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張近微沒有自戀到,會覺得這是單知非特意寫給自己的,她盯半天,最后把臉藏在校服領子里,覺得很燙,字很燙。 晚自習結束后,雨沒停。 謝圣遠從她桌子旁過去時,敲了下側面,什么都沒說。但張近微知道他的意思,收好資料,先回了趟寢室鎖進小柜子里。 水房靠近食堂,學生們這個點很容易饑腸轆轆,因此,總是有三五結伴過來覓食的。張近微也餓,但她每次都會集中全部注意力來對抗那份饑餓,不去看,不去想,她自制力很強。 謝圣遠把新水瓶給她,她道謝,還回了對方的。 男生似乎想跟她聊點什么:“有點冷了哈!” 張近微笑笑,照例拿出硬幣,排隊等著打水。謝圣遠站在她身后,昏昏路燈下,雨很密,女生的馬尾扎的永遠清爽,露出潔白的耳廓,還有她修長的脖頸。 “你今天晚自習來的夠晚啊!”謝圣遠沒話找話。 他留意了么?張近微有些懷疑,轉念想,也許是無意看到,她半側著身子,回了句:“嗯,有點事。” 開學時間不算長,但頻繁的周考下來,班級和校排名就□□裸地貼在教室墻上,誰好誰壞,一目了然。不過,那幾個保送生終于不再出現在排名表上的前列。 謝圣遠比張近微好那么一丟丟。 “張近微,你想不想考985?” 這是廢話。 張近微很有自知之明,說:“我應該考不上985.” “我看你也考不上,”謝圣遠接嘴,說太快了,他有些不太好意思,“我不是笑話你啊,其實我也不行,那什么,我有一哥們兒,現在保送了,閑的長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請他補補課?最起碼,二本變一本,我敢打包票。”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只有男生那句“二本變一本”清晰地在思維里彌漫、散開。 她竟非常認真地去想了想,這件事太誘人,她深深清楚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念大學,如果,能念一所不錯的大學…… “你好朋友辦輔導班了嗎?”她傻乎乎問。 謝圣遠噗嗤笑出來:“沒,他不缺錢,你一定聽說過他,單知非,咱們學校頭牌。” 這讓張近微大大意外,雨聲里,她好端端的臉又開始發熱。 “可他是你好朋友,你找他,他當然幫你補課,我跟他……”張近微停頓了下,“我跟他不是好朋友。” 那是什么呢?張近微覺得自己有了個不能跟任何人說的秘密,像風里的小雛鴿,落了單,但跟一株漂亮的白楊樹偶然邂逅,準它降落,偶爾棲息,誰也不知道。 談話暫時中斷,張近微彎腰去打水,熱氣升騰,嘩嘩嘩的水聲很悅耳,她一想到那些資料,全世界的聲音都變得很悅耳。 “我們到報刊亭那再說說這個事吧。”謝圣遠很輕松的提議,換作平時,張近微一定躲的遠遠的,但現在,一雙腳就真的跟著謝圣遠走了。 他告訴近微:“你說的對,我要是提補課的事,他不會拒絕。其實,他同樣可以給你免費補課。” 張近微不敢相信:“為什么?” “以前啊,我爺爺找過他,可我這個人懶。現在呢,高二分科了我意識到了學習的重要性,張近微,有一個辦法能讓你不花錢補課,你愿不愿意?” 怪繞人的,張近微有點害羞,不習慣跟人對視:“什么辦法?” “我就跟他說,你是我女朋友,咱倆想考一個學校。”謝圣遠很直白的說了出來,說完,他直勾勾看著張近微,不打算放過她任何表情。 果然,張近微神情凝滯了,她骨相好,皮相更絕,唯一的缺點就是鼻尖那長了個小雀斑,但在謝圣遠看來,連那顆小雀斑,都是秀氣的。 她真是什么模樣都好看。 張近微不知道男生滿腦子在想什么,她很快回神,像是受到侵犯,換作個有些冷淡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跟任何人談戀愛。” 謝圣遠像是早料到了,他一點也不生氣:“你別誤會,我沒想著跟你談戀愛,我有對象。” 他張嘴就來,思路流暢,“你要是愿意,我只跟單知非這么說,其他人面前,絕對不會說半個字。” 