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空氣中是那種女孩子沐浴完的香氣,他坐她旁邊,叫她的名字:“張近微”。 張近微已經把圣誕忘記了,她只痛恨元旦。 “還在生氣?”他希望女生能抬臉看看他,張近微沒有,就盯著自己的腳,默默感受著一股股的熱氣,她跟小羊羔似的,剛黏膩地來到這世上。 “那天的事,”單知非語氣很輕,像羽毛浮著,“我跟圣遠都不會說出去的,希望你不要有壓力,我們不是那種人。” 她一下就聽懂了,張近微知道單知非家境好,但只是知道,那種存在腦海中的一個遙遠的概念。那天見了,她回來后細細想,才明白好是指什么,好的概念有了充分的畫面感。 她到現在都忘不掉看到單知非的那個瞬間,居然有種巨大的無助感,她希望自己消失。 “可以回應一下我嗎?”單知非自己都驚訝,他對她的耐心程度不斷深入,好像沒有個限度。 “我不知道說什么。”張近微終于吐出一句話,她羽絨服有點臟了,但沒法洗,因為沒有替換的,縮著胳膊,還是怕單知非看到袖口的污漬。 單知非永遠潔凈,兩人幾次見面,他衣服鞋子從沒有重樣過,張近微什么都注意到了。 “明天上午還在這兒?我八點到。”他幾乎是立刻接口。 “我跟同學約好了。”張近微急忙打斷他,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么讓她竟然甘愿放棄提升成績的機會,也要拒絕他。 這本來并不容易。 她是那么想他,想看見他高高的鼻梁,鼻梁上睫毛投下的密密一匝,還有白白的手指,手背上隱隱的青色脈管。 她也知道自己拒絕他,會后悔,那種悔到一直想哭一直想哭的地步。 單知非的表情里,沒流露什么意外,“哦”了聲,眼睛里有點笑意:“周日準備出去逛逛?” “不是。”張近微沒細說,她不算撒謊,因為做好了他不會再來的準備。她是學習小組組長,要跟她的兩個組員一起進步。 單知非點點頭:“我看了下時間,學校正常來說應該是下下周期末考,我下周過來?” 張近微不去看他:“單知非,以后不麻煩你了,這段時間謝謝你給我的幫助。” 單知非卻沒辦法不看她,他也有卡殼的時候,好半天,用一種冷靜的口氣問她: “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需要補課了?” “嗯。” “不想沖一沖985了嗎?”他又帶點開玩笑的語氣,緩和下氣氛。 張近微慢慢站起,她腳變得特別暖和,也在他身上浪費了足夠的時間,頭發都要干了。 “我得回寢室換鞋,然后還要去教室學習。”她聲音太低,掩飾下不由自主的那股哽咽。 高二周六晚上沒晚自習,不過,住校的學生可以去教室。 張近微顯然沒有繼續跟他對話的意思,單知非心里洶涌著什么,無比強烈,他跟著站起,擋在她面前,得低頭看: “我替你mama捎帶東西,沒有惡意,你真的就這么生氣?” 張近微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撐不住,又貪他,貪不屬于自己的人也好,東西也好,都是罪惡。 她用一種很迅疾的語速告訴他: “是,我覺得你有一種優越感,好像我只能等著你施舍一樣,你都看到了,我爸爸跟你爸爸說話,低聲下氣,你給我講題,我也得低聲下氣,唯恐你不耐煩,你覺得我笨。” 一口氣說完,張近微發現自己其實算是伶牙俐齒。 單知非有些忍無可忍,他看著她,落在她身上的每一秒鐘都足夠他壓住火氣,她連頭發絲都能克他。 “我給你講題時,不夠耐心,還是不夠細心?我自認為我對你從來都沒賣弄過優越感,我如果想賣弄,有一千種辦法,不對,我如果真的想賣弄,對于你這種女生,我可以做到對你根本不屑一顧,根本不會跟你說一句話。” 張近微猛地被刺傷自尊,她抱著她的小籃子,胸脯起伏,急促地問:“我這種女生?我哪種?你心里其實根本瞧不起我……”她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我不用你瞧的起我。” “你這是無理取鬧,我怎么又瞧不起你了,張近微,”單知非真的很想挖苦她,他一忍再忍,“你有自尊心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好好跟別人交流,不要總把自尊心表現的那么過分,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一份尊重。” 他終于說出他的真實想法了,他說實話了,他就這么看我的……張近微腦子嗡嗡的,她聽完,想也不想一把推開單知非跑出了屋子。 屋里,因為取暖器開了一段時間,驅除了冷,單知非一個人站在燈下,他來不是跟張近微吵架的,但卻讓她哭著而且是光著腳跑開了。 他看著女生坐過的位置,看了很久,房間里還浮動著她留下的飄渺香氣。 第22章 鳶尾(9) 兩顆星球 學期末總是異常忙碌。 張近微的大腦啟動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什么都過濾掉,只有學習兩字。即使復習這么緊張,她還是堅持去上選修課, 老師驕傲地告訴她們自己遠在美國的侄女拿到六所學校的offer, 很有可能被全美最強group錄取, 又說到近些年國內天體物理的發展, 值得留學人士回國。 