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張近微沒回復他,把紙條折疊,妥帖放好,謝圣遠不止一次對她說,她讓他想起他的奶奶,而且他有女朋友,這讓張近微沒有產生過多聯想。譬如,謝圣遠可能喜歡自己。她想的是,也許自己有某種慈祥的氣質,人和人之間氣場很奇怪的。最重要的是,謝圣遠對很多女生都很大方,很熱情,他人緣好不是只針對自己。 中午放學,謝圣遠特意和丁明清坐在了一起,男生顯得極為苦惱:“你們寢室沒孤立張近微吧?你是她同桌,多關心下嘛。” 因為外貌差異而受到的待遇差異,丁明清心知肚明,她微胖,那張無公害的臉上露出圓圓的笑容: “哎,寢室就還好吧,女生宿舍你懂得,大家都很忙啦,其實沒什么的。” “我請你吃大餐,你說個地兒,我一定請你。”謝圣遠熱忱說。 丁明清直翻白眼:“哪個狗說我底盤扎實的?” 謝圣遠便露出個嘻哈笑容:“你瘦了,真的,都飄飄欲仙了。我這就跟老班說,體育課丁明清不能上了,會被風旋天上去的。” 丁明清立刻伸出爪子,掐得他直嚎。 本笑著鬧著,男生忽的沉默,表情凝滯:“我突然想到,你說過周妙涵不是好鳥,你是不是早知道什么?” 丁明清咋舌:“哇,你干脆去柯南里辦案好了,我不喜歡她們那群女生嘛,她們跟外校女生打過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鳥。” “那你相信張近微嗎?”謝圣遠很認真問,“你不會疏遠她吧,我看你在教室里似乎也不怎么跟她說話了?” 丁明清聞言,低頭用吸管攪合奶茶,慢悠悠的,她是那種誰也不愿意得罪的個性。大家對張近微態度曖昧,她清楚的很,和張近微走太近的話,意味著自己要隔絕大多數女生,丁明清不愿意承受這種精神上的校園冷暴力。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這樣想無可厚非,張近微到底有沒有問題,誰知道呢? “哪有,忙著刷題背單詞,本來就沒有怎么聊天?!倍∶髑搴茏匀坏胤裾J,她吐舌頭,“你表白了嗎?” “啥?”謝圣遠裝傻。 “你喜歡張近微啊?!倍∶髑濉扒小绷寺暋?/br> 謝圣遠一臉的不情愿:“誰說我喜歡她?我這人天性/愛行俠仗義而已,別瞎傳,我沒有,我三中有女朋友的?!?/br> 兩人因為熟,跟早起開會的麻雀一樣說個不停。 初雪來的毫無預兆,學生們很興奮。張近微越發孤僻,她幾乎不再說話,人在寢室,是靠一種麻木的打氣支撐: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就好了。 她跟復讀機似的。 陽臺上,有兩條晾衣繩,一條滿滿的,一條只孤零零地晾曬著張近微的衣服,不過她衣服少,秋衣秋褲跟家里老年人穿的那種一樣,不貼身,膝蓋頂老高,一洗出來,像大抹布或者是拖把頭。 大家都開始穿薄款羽絨服,厚衣服基本帶回家清洗,在宿舍,只洗內衣一類小物件。學校有洗衣機,但有的同學不甚講究,往里扔鞋,帶姨媽血的床單……總之讓人看了,實在難能繼續。 水太涼,冰的骨頭疼。張近微在公用水房洗她的校服,她臉微紅,使勁對搓,本來有人打算過來洗點什么,一探頭,看到她在,想到那些什么賣身得病傳聞,避之不及,又縮了回去,到寢室難免一通抱怨。 張近微衣服搓的更賣力了,兩手通紅,眼淚顫顫巍巍糊在長長的睫毛上,等砸手背上,猛地一熱,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沒想到,鄭之華會突然把電話打到班主任手機上,剛開學時,鄭之華像模像樣地問張近微要她老師的聯系方式,并且加入家長群,然而,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老班把張近微從教室喊出來時,大家抬頭看一下,很快又繼續各忙各的。這段時間,同學們習慣了班主任經常找張近微談話。 “你mama?!?/br> 張近微立刻覺得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她本不愿意接,但看著老班的眼神,說句“對不起”,迅速飛奔到教學樓下面,找個角落,顫抖著開口: “你干嘛?” “我放床頭柜的錢,是不是你拿了?”鄭之華一開口,張近微就能想象出母親生動的表情。 她一陣窒息,怒極反問:“我拿你的錢?” 說完,不受控制的哆嗦著嘴,張近微哽咽了,那頭,鄭之華如她所料地開始劇烈指責,總歸是翅膀硬了老師怎么教育你的云云。女人尖利的聲音刺耳,張近微不吭聲地任由她罵,這是一場漫長的隱忍。 “你罵完了嗎?”她終于在母親喘氣的空間,再次開口。 如果鄭之華在她面前,張近微想,她也許會痛快地發泄,母女對撕,沒有任何體面,窮酸,荒唐,互相傷害。