從小就不是溫室的花朵。”她笑笑,“我跟你說,之前在四大我被廣東女客戶罵是豬,現在想,也就那樣吧。” 單知非聽得直皺眉,他問:“認真的?” “什么認真的?” “你說這事兒,還笑的出來?” 張近微點頭:“對啊,只是當時又氣又難過,很快就忘了,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以后也沒交集。” “但我媽……”單知非心里忽就起了躁動,無法撫平,只能用越發淡漠的表情遮掩,“對不起,提讓你不開心的事,我很抱歉。” “單知非,”張近微很輕很輕地喊他,“以后慢慢來,但我不要你這樣。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自信很驕傲的人,到了我這里,你不是為這個事道歉,就是為那個事道歉,這很不像你了,你沒有錯,沒有錯的事不用道歉,不是你教我的嗎?” 單知非的心,忽然就在剎那間澄明起來,干干凈凈。 她一定是他這輩子解的最后一題。 陵園的路不好走,車子只能放山腳,他牽著她,兩人來到謝圣遠的墓碑前,在看到那張久違笑臉時,張近微突然低頭,鼻子一酸。她彎腰,把花認真擺放。 謝圣遠永遠是少年。 因為他永遠是少年,所以三人共存過的青春歲月永不腐朽。 天氣很不好,四下冷肅,有清明時分的錯覺,但是個想溫雪的兆頭。張近微和單知非誰都沒說話,他們并肩站了會兒,遠處,有鳥影翩躚而過。 在城市生活,人們很容易喪失時間感。但大自然不同,它把時間刻在萬物的每一寸紋理中,提醒著人們四季的輪轉,以及生命的衰而復盛。 回來的路上,單知非突然提要請她吃兩個漢堡。 店里多是周末結伴出來的學生,兩人混跡其間,單知非一直牽著她手,坐下后,發覺對面一團女中學生在對著他指指戳戳。 “那些女孩子在偷看你,”張近微嘆氣,話音一轉,“我坐咖啡店里,也經常被人搭訕的,可惜這里男孩子太少。” 單知非也在笑,溫和的聲音里有隱然的強勢:“先挑戒指,方便提醒你牢記自己名花有主。” 名花有主,名花有主,張近微心里重復兩遍,開始笑他:“原來,你也會這么俗氣的說話,我高看你了呢。” 單知非不動聲色地伸出腿,他的西褲輕輕貼在她裙子上,他說:“我本來就俗氣的很,只想快點娶妻生孩子。” 張近微雙瞳忽就攏了層羞澀,她低著頭,含糊把食物塞滿嘴:“那晚上我讓你給我,你不肯。” 她那么靦腆的一個人,瘋狂起來,像奔騰的河流鐵了心投向汪洋。 當時,單知非艱難地守住了最后一絲理智,他拒絕她,在兩人沒確切地定好到底是不是此刻要寶寶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做可能傷害她身體的事。 那種時候,她顫抖著要求時,單知非覺得自己馬上就能被逼瘋。 單知非清了下嗓子,也壓下聲音,頭疼說:“張近微,如果我們生了個女兒,我希望你能做個好榜樣,教育非常重要,一定不能讓她像你一樣,腦子一熱,什么蠢事都做的出來,你生理知識到底過不過關?” 張近微小聲說:“你怎么知道我是腦子一熱?” 那個時候,她腦子里真的只想快點懷上他的孩子,不是發熱,她認真跟他說:“這一年快過完了,我想好了,懷孕不能超過28歲,總之,我要在30歲之前生下孩子,我要做mama。”日后的計劃安排的明明白白,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想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