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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鬼谷子的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33節

第233節

    張儀再次拱手:“在下謝了!”

    張儀在張邑逗留三日,與吳青一道前往咸陽,進宮謁見。

    惠文公聞張儀來,宣其書房覲見。聽到腳步聲,惠文公步出院門,降階迎接。張儀、吳青就地叩見,惠文公也不說話,一手扶起一個,呵呵笑著挽起二人之手,走上臺階,步入客廳。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頭見張儀、吳青作勢欲拜,笑著指向兩側陪位:“坐坐坐,門外不是見過禮了嗎?”

    張儀、吳青互望一眼,見惠文公如此隨和,亦笑起來,各自坐下。

    惠文公見他們坐定,將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有頃,呵呵笑道:“寡人聽過你們二人比試的事,怎么樣,分出勝負了嗎?”

    二人皆笑起來。

    吳青拱手道:“回稟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勝負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興趣,“你們誰勝誰負?”

    吳青嘿嘿一笑:“本是張子勝,微臣耍滑,勉強扳成平手,實則負了。”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微笑著掃過二人一眼,“是張子先勝一場,第二場打平,第三場愛卿勝出,愛卿為何在此認輸呢?”

    吳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場比試皆是微臣出題,占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微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為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尷尬一笑,“當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吳青道:“好你個吳青,這陣兒算是說出心底話了!”斂住笑,掃一眼張儀,復對吳青點頭道,“嗯,愛卿做得也沒有錯,賽場上的事,萬不能認輸!至于偷jian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斗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里面也有許多小花招兒!”

    說到此處,惠文公似也憶到當年舊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畢,隨口談起自己昔日在賽場上如何偷jian耍滑之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與吳青一道沉浸在當年的兒戲里,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被他搞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準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致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里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里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仍舊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專心傾聽二人笑談。

    惠文公談得正是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樗里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里愛卿,宣他覲見!”

    樗里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惠文公指張儀介紹道:“樗里愛卿,你來得正好,寡人引見一下,這位是張子,吳愛卿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甚是快意呢!”

    樗里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道:“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樗里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樗里疾不再遲疑,接著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后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樗里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樗里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樗里疾稟道,“微臣此番使趙,在趙國相國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張子換了衣飾,前后判若兩人,微臣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里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地大睜兩眼盯向張儀:“哦,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

    惠文公與樗里疾演的這出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此時惠文公刻意問及蘇秦,張儀不愿再提,低下頭去正在想詞兒搪塞,樗里疾替他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認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哦?張子與蘇子還是同門?”

    張儀無法回避,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惠文公呵呵笑道:“說來真是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于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合縱什么的,專與寡人作對。”長嘆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有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尋思,樗里疾拱手接道:“君上,據微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望著樗里疾,“愛卿說說,怎么個不一樣?”

    樗里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微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微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盡管此話不合實情,但張儀聽出樗里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點頭,轉向張儀,拱手道,“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

    張儀回揖道:“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于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廟,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張子言重了!”惠文公呵呵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里,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即起貪心,有意請張子隨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道:“儀既為秦民,就是君上的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惠文公朗聲道:“好!”轉對候在一側的內臣,“擬旨,封河西郡少梁人氏張儀為右庶長,隨侍寡人。另賜咸陽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錦緞五十匹。”

    “臣領旨!”

    張儀沒有想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微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惠文公呵呵笑道,“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先去府中將息數日,寡人再來討教!”轉對樗里疾,“這道旨就發予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樗里疾叩道:“微臣領旨!”

    第四章金牛計,張儀借力開蜀道

    張儀依舊住在運來客棧原來的院落,賈舍人的院子暫由吳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趕來,引領張儀、香女和吳青去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檀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愣怔有頃,扭頭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別不是弄錯了吧?”

    “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親選的?”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說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陽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三世,幾代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后,即在此處大興土木,將杜府建成咸陽城里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之一,其中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來,杜摯大人及一批舊黨因商君一案滿門抄斬,此宅就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準允。張子是后來居上啊!”說到此處,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說來,倒讓在下受寵若驚了。”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予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與吳青一道起身告辭。宮吏召集眾仆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后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抬頭望著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么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后,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于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地問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并不大,何能住上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后因變法有功,君上這才破格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稱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于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欲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客人求見。張儀初來乍到,并無熟人,心里納悶,迎出一看,竟是賈舍人候在門外。

    張儀驚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亦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就發達了!”

    “什么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府里請!”

    二人踱進府門,在院中賞會兒景,賈舍人再次賀道:“張子有此晉身,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著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致,張儀油然嘆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張子說笑了。”賈舍人呵呵笑道,“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不由想起蘇秦,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將拳頭猛然擂在一棵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么叫做夢想?”

    聽聞此話,賈舍人慢慢斂住笑容,望著張儀,發出一聲長嘆:“唉!”

    張儀感覺有異,望著賈舍人道:“賈兄為何興嘆?”

    賈舍人緩緩說道:“為蘇子。”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后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他說出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重重地又嘆一聲,連連搖頭。

    張儀怔道:“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與在下無關。不過,張子若是愿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賈舍人輕嘆一聲:“唉,所以蘇子哪里是想羞你?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后,蘇子心疼如割,涕淚滂沱,那種悲傷,真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在那聽雨閣里,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都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定是你。”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于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著說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和盤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望著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里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拱手,不無抱歉地說,“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后,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嘆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里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曾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并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里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不禁一震,緊盯舍人道:“敢問賈兄,究竟是何人?”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之才。今得張子,在下這要歸山復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復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是同門師兄弟,同師于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當是在下師伯,我們是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怔有許久,方才拱手道:“云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