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本來姑嫂之間,關系再好也會有所隔閡,秦氏這樣的話,許氏是不想忍的,直接說道,“皇后娘娘不是那么好做的,別說衡兒不是女兒身,就是是女兒身,咱們家也不會讓他進宮去,不是沒那個福分,而是咱們家犯不著。” 許氏這話直接說了他們家根本就看不上皇后那個位置,季衡是男孩兒,就更不是會去媚寵的。 秦氏被許氏這板著臉的話說得略微訕訕,季衡也在此時說道,“討論我變成女孩兒后的事,可有什么意思呢。那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聽說舅母讓原來在揚州時的南戲班子進了京,不知可否一飽耳福。” 現在季家和許家之間,因為對利益的觀點上有了分歧,雖然面上還是十分融洽友好的,暗地里卻也有了些罅隙。 季家養了許七郎這么多年,而且將許七郎養成了個少年舉人,這樣的許七郎可說是許家莫大的榮耀,不過秦氏作為母親,生生和許七郎分離了這么十年時間,而且等再見到兒子,兒子分明已經完全長大,和自己不是很親不說,而且滿心眼里只有許氏和季衡了,她不可能沒有怨懟的,這個怨懟雖然只在丈夫跟前發作,但是在對待許氏和季衡時,她時不時地還是會表現出來。 而且作為母親,一心系在兒子身上,秦氏哪里看不出來兒子對季衡的心意,所以她對季衡就更是有了芥蒂。 不過此時季衡既然轉移了話題,大家也就不再圍繞著原來那越發尷尬的話題談論了。 秦氏問了十一娘子,十一娘子就說戲班子是準備好的,去戲樓里就可以點戲看了。 秦氏于是就拉了許氏的手,帶著眾人去了戲樓。 戲樓是徐家大宅里一處專門的所在,專門用來聽戲的。 等到了地方,只見院落中間有個高高的大戲臺,然后三面都是可開窗戶的房屋,正可坐在里面看戲。 在正對著戲臺的屋子里坐下,十一娘子已經示意管事,就有管事拿了戲牌子來給秦氏和許氏他們點戲。 秦氏就說,“都是自家人,也就不用這么講究了,這要過年了,就唱些喜慶的來吧。” 于是十一娘子就拿著戲牌子來咨詢了季衡的意思,點了幾出熱鬧的戲。 五姐兒和瓔哥兒因為都是庶出,到許家來做客也不敢到處亂跑,就只是一直跟著許氏罷了。 因為戲臺上唱的是揚州話,五姐兒和瓔哥兒作為京中人士,根本聽不懂,就只是干坐著看個熱鬧。 季衡也是發起呆來,之后瓔哥兒就跑到他跟前來,目光盈盈看著他,“哥哥,我要去更衣。” 其實可以叫丫鬟們帶他去,季衡正好不想坐在這里,也就起身帶著瓔哥兒出去了。 許七郎看他走了,也就要跟著一起出去,這時候卻被秦氏叫住了,“你這孩子,坐在這里安安穩穩陪娘親和你姑母聽出戲都這么難嗎,又要往哪里走。” 分明是不要許七郎跟著衡哥兒的意思,許七郎不好違拗,只好又坐了下來。 季衡帶著瓔哥兒解決了問題,瓔哥兒也不要回戲樓里去了,就要季衡帶著他在園子里走走,還說,“聽不懂戲里在唱什么,哥哥,我們不回去吧。” 季衡沒想到瓔哥兒倒是個小人精,笑著答應了,就牽著他的手在園子里走走。 季衡這不是第一次來許家的園子,不過里面的確是太大了,而且修成江南園林樣子的曲折婉轉,所以很快他就把瓔哥兒帶得迷了路。 又轉了一陣,看到前面有個院子,后面有扇小門倒是開著的,季衡想既然門開著,里面定然有丫鬟在,找個人帶他和瓔哥兒回戲臺去才是好的,不然即使是在舅舅家里,在他們內宅里到處亂轉也并不妥當。他知道許大舅雖然年紀一大把了,卻是老當益壯,這次進京還帶著幾個漂亮姬妾,轉到姬妾院子里去也不好。 瓔哥兒跟在季衡后面進了小門,季衡正要叫人,就聽到了里面有聲音。 季衡愣了一下住了嘴,瓔哥兒略有點好奇,但是也不發出聲音來。 仔細一聽,季衡聽到了秦氏的聲音,“你這真是胡言亂語,你是被衡哥兒蒙了心了是不是。” 然后是許七郎在說,“父親說衡弟身體特殊,可做女子,為何不能和我結為夫妻。