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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鬼谷子的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167節

第167節

    蘇虎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厲兒、秦兒、代兒,這些年來,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們好好種田,你們可知為什么嗎?”

    兄弟三人無不搖頭。

    蘇虎抬頭望向那只大匾,指著它道:“就為這塊匾額!”

    蘇秦望向匾額,見上面蓋有大周天子的印璽,知是天子御賜之物。其實,他自幼就熟悉這塊匾額,只是從未過問它的出處,就好像他從未過問父親的內心一樣。

    蘇虎凝視匾額,情深意切:“蘇門世居軒里,祖系隸農,世代為大周天子耕種。至曾祖蘇文之時,勤于耕作,不誤農時,接連八年五谷豐登,于周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舉為杰民,奉詔入宮,與周圍八十八邑選出的八十八杰民一道,榮獲大周天子嘉勉。入宮那日,天子龍顏大喜,赦曾祖隸農身份,賜曾祖為平民,賜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臨終之際立下祖訓,囑托后人立本務農,世代做天子杰民,為天子耕種?!甭灶D一頓,咳嗽數聲,“為父自撐家門之后,無時無刻不以此訓自勉。為父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體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說了。就木之前,為父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們三人能種出一手好莊稼,能如曾祖般覲見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為蘇門列祖列宗爭光!”

    言及周天子,蘇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來,蘇秦還是第一次聽到蘇虎的心底之言,深深為之震撼,兩眼久久地凝視父親。父親的額頭刻滿皺紋,剛過五十,看起來竟比七旬老人還要蒼老。

    是的,父親不曾理解過他,他也未曾理解過父親。此時此刻,蘇秦由衷感到,他開始走近父親,開始了解父親,也第一次注意到父親正在變老。

    蘇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蘇秦不孝,今日方知父親之心!”

    “秦兒,”蘇虎也動情了,“你能知為父之心,為父縱使現在閉眼,也死而無憾了!”轉視蘇厲、蘇代,“蘇厲、蘇秦、蘇代三子聽好,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蘇厲年逾三十,早該立世,蘇秦、蘇代也早過冠年,各有家室,為父不該再去約束你們。今日蘇秦浪子回頭,為父決定趁此機緣,析家分產,望你們各立門戶,各爭榮譽,各奔前程!”

    蘇代急道:“阿爹,家里還是由您掌管為好。有您撐著,我們兄弟心里踏實!”

    “不必說了!”蘇虎望他一眼,輕嘆道,“家中別無財物,僅有祖傳田產一井,打總兒一百畝,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們兄弟三人,一人二十畝,另外四十畝算作公田,由我們老兩口兒暫時掌管。你們三人,依周時農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說,農忙時節,先種公田,后種私田。為節儉起見,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務諸事,由你們娘親掌管,一日三餐,則由三個妯娌輪值,長嫂掌勺。待過兩年,各有產業時,再行分灶?!?/br>
    兄弟三人面面相覷。

    蘇厲想了下,點頭道:“阿爹定要如此處置,厲兒身為長子,唯有遵從?!?/br>
    蘇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蘇秦,要蘇秦反對,不料蘇秦非但不反對,反而點頭道:“秦兒亦遵從阿爹處置。”

    蘇代無奈,只好點頭。

    “好,”蘇虎吁出一氣,“既然你們兄弟三人均不反對,這事兒就算定下,為父明日即去里正處,讓他更換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時節,分家析產,并不耽擱農時?!?/br>
    三人皆道:“聽從阿爹處置?!?/br>
    蘇虎呵呵笑道:“好好好,這事兒既已定下,就可開席了!”朝外叫道,“天順兒,地順兒,開席嘍!”

    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個順兒不及應聲,人已躥進廳中,急不可待地將手伸向幾案。按照周室禮節,男丁在正堂吃飯,蘇姚氏則領幾個媳婦及孫女在偏房吃。酒過數巡,蘇代見蘇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見蘇秦徑往茅房走去。

    蘇代站在椿樹下面候有一時,見蘇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種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點頭呢?”

    “唉,”蘇秦輕嘆一聲,“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還有哥和小弟你,為我cao心!此番回來,二哥啥都不為,只想看看你們。二哥不孝,無法照料雙親,家中諸事,還望小弟費心了!”

    蘇秦說完,朝蘇代深鞠一躬。

    “二哥,”蘇代心頭一怔,“聽你話音,難道還要出去?”