當然,也許她傷害不了母親。 “你又不愛我,為什么要生我呢?你自私,沒有廉恥心,只會裝小女生,逃避你該承擔的責任,我看不起你。”張近微疲憊地說,“你知道別人的mama是什么樣子的嗎?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給人家當小三?!?/br> 說到“小三”,張近微覺得臉上又被人狠狠抽了兩下。 這下,鄭之華徹底跟她翻臉:“你說誰是小三?你敢說你親媽是小三,張近微,你跟你爸一路貨色,假正經,偽君子,又窮又要面子,別不要臉了,沒有我,你上得了一中?你就是個沒人要的一灘臭血!我沒流掉你,你就該感恩戴德!你看看你,腦子笨得要死,再用功也不是上學那塊料,除了臉漂亮,還是我給的,張近微你自己掂量掂量你有個屁,沒這張臉,你以后倒貼都沒男人要你!” 母親激烈地羞辱她,否定她,張近微聽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到處血淋淋的,她已經哭不出來了,而電話里,鄭之華揚言要來學校找她班主任對質,到底怎么教育的學生。 “不,不要來,”張近微恐懼地搖頭,她忽然害怕極了,混亂地捏著手機往校門口走,“你在家里嗎?我求你了,千萬不要來我學校,mama,我只求你這一件事,給我一條生路,求你了,別逼我……” 她聽到自己嗓音都變了,沙啞的那種,她急急攔了輛出租車,連浪費錢都顧不上了。甚至,連手機是班主任的這件事也忘了。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落了雪,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雪下的清潔,溫柔,映著城市初上的華燈,有種交織錯落的艷與寂。 張近微下車時,忘記給車錢,被司機叫住,臉色煞白地看著出租車大叔,她嘴角微微內扣,給對方鞠躬,九十度的:“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想賴賬,我真的是忘了,我這就付錢?!?/br> 她掏出零錢,手抖的厲害,司機看她腳上那雙單鞋以及倉皇受驚的表情,忽然說:“算了,小姑娘你走吧?!?/br> 張近微不肯,她固執地在零錢里扒拉,司機已經搖上車窗,發動車子。 出租車遠去了。 她孤單地站在原地片刻,忙回過神,往小區跑去。 跑的太兇,張近微幾乎是癱在了家門口,她大喘著氣,一邊把手伸進衣領,掏脖子上的紅繩,上面掛著寢室鑰匙,和家里鑰匙。 可鑰匙卻插不進去,上次,鄭之華聽男人說張近微回來,但又匆匆走了,她心里十分警惕,張近微大了,正是最水靈嬌艷的年紀,她忽然意識到:女兒可能是個隱患。 家門自然而然換了鎖。 張近微開始拍門,很快,鄭之華開了門,一股香水味兒撲鼻而來。 “把話給我說清楚,誰是小三?”鄭之華不耐煩地點了支煙,她坐在沙發上,兩條長腿很妖嬈地交叉在一起,拖鞋吊在腳梢,一蕩一蕩的,有點小嫵媚,天生自帶的那種。 張近微突然發現自己恨她都是無力的,她不在乎,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她有一套自己的價值體系,她喜怒無常,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轉頭就忘。 鄭之華讓她坐下說話,真的已經忘記了方才在電話里怎么肆意凌辱女兒。 張近微不懂,為什么,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人毫不猶豫拿刀子捅人,自己還能若無其事。而且,這個人,是做母親的。 她沒坐下,也沒沖鄭之華大吼大叫,她潛意識里竟然是怕刺激到這個mama,如果鬧到學校,張近微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不是大家掛在嘴邊的“去死啦”,是真的結束生命那種“去死”。 她相信,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她,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件事。 “那個人,是我們學校一個學藝術女生的爸爸,他有家庭。”張近微機械地回答,“我沒拿你的錢,我很久沒回來過了?!?/br> 她嘴巴里涌上一股強烈的苦澀,這個房間,留給她很大陰影,可她清楚知道沒必要跟母親說。 鄭之華反應很大,跳起來,卻已經不再理會張近微,而是瘋狂找手機,給包工頭打電話。很快,激烈的爭吵聲再次刺透耳膜,張近微聽到母親大聲的質問,以及她臥室里摔東西的聲音。 她一直輕微顫抖著,似乎感受不到什么悲傷了,只是冷。