再說,即使衡弟他身體不特殊,他就是完完全全的男孩子,我們在一起又怎么樣,父親不是說,海上的很多船員都結為異性契兄弟,一生相守的嗎。” 秦氏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你在季家被養了這么多年了,就只學會了聽衡哥兒的話了是不是。我看他就很像個妖精,男不男女不女,專門勾男人的。你要是不娶妻,一門心思想著衡哥兒,我就和你父親把你綁回揚州去。你也不想想,他和皇上之間的事情,是別人空口無憑地胡編亂造的嗎,定然是有所影子的事情,別人才會說的。一個皇上的男寵,你倒是心心念念,因他不娶了是不是。你要是再和我犟,我就把你帶回揚州去。” 許七郎一聲怒吼,“你敢。” 秦氏道,“你看看,你看看你這是不是被衡哥兒蒙了心,我是你親娘呀,我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容易嗎,你小時候身體差,我不眠不休地摟著你,就怕你出事,這些容易嗎,現在你就是這樣來對我大呼小叫的。” 許七郎聲音弱了下來,“娘,娘呀,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你別逼我成嗎。我就喜歡衡弟,我就只喜歡他,你們別逼我了。” 秦氏道,“這是逼你嗎,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家,你以后會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你不娶妻,心里念著皇上的人,你說你要讓家里怎么辦。娘也認為衡哥兒的確是不錯,但是你也要看看他心里有沒有你呀。” 許七郎沉默下來不說話了。 季衡拉著瓔哥兒就要退出去,沒想到這時候卻聽到了許大舅的聲音,“七郎,你和衡哥兒好,這是好事,但是,你已經長大了,父親身上的這份事業,是要都交到你身上的。你明年先考進士,要是考上了,我就留你在京城,若是沒考上,你就先跟著我回南方去,家里的很多事情,也要讓你知道,讓你接手了。” 許七郎道,“父親,我不回去。” 然后是很清脆的一個巴掌聲,因為聲音太大,季衡和瓔哥兒聽著都覺得疼,但是許七郎卻沒有什么聲音了,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后,許大舅說,“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季衡不男不女的事情傳得天下皆知,看你是心疼不心疼。” 許七郎幾乎是帶著哭腔地說,“你們怎么對得住他。” 季衡心里沉甸甸的,趕緊帶著瓔哥兒從后面小門離開了。 瓔哥兒一言不發,眼里卻有些恐懼的意味在,他抬頭看季衡,季衡面無表情,低頭問他,“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嗎。” 瓔哥兒趕緊搖頭。 季衡嘆了一聲,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對誰都不許說出去。” 瓔哥兒分明感受得到季衡的殺氣,讓他膽戰心驚,趕緊點頭。 季衡帶著瓔哥兒繞了一圈,繞到了院子的前面去,才發現這里是許七郎的住處,也許是秦氏要和許七郎說話,所以打發了周圍的仆人,季衡在周圍都沒有見到人,也不好問路,好在對從許七郎的住處正門繞出園子的路他是稍稍記得的,就帶著瓔哥兒繞回了戲臺子去。 發現戲臺子上還在唱戲,季大人正坐在許氏身邊,一邊聽戲一邊說話。 156、第二十五章 許大舅對季衡一向是好的,季衡也感念他對自己的好,記得小時候在揚州時,季衡沒有父親,只有舅舅,對于許氏來說也是,沒有丈夫,只有大哥。 