這節課,她學到一個新詞:洛希極限。 行星和衛星會因為萬有引力不斷靠近, 但他們之間有個保持安全的最短距離。 一旦超過洛希極限, 潮汐力會把那顆衛星撕碎。 然后那顆已經粉碎崩塌的星球會化作星塵,漸漸地聚攏在那顆行星身旁, 演變成一個光環, 將那顆行星環抱。 它們永遠在一起。 張近微覺得脖子一陣溫熱,她摸了摸, 原來自己竟然不自覺流了很多眼淚。 也許,僅僅只是覺得宇宙很浪漫。 那種粉身碎骨換來的浪漫。 謝圣遠問她怎么了,顯然, 是看到了這一幕, 甚至連講課的老師也注意到了底下一個學生直勾勾地看著大屏幕, 淚流滿面。 “我怕考不好。”張近微心虛地撒了個謊。 這?謝圣遠露出個笑容:“張同學,你壓力也太大了, 一個期末考而已,你要是這樣,進了高考考場是不是會直接過去了,還考啥?” 他的意思,是她會昏厥。 張近微破涕為笑,這段時間, 三人走得很近,互相交流分享各自的學習方法,以及錯題本。 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就是,過年她要去哪兒? 鄭之華通過班主任的手機,告訴張近微,她今年過年要去東南亞度假,享受落日小酒吧什么的。 一長段,最后才提到張近微可以回鄉下過年,讓她自己想辦法跟那邊的人聯系。 張近微拿著手機看完后,又沉默地把手機還給了老班。 奶奶那邊有叔伯一大家子人,她回城里后再沒回去,奶奶有一大群孫子要疼愛。爺爺則是個很開明的人,很疼她,但在八年級那年突然腦溢血去世。 高一寒假時,張近微猶豫過是不是應該回去過年,被鄭之華數落: “張近微,沒一個人打電話找你,你是有多厚臉皮,硬往上湊?” 從此,她斷了這個心思。 張近微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或者說,可以去哪兒。 寢室是要斷電斷水的,到時,宿舍里會空無一人,一棟樓都黑漆漆的。 她憂郁地看了看學校綠化用的忍冬叢,心里飄蕩著塊浮萍,沒有方向。 最終,是老班看她異樣,師生溝通了好半天。 一中高三放假最晚,要拖到年二十七八,高二則早兩天。 大家在寢室收拾東西,有說有笑,黎小寧問丁明清要不要初一晚上出來嗨,無非聚餐唱歌,難得放松一次云云。這也是很多一中學生,那些住市里的學生常規選擇。 鄉鎮考過來的那四分之一,當然是坐那種過來接學生的鄉村巴士,回家過年。 丁明清答應了黎小寧她們,分別時,問張近微要不要過年時和謝圣遠他們三個去玩一玩。 只是提一嘴,丁明清知道張近微肯定不出來,除非是自備干糧去爬不要錢的山。 宿舍里很快空下來,垃圾丟一地,大家看張近微遲遲不走,把衛生交給她善后。 天黑的早,老班過來幫她把被褥枕頭用塑料繩捆城筒狀,扛著去的小院。張近微跟在身后一手拎水瓶,一手端著重在一起的水盆,里頭放著牙刷牙杯毛巾衣架等日用品,肩上的舊書包里則放著換洗衣物。 她看著老班寬厚的背影,突然又哭了。 廚房沒開通燃氣,老班從家里拿了個電磁爐給她,教她怎么用,并告知用電安全。 因為是用學校的電,張近微沒開那個取暖器。每天早上生物鐘一到,準時起來坐被窩里背單詞。 她買了點掛面小青菜,煮著吃。后來覺得太浪費電,改成每頓到門口買饅頭,配老干媽。 除夕這天,老班帶來師母包的餃子還有一些自己做的點心切好的牛rou,張近微拘謹道謝,手足無措地看著老班給她擺放。 “張近微,真不去我家吃年夜飯啊?家里就你師母還有我那兒子,沒外人,要不還是去老師家吃吧?” 老班不斷勸她,張近微很堅持,她怎么不是外人呢?哪有除夕夜跑別人家里吃飯的? 城市禁放煙花,但校園里有教職工子女小范圍地甩那種不帶聲響的煙花,一圈圈,很絢麗。張近微站在不遠處看,等小孩子到飯點往家跑,她也慢慢往回走。 下餃子時,有人敲門,她趕忙暫停開關。 “是陳老師嗎?”張近微跑到大門那,卻沒有回應。 她以為是小孩子惡作劇,決定再問一遍,如果還這樣,就不搭理了。 “是我。” 張近微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她聽出那聲音。 兩人隔著門,都很安靜。 遲疑片刻,她還是拉開了門。 男生戴口罩,脖子那纏著條紅色圍巾。 “新年快樂。”單知非的聲音藏在口罩下,很低沉。張近微很意外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可是好半天,張近微都沒能說出一句話,單知非把手套取了下來,在手里反復捏,語速偏快: “我能進去嗎?” “不能。”張近微也非常快地拒絕了,她重重吐出團霧氣,胡亂把頭發往耳朵后掛,說,“我在下餃子,你快回家過年吧。” 身后,停著輛自行車,普通款,張近微在慌亂中看到了,是他的嗎?不是吧,他應該不騎這種自行車,但她進來時,明明沒有看到自行車啊……張近微腦子里滾滾而過許多東西。 單知非沒再說什么,他轉過身,把自行車后座上帶的一口紙箱子抱下來: “陳老師給你的,我來學校正好有點事,碰巧遇到,他托我送過來。” 張近微狐疑地瞅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