張近微靠本能的理智,迅速進自己房間把掉了一扇柜門的柜子打開,收拾出為數不多的厚衣服,以及一雙棉鞋,用被單包起,對角系上。 屋子里沒有書桌,她偶爾回來都是蹲在床邊坐地上學習,但墻上貼著一張她高一時留下的畫: 年輕女郎踩著高跟鞋,夸張撐傘,地上是積水。 還有她很秀氣的一行字:我總是很難被取悅。 張近微和這行字恰恰相反,她很容易高興,從櫥窗里看到美麗的小發卡,即使不能擁有,看一看就很愉快了。 把畫小心揭掉,折疊放進被單。張近微像那種農民工進城一樣,把包裹掛在肩頭,她聽見母親還在跟對方爭執,門半掩,鄭之華似乎很傷心,她的身影曲線優美,但非常陌生。 張近微看她幾秒鐘,忽然就流出了眼淚,不知為誰。 走的時候,張近微替鄭之華把門悄悄關上了,連帶著她制造的一切喧囂、仇恨,和痛苦,都隔絕掉了。 老班的手機被她用到沒電,加上下雪,她咬咬牙,選擇打車回學校。 學校里,老班果然很急,等半天,張近微居然消失了。晚自習已經進行,天黑下雪,老班把學校能找的地方全找一遍,甚至讓其他老師幫忙在頂樓守著。 就差報警。 這個時候,張近微在校門口看到正在跟保安交涉的班主任。保安說,好像看到一個女學生拿手機跑出來。 “陳老師!”張近微眼眶發酸,定定站住。 女生瘦弱的肩膀上,床單臨時充當的包裹很醒目,老班愣了下,隨即跑過來。 “張近微!”老班本來想發火,看到她紅紅的鼻尖,語氣溫和下來,“你去哪兒了?” “回去拿衣服。”張近微靦腆地用肩膀托了托包裹,小臉冰涼,跟班主任反復道歉。 雪依舊細密的下,老班交待她抓緊回寢室,晚上有外語聽力測試。 張近微只一件羽絨服,那種雅鹿老款,周圍同學壓根都沒人穿的那種。她算了下節氣,分明沒到最冷的時候,因此,她只翻出一件毛衣,一件奶奶打的線褲,雖然短了點,但添在里面身上立刻換了種感覺。 棉鞋沒舍得穿,畢竟下雪,沾到水就不好了。 生理上的舒適,抵消一部分精神上的痛苦。去教學樓的路上,張近微拼命去強化班主任曾經對她說的那些話,以此來對抗母親的否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 但聽力測試,她還是走神了,那些話,總是出其不意地突然冒出,想嚎啕大哭的感覺變得格外強烈,張近微忍著,直到晚自習下課,她一個人跑去衛生間吐了。 她虛弱地回到教室,人已走光,謝圣遠本猶豫等她,但看她拒絕的表情,沒再堅持。 張近微虛弱地把飯缸從抽屜里拉出來,自從上次的事后,她非常謹慎,飯缸一定隨身攜帶。至于水瓶,更是每次用前都提心吊膽,她把貼畫撕掉了。 有熟悉的低音喊她:“張近微?!?/br> 她抬起頭。 單知非穿白色羽絨服,頭發烏黑凌亂,頂著點雪,也許是寒風吹的,他臉色像某種清透的玉,有點涼薄的感覺。 張近微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抱緊飯缸,冷冰冰地走到前排,準備鎖門。 “那件事,我覺得應該過來跟你解釋一下。”他說話的時候,手插進了兜里,張近微聽到羽絨服摩擦的聲音。 “外面冷,站在走廊說話行嗎?”男生征求她的意見,張近微不說話,眼睛盯著地上的大理石,她把教室門鎖了。 單知非今天的開場白,預設是“你還好嗎”,臨到嘴邊,他說不出來,變成了給同學講題的口吻。 男生身上總是有種很好聞的皂液味兒,他總是很清爽潔凈的樣子。聽說,男生寢室臭死個人,籃球鞋里的襪子都能站起來。張近微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想到這,她把飯缸擁在胸前,是個防御的姿態。 單知非用最簡潔的措辭,沒任何形容詞、副詞、關聯詞,全靠名詞和動詞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最后的最后,說了句:“我現在沒有女朋友。” 教學樓熄燈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站著,一時間,都沒再說話。 空氣沉默而緩慢地流動著。 “我非常抱歉,我承認,我覺得你mama很不得體,她說話做事,都讓人覺得不舒服,我從沒見過同學的mama是這個樣子?!眴沃翘崞疣嵵A,依然有隱約的厭惡,他停頓下,“當然,你跟她截然不同,你很好?!?/br> 盡管他陳述的是事實,但張近微感到深深的冒犯,她腦子一下亂掉,柔軟地反駁: “你當然沒見過,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如果你覺得通過否定我媽,來肯定我,我就會感激你,那你想錯了。” 明明是很好聽的聲音,但話卻很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