    蘇秦點頭。

    “幾時走?”

    “既然回來了,就打算暫住幾日?!?/br>
    “這敢情好!”蘇代笑道,“二哥一走幾年,別的不說,想煞小弟了!不瞞二哥,你走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種地,滿腦子盡是達官貴人,早晚聽到車馬響,就有點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幾年你在家時一樣!”

    蘇秦笑笑,拍拍蘇代的肩膀:“是一樣,也不一樣!”

    “嗯,”蘇代點頭道,“聽二哥說話,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二哥,你且說說,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還有,你的結巴是怎么治好的?”

    蘇秦不想多說,指指屋子:“還是屋里去吧,阿爹等著喝酒呢!”

    蘇代笑笑,跟蘇秦回到廳中。

    這日蘇虎極是高興,不停喝酒,蘇厲兄弟三人陪著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時分,蘇虎、蘇厲支撐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漸深,蘇代仍在陪蘇秦喝酒。蘇代妻在門外大聲咳嗽幾下,蘇代聽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對蘇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剛回來,想必累了,這先回房歇著。我們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話明日說。”

    蘇秦干笑一下,對蘇代道:“你先睡吧,我還要想些事兒?!?/br>
    蘇代知道蘇秦不愿回房,隨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幾年,真把二嫂想壞了。有啥事兒以后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蘇秦沒有睬他,端起酒碗,揚脖喝下。

    蘇代以為二哥是抹不開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這先回房去了。”

    蘇秦點點頭,拱手別過。

    蘇代走出大堂,與其妻回到他們兩口子的獨門小院。蘇秦走這幾年,蘇家大院不斷添丁加口,蘇虎繞主房增設兩進小院,一進是蘇秦家的,另一進讓蘇代家住了。蘇厲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蘇秦走前已設小院。蘇虎、蘇姚氏則與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住在主房。

    蘇秦隱隱聽到關房門聲,再后是門閂的“嘩啦”聲,再后就悄無聲息了。

    夜越來越深。

    蘇秦又喝一時,周身燥熱,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樹下并膝坐下,閉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氣襲人。蘇秦一來腹中有酒,二來在谷中練就功夫,竟也不覺得寒。

    整個院落里,唯有蘇秦房中的燈光依然閃亮。蘇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舊一動不動,并膝端坐。不知過有多久,蘇秦聽到一扇門“吱呀”一聲開啟,不一會兒,一人緩緩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蘇秦不用睜眼就已知道,是娘來了。

    蘇姚氏陪他坐一會兒,伸手撫摸他的頭發,輕聲說道:“秦兒,外頭冷,你坐這里會受寒的,榻上歇去?!?/br>
    蘇秦睜開眼睛,望娘一眼,沒有說話。

    “唉,”蘇姚氏輕嘆一聲,“秦兒,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婦,她也苦??!”

    蘇秦再也忍受不住,將頭扎進蘇姚氏懷中,哽咽道:“娘——”

    蘇姚氏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蘇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兒呆呆地站在門內陰影里,望著相擁而泣的娘兒倆,淚水奪眶而出。有頃,她返身走進屋中,兩只淚眼久久地凝視她早已鋪好的雙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嶄新的緞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時親手繡下的鴛鴦圖。自成親那夜蘇秦出走,她再未用過,保存至今。

    站有一會兒,小喜兒牙關一咬,拿袖子抹去淚水,從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兩床舊被子,又從床榻下面拉出一條硬席,靠墻角攤好,在上面鋪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將自己蒙了個嚴實。

    油燈的余暉斜照在她蓋了六年的舊被子上,被子隨著她的不斷抽泣而陣陣抖動。

    蘇秦回到房中時,小喜兒已睡熟了。蘇秦望她一會兒,輕嘆一聲,從榻上取過一床新被子,蓋在小喜兒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蘇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趕往里正家里。蘇秦喝過蘇姚氏煮的兩碗稀粥,回到房中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朝院門走去。

    剛到門口,蘇厲打外面回來,見他這副樣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蘇秦點頭。

    “是去王城?”