但是現在季衡聽他說自己“不男不女”,許大舅的語氣里并沒有厭惡的成分在,只是在說一個事實,而說這個事實,也只是為了威脅自己的兒子,但是,這依然深深傷到了季衡,因為自己的缺陷被在乎和愛重的人拿出來說了。 他是沒有辦法去厭惡許大舅的,所以心里只有傷心,傷心得有些茫然。 在傷心之后,他也恢復了理智,有了心思去思考問題。 看樣子,他身體的秘密,許大舅是告訴過舅母秦氏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告訴的,也許是最近,也許是很早之前。 而許七郎也知道了他身體的秘密,這大約是最近知道的,原因可能是許七郎不愿意成婚,而且向父母說了自己的心意,許大舅為了讓他回心轉意,所以就拿他的身體的事情來讓自己兒子對他產生芥蒂和偏見,來淡化他的感情。 雖然許大舅并沒有表現出對他有著缺陷的身體的偏見,但是在他的內心里,他的確是沒有將自己當成一個正常的男兒的,自己一直存在著缺陷。 比起親兒子來,他這個帶著缺陷的外甥,的確是算不得什么的。 季衡深吸了口氣,聽到臺上居然在唱“大丈夫要把那動地驚天事業創,學一個扭轉乾坤、倒挽銀河洗太陽。” 季衡愣了一下,發現臺上已是在唱北戲,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他又走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在唱北戲了,但是他剛才沒有注意。 方才的南戲婉轉,此時的北戲鏗鏘有力,秦氏喜歡聽南戲,季大人卻是喜歡聽北戲的。 季衡在這“倒挽銀河洗太陽”的唱詞里定下了心來。 誰都沒法倒挽銀河洗太陽,但是這份豪氣,倒是讓他能夠不去斤斤計較自己身體上的缺陷。 許大舅的那些話里,其實還有很多潛在的東西可以琢磨,季衡知道許家有自己的秘密,不會和季家共享的。 許家和季家,因為是親戚關系,所以結成過牢固的同盟。 商人做生意,朝中有人便于行事,有時候一個機遇,就能決定一個家族的興衰,許大舅做鹽茶商人時,能夠將生意做大,是得益于季大人的幫忙,之后將生意轉到廣州,漸漸做起海外貿易,也是因為季大人當時和徐家的合作。 許家的這份龐大的家業,最初自然是因為許大舅投對了資,找對了季大人這個人,但是許家能夠有今日成績,也是因為許大舅十分會做生意,有眼光。 季大人在官場上,能夠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天時地利人和,處處相關,但是許大舅在最初給季大人提供的錢財,也是至關重要的。 季家是書香大族,雖然季大人父母早亡,生活質量上最初并不高,一切全靠自己,但是,他身后的宗族力量也是不可小覷。 有錢有宗族背景,會做事,能做人,這就是他上臺的最重要原因。 季家和許家,因為這種種利益關系,最初就結成了牢固的同盟,都有了很好的發展。 但過了這么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是會變化的,更何況是因為利益而結成的同盟呢。 季大人做了閣臣,皇帝又盯住了富可敵國的許家,季大人在這個時候,自然是想要許家收斂的,這對他的仕途有好處;但是許家已經是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怎么可能再對季大人的話惟命是從,自然還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做事。 于是許家和徐家有了更深的關系,季大人現在又和徐家之間有了隔閡,許家和季家之間產生矛盾那是一定的。 大家都知道這些矛盾,自是讓暗潮洶涌,明面上卻還是友好的親戚關系。 季衡從許大舅的那幾句話,明白許家瞞著季家應該在做別的大事,卻不知道是什么事,甚至連許七郎也是不知道是什么事的。 季衡猜測著,心里有了深深擔憂。 