張近微腦子像冷雨一樣清醒,她戒備十足:“可是,你為什么要幫我這個忙呢?競爭很大的,一分可能就是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丁明清的話,此刻,派上用場。 謝圣遠輕咳一聲,說:“張近微,我如果解釋真正的原因,你別生氣。” “請你說吧,我不生氣,我保證。”張近微很詫異自己今晚怎么會跟謝圣遠耗,也許,是因為單知非,有人一提到他,這個名字就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到處竄。 她的心也跟著咚咚的。 “說真的,高一時你砸過個花盆,我知道你不愛跟男生有牽扯。可我看你平時吧,”謝圣遠突然笑了聲,“說好不生氣的,別生啊,我覺得你家里條件估計不太好,你又這么用功,我就想幫幫你,沒別的意思,我有女朋友的。” 一提家里,張近微只覺得胃里都跟著翻江倒海,她表現的很平靜:“嗯,我這個人平時是很摳門。” 她牙齒卻還是忍不住輕輕打了個顫,整個人,像被雨淋的小狗:“謝圣遠,你是不是可憐我?” 謝圣遠立刻否認:“不是,我覺得可能用憐憫比較好,就是正常人類都會有的那種感情,我絕對沒有譏笑或者嘲諷你的意思,相反,我挺佩服你。” 謝圣遠同樣很佩服自己的語文素養,信口開河,聽起來還很有道理,“我覺得吧,你這個人,特別能吃苦耐勞,讓我想起我奶奶什么的。” 張近微被他這么一說,緊繃的弦,突然松開了,她沉默片刻,問:“那,你能不能跟單知非換個說法?” 謝圣遠直率道:“你想怎么說?” “就說,我是你最好的同學?”張近微臉刷下紅了,她低著頭,摩挲著水瓶的柄。 謝圣遠顯得為難:“我們從小認識,他都知道我跟哪些人玩的好,我從沒提過你。” “可你說你有女朋友,他不認識你女朋友嗎?你這么說,他要是跟你真的女朋友講了怎么辦?” 看不出,她腦袋瓜子轉挺快,謝圣遠笑:“行吧,不過我這么說,他也未必信,你這算答應了?” 張近微有點小慌亂:“沒,你讓我再想想。” 回到寢室,丁明清正頂著濕漉漉的頭發進來,她洗頭去了,每天都洗。寢室是11點準時熄燈,大家憋一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丁明清睡張近微下鋪,她點起蠟燭,看會兒木心的書,這相當符合本省學生的口味。 蠟燭點在海飛絲洗發水瓶子上的,還剩半瓶,丁明清用夠了這個味道,索性拿來當燭臺。宿管阿姨來時,她吹滅蠟燭,順手連帶海飛絲一起丟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大家在“困死了困死了”的抱怨聲中爬起來,雨停了,要跑cao,張近微順手把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拎起,她看到了那半瓶海飛絲,還有上頭的小截蠟燭。 她忍不住掂了掂那個分量,于是,問滿嘴牙膏沫的丁明清:“你沒用完呢。” 丁明清迷迷瞪瞪的,一手揉眼屎,噴沫說:“不要了,我聞海飛絲都要聞吐了,換牌子。” 張近微心跳又快了,一個念頭,跟雨后蘑菇似的忽然就冒出來了。她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到羞恥,但在扔垃圾時,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 心跳的難受,一程一程,越來越快,幾乎要從嘴巴里蹦出來。書上說,亂世佳人。但不是這樣的,她這么漂亮,世道不亂,她也佳不了,頂著這樣一張臉,卻只能從垃圾桶里撿別人不要的洗發水。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交上資料費,襪子頂爛了,大拇指那,夾的生疼可她還沒來得及借針線。 這樣太浪費……張近微自我欺騙地想,她拉開拉鏈,快速把洗發水塞進校服上衣,看著跑向cao場的人群,逆流而動,折返回寢室,哆哆嗦嗦地把海飛絲藏在了柜子里,用舊衣服包住。 