    “嗯?!?/br>
    蘇厲將手伸進袖中,摸有一時,拿出一袋布幣,塞給蘇秦。蘇秦怔了下,正欲推還給他,見他又是憨厚一笑,轉身進院去了。

    蘇秦細看這袋布幣,見它們錚錚閃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時日了。蘇秦心里一酸,朝蘇厲的背影輕嘆一聲,將錢袋納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這日天氣晴好,也無北風,洛陽王城里天高云淡,陽光和暖,街人只好脫下剛剛穿上的棉衣,好忙活營生。

    蘇秦像六年前一樣走在大街上,一邊走著,一邊東張西望。就如沒有任何改變的軒里村一樣,洛陽的街道依舊,但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過那家他曾扛過糧包的糧鋪時,蘇秦頓住步子,看到鋪面依舊,掌柜卻是換了。蘇秦本想進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罷。

    蘇秦信步走至貴人居,來到張儀租住的那個院子,卻見門口長滿齊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黃。門上落著銅鎖,細看那鎖,竟也銹跡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沒有開過。蘇秦感念房東留他一宿之恩,尋至房東家拜望,竟也無人。打探鄰居,方知房東已于三年前得疾病謝世了。

    想到時過境遷,世事無常,蘇秦不禁長嘆一聲,離開貴人居,向王宮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覲見天子。在山中時,蘇秦一度想過振興周室,借周天子旗號一統亂勢,使天下復歸周初禮制。游過齊、趙之后,這一想法不翼而飛。此番拜見,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替師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這個飽受打擊的父親。

    周宮正門處,落葉遍地,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洞開,大門兩側各站兩名甲士。遠遠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掛,持戟挺立,頗有威儀。走至近旁,蘇秦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異,有兩個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兩個雖未拄戟,卻也是一身懶散,百無聊賴。蘇秦注意到,他們個個年過四旬,毫無疑問,都是老兵油子了。

    蘇秦一直走到門口,四甲士仍舊動也未動,似是沒有注意到他。蘇秦不敢硬闖進去,只好頓住步子,咳嗽一聲,揖道:“周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

    四人這才打個愣怔,醒過神來,抖起精神,將戟橫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蘇秦。蘇秦再揖一禮,遞上拜帖,朗聲重復:“周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br>
    一名甲士接過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一身布衣,既無車乘,又無仆從,頓時起了小之心不還禮不說,還把眼睛一橫,大聲問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兒?”

    蘇秦再揖:“伊洛之東,軒里?!?/br>
    “是軒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過,都是隸農,一窩子打牛屁股的!”

    眾甲士哈哈大笑起來。

    蘇秦正自慍怒,頭前說話的甲士走過來,用鼻子嗅嗅蘇秦的衣冠,點頭道:“嗯,你說的是,這人身上真還有股牛屎味兒!”

    幾個甲士越發笑得開心。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猛將眼睛一瞪,大聲喝道:“你還不走,想吃rou栗子么?”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將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還不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離去,身后傳來那群甲士更加開心的哄笑聲,再后是一句“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么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憤,一路逃過兩條街道,放緩步子,越想越是氣惱。與此同時,隱藏于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也被這番羞辱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將自己身上的衣著打量一番,長嘆一聲,自語道:“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一眼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徑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掛滿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艷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著“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并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也就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伙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衣著后,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伙計吃一驚,倚在柜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干?”

    蘇秦逐一審視掛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著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得多少金子?”

    伙計見問,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撲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適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板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金子?”

    伙計見蘇秦虎臉,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柜削價,八金即可!”

    蘇秦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幣,拿在手中,還過一揖:“收訂金嗎?”

    伙計看他只有一袋錢幣,知他不是買家,白他一眼,搖頭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訂金??凸偃粢獙嵶?,須付清八金,十日后取——”

    不及伙計說完,蘇秦已是一個轉身,大步離去,背后傳來伙計不屑的聲音:“嘿,這人真是,我說這套不適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本欲拜訪琴師,經這兩番折騰,竟是沒了心情,肚子也無一絲餓意,漫無目標地沿街溜達,手中下意識地不斷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幣,眼前反復閃浮甲士的嘲弄、伙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不大的胡同,欲從那兒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后傳來一陣sao動。蘇秦回頭望去,見是一條黑狗夾著尾巴“汪汪”叫著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大聲吆喝著追在后面。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躥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只好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拿棍棒的大漢前后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栗,嗚嗚叫著,鉆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黑狗顫抖著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討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抬頭看著一個壯漢:“你們為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rou鋪伙計,方才買回幾條狗,一不小心,讓這條溜了!”

    蘇秦繼續撫摸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塊銅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