國家,家族的事情,比起他身體上的那點事自然是要重要得多,因為這關系著非常多的人的命運,而他自己在這些之前,就顯得太過渺小,渺小得能夠忽略不計了。 許大舅之后帶著秦氏和許七郎又回到了戲臺來,因為時辰不早,于是就請季家一家移駕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用午膳了。 季衡面上已經早恢復了平常,只是瓔哥兒還是年歲小,想要藏下心事,反而是目光閃爍,被季大人問起,瓔哥兒就說剛才出去吹了風不大舒服,于是午飯后,許氏就讓伺候的丫鬟帶著瓔哥兒去許七郎的屋子里午睡去了,又讓他睡前喝了些姜湯驅寒。 許氏怕季衡吹了風也不舒服,便也讓他喝了些姜茶。 季家一家在許家里待了一天,下午吃了晚飯之后才回去。 許七郎定然是被他父親敲打得厲害,他一下午都很沉默,只是默默坐在季衡的對面,兩人下棋時也是心不在焉,季衡讓他六子,他也能夠輸得一塌糊涂。 送季家回去時,許七郎一直將季衡送到了大門口,甚至想跟著季衡的馬車回季家去了,季衡將他趕下了馬車,說,“要過年了,你鬧什么別扭呢。早就是個大人了,不要再這么孩子氣。” 許七郎目光深深地看著他,又拉著他的手握了握,這才和車里的季大人說了告別辭,下了馬車,一直看著季家的馬車走遠了,才回轉回去。 對許七郎,他在季家過的青少年時代,是他最單純而快樂的一個時期,長大成人后的種種現實壓力都會讓他將這個時期更深刻地記憶在內心深處,恐怕會永世不忘,永世不忘的,還有在這個時期一直憧憬和戀慕的人,因為季衡他這個青少年時代才這么美好,也因為青少年時代這么美好,季衡才永遠會保持著這個時候的美好樣子,永遠不變。 所謂初戀,便是如此吧。那個美好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美好的人。 許七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在和季衡下過棋的棋盤之前,眼淚不自覺就往下掉了,從前陣子回到家之后,總覺得生活里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變得陌生,變得讓人無法接受,但是,他卻必須去接受,必須去適應,甚至必須去背負起這樣龐然大物的一個許家,如同季衡一樣,他也是再沒有任性和幼稚的資格了。 知道季衡的身體上的殘疾,知道他為什么從小就那么少年老成,似乎從沒有過真心的歡顏后,許七郎知道自己的心其實那一瞬間就老了。 他那么愛季衡,卻從來不曾想過,季衡從小到底有多么痛苦,他身上背負了什么,季衡多么痛苦又艱難地接受著自己身體上的異于常人。 他沒有為他做過任何事。 許七郎這樣想著,其實是無法接受的。 許大舅告訴他季衡的身體上的殘缺,只是想告訴自己的兒子,季衡在那樣的情況下,依然做得這么優秀,他不曾自暴自棄,也沒有變得懦弱膽小,而許七郎比他大兩歲,卻還依然是個胡鬧的孩子樣,他是沒有任何權利和資格說要和季衡在一起的。 季衡要背負起季家,而他許七郎,身上也有著許氏一族的擔子。 他是沒有資格軟弱和胡鬧的。 說要和季衡在一起也不行。 許七郎默默地流了一陣淚,在淚光中收了棋盤上的棋子,然后覺得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了。 他得好好準備春闈考試,要是不能考上進士,他就得跟著父親回廣州去了。 春節期間有各種瑣碎的事情讓人忙亂,一直忙到了正月十二,朝中也就要開始做事了,元宵節時,皇帝并沒有吝嗇,宮里設了宮宴,邀請了三品及以上的京中官員入宮領宴,而且身有公侯爵位的也受邀進了宮,除了他們,還有留京的宗室也在受邀之列,甚至包括這些京中貴胄們的子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