周末必須得回趟家了,她想,只有家里,才能安全地把海飛絲和自己的雜牌子洗發水混倒一個瓶子里。 第7章 鈴蘭(7) 當你感到孤單 臨到周末,謝圣遠在跟單知非打游戲時,說了這個事。 張近微在他口中,是最好的朋友。 單知非打游戲時很專注,無論是學習還是放松,他的習慣不變。 “新交的女朋友?”他眼睛沒離開屏幕。 謝圣遠“臥槽”了一句,才回答:“隨便你,你說是就是。”他聲音帶點古怪的心滿意足。 “哎?你到底出不出國啊?是不是以后要當物理學家啊?”謝圣遠對出國沒興趣,他更熱愛偉大祖國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 單知非喜歡華爾街。 他承認自己完全沒有高尚的情cao,不想搞科研,不想搞學術。當數學家,或者當物理學家和一個擅長競賽的學生并沒有太大關聯。甚至可以說,大家摸到的僅僅是皮毛而已,離xx家,恐怕還有萬里征途要走。 單知非很有這個自知之明。 但好像又還有那么點情結,想到這,單知非皺皺眉,忽然笑了下: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支持我做科研,說希望我能為祖國復興做點貢獻,我愿意留下的。” 謝圣遠聽不明白了,斜他一眼: “什么?老師跟叔叔阿姨肯定都是這么希望的啊,也支持你吧?你別說,身為你親愛的校友,我們都覺得單同學你應該進學術圈,我聽幾個老師聊過,那意思,大致是說你家里條件不錯,沒必要扎金融圈去。” 兩人無疑都有早熟的一面,在大部分人都沒想清楚自己將來到底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時候,謝圣遠已經搞明白:將來還是做生意吧。 單知非最終沒再解釋什么,他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打完游戲后,告訴發小: “我可以在沒有事的周末,勻出兩小時給你們,再多不行。” 隨后,低頭看看時間,“晚飯不留你了,家里有事。” 單家的事情總是很多的,比如,飯局是免不了的,他爸官不小,但為人很低調。謝圣遠當然有這個眼力勁兒,門口換鞋時,單知非望著他彎腰的動作,心里突然有種異于往常的焦躁,猛地來襲,毫無先兆。 “圣遠。”他喊了一聲。 謝圣遠在那系籃球鞋的鞋帶,嘴里應著:“怎么了?” “你是跟本班同學戀愛了嗎?” 謝圣遠賊不拉幾地瞅瞅他,高深莫測問:“奇怪,你怎么突然關心起八卦來了。哈哈,這樣很不單知非啊!” 單知非瞬間覺得自己很無聊,擺擺手:“你們下周過來吧。” 城市的夜景很美,流光溢彩,雖然城市有了秋天的味道,但霓虹永遠郁郁蔥蔥。張近微戴上耳機,這耳機半新不舊,似乎,還殘留著舊主人的溫度。 一戴上耳機,張近微覺得那些日積月累的所有齟齬都可以原諒了。 聽力放到半途,停頓下來,中間有個異常聲音出現,是那種低沉的溫柔: when you feel alone, just look at the spaces between you fingers, and remember that's where my fingers fit perfectly. 她知道這個,是一道英語選擇題。當時,靠直覺選了where. 那個時候,張近微還沒有認識單知非。 但這很明顯是誰錄下來的,她反復循環,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止不住伸出一只手,微張五指,讓外頭絢麗的光線在指間無限流轉。 張近微在心里默默跟著念這句話。 這溫柔,催化著某種泫然欲泣的情緒。 她最終把手貼在了涼涼的窗戶上,并想象,那里也有一雙手在回應。什么都好,親情、友情、或者是對自己來說還很遙遠的愛情,只要有人愛她。 公交到站后,張近微取下耳機,小心塞兜里,并不再假裝有人愛她,迅速清醒。 她沒告訴鄭之華她要回“家”,因為,張近微沒打算過夜,順便拿幾件厚衣服原路返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