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即使是皇帝,畢竟年紀小,自然有脆弱的時候,衡哥兒只好不動了,皇帝閉著眼睛沉默了一陣,又突然說,“你的身子好香,是什么的香味?” 衡哥兒愣了愣,“是母親為我的衣裳熏的香,到底是什么香,我也不知?!?/br> 皇帝嘆道,“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好母親?!?/br> 衡哥兒想到許氏,神色柔和了下來,“嗯,是啊。她對我非常好,慈母之恩,一生難報?!?/br> 小皇帝怔怔出了一陣神,說,“朕的母親,只是母妃劉貴妃身邊的一個宮女,朕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劉貴妃身邊養,劉貴妃身子差,對我并不上心。她還算心慈,并不阻撓母親來看我,但是母親也只能偷偷來看看我,她也對我很好。朕永遠忘不了她的眼睛,她柔柔地看著我,就像我是她的一切,我從她的眼里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珍愛。她的手軟軟的的,帶著細微的繭子,都是給我親自做衣裳和鞋襪磨出來的繭子,她時常用手撫摸我的面頰,她來看我,我就不愿意睡覺,她就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輕輕哼著曲子,說,我的兒啊,你睡吧,娘親一直等你睡著了才走。我不舍得她走,所以不肯睡,但是想到她晚間離開的時候一定冷,就只好趕緊裝睡了?!?/br> 在他的母親面前,小皇帝只是“我”,不是孤家寡人的“朕”。他的話讓衡哥兒心酸,說不出話來。他想到自己的事情,他的前生,是沒有父母愛的人,所以明白小皇帝的孤單和對母愛的渴望。 衡哥兒一直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用自己的手捂住眼睛的小皇帝。 小皇帝一會兒又笑了,拿開手看著衡哥兒,突然說道,“君卿,朕每次看著你的眼睛,就覺得能夠在你的眼里看到朕的母親?!?/br> 衡哥兒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小皇帝的這種聯想是從何處來。 衡哥兒僵住的身子,小皇帝自然能夠感受到,他笑著將衡哥兒放開,說,“朕有些餓了,你餓了嗎?” 衡哥兒坐起身撩開了一點床帳看了看外面的窗戶,從明亮的光線判斷,這時候應該是午時了。 因為這麒麟殿里的人幾乎都被皇帝趕走了,冷冷清清,都沒有人來問皇帝用午膳的事。 皇帝從床上下去,衡哥兒也下了床,皇帝沒有出房門,喚了一聲,“李安濂?!?/br> 他的聲音不小,一會兒就有個聲音過來應了,“皇上,李總管現下不在?;噬嫌惺裁捶愿烂??” 這是荷葉兒的聲音,他在門外沒進來,應該是皇帝說了不讓他們進屋,所以除了柳升兒,即使李安濂也沒進屋來過。 皇帝道,“現下什么時辰了,朕有些餓了,怎么李安濂不知道要安排午膳么?” 荷葉兒恭敬地回答說,“皇上您之前說了不吃御膳房的東西,柳公公親自在小膳房為您熬粥?;噬夏@是又有些胃口了嗎,奴婢這就去同李總管說,讓李總管吩咐御膳房送午膳來?!?/br> 皇帝皺眉發怒道,“柳升兒去熬粥?小膳房里的廚子呢。” 荷葉兒跪下的聲音傳來,他說,“是出了清泉的事情,小膳房里的奴才廚娘們都被趕走了,連煮茶的宮女都被趕走了,皇上,您忘了嗎?” 皇帝不高興地說,“朕忘沒有忘,還需要你這么一個奴才來提醒?柳升兒弄好了粥就讓他送來,你去叫李安濂來?!?/br> 荷葉兒應了之后,才起了身,離開了。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又拂了拂頭上散亂的頭發,示意衡哥兒在他旁邊坐了,他才說,“宮里人多的時候,朕心煩,這下沒有人了,也有夠煩的?!?/br> 衡哥兒笑了一下,說,“人正好恰到好處,就好了?!?/br> 說著,又問,“皇上,要不我為你把頭發束起來吧?!?/br> 皇帝一笑,“求之不得,只是你會束發么?之前為朕束發的嬤嬤也被朕趕走了,柳升兒和李安濂都不擅長束發,所以朕就只得這樣了?!?/br> 衡哥兒說,“要束好您去上早朝的樣子,恐怕不成,但是隨意一些,卻也不難?!?/br> 皇帝于是自己走到了梳妝臺前去坐下,示意跟過來的衡哥兒從抽屜里拿梳子,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和衡哥兒看,說,“朕什么時候能夠長大呢。” 衡哥兒拿著梳子為皇帝將頭發梳順,道,“等長大了,再回頭來看,一定會認為少年時代只是倏忽一瞬?!?/br> 皇帝笑了笑,盯著鏡子里神色柔和的衡哥兒,心中若有所感,萬千柔情在胸懷中醞釀而成,席卷了他整個人,以至于口不擇言說,“如若你是女孩兒,朕定然聘你為妻,這樣子福禍相依,舉案齊眉在一起,你說多好?!?/br> 衡哥兒詫異于皇帝說這種話,但是很快又明白了他的心思,皇帝是太缺少親近的人和賦予這種親近的感情的經歷。 于是說道,“這自然是微臣的福分。只是,皇上您的妻可是以后的一國之母,那可不是隨意就能定的。而且,臣也不是女孩兒。不過,我相信皇上您以后一定可以遇到一個您愿意說那句話的女子?!?/br> 皇帝的眼神變得復雜深沉起來,撐著腦袋發了一會兒呆,緩緩說道,“但愿能。” 衡哥兒不能一直在宮里陪著皇帝,所以到下午,他就要求出宮回去。 皇帝并沒有留他,太后要徹查清泉的事情,衡哥兒再留在麒麟殿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衡哥兒回到季府,季大人在書房里坐著專門等他,他一到家,就有人領了他到季大人的書房里去。 衡哥兒在椅子上坐下來,季大人親自去關了外面的大門,這才來問衡哥兒道,“你去麒麟殿,麒麟殿里情況如何?” 衡哥兒說,“皇上很聰明,出了那小公公的痘瘡之案后,皇上就以自己害怕為由,將整個麒麟殿里伺候的人都趕走了,只剩下了三五個人留下來,吃的東西,也是他最信任的奴才做的。” 季大人松了口氣,道,“我一向知道皇上是真命天子。” 又問,“那牛痘,為皇上種上了嗎?” 衡哥兒點點頭,“已經種上了。今天之后皇上也許會發低燒,不能吹風,這些兒子都對他講了,他說他知道要怎么做?!?/br> 季大人道,“皇上他是真的很信任你?!闭f這一句,自然是季大人知道小皇帝是個謹慎的人,一個謹慎的人會相信衡哥兒讓他為他種痘,當然是很信任他。 衡哥兒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驕傲自滿,平平常常的神色,說,“兒子對皇上說是您讓我為皇上種痘,皇上才答應了,皇上應該是信任父親您才對。” 季大人因他這句話反而怔了一下,然后又恢復了高深莫測,說,“皇上能夠答應種痘就好。你在宮里時,可還有什么事?” 衡哥兒說那一句話,雖是事實,但是這樣說出來,也是為了安季大人的心,將季大人更牢固地拉在小皇帝的身邊。 在之前,衡哥兒是因季大人之命去皇帝身邊,現在,他是自愿在小皇帝身邊,而且為小皇帝將季大人牢牢地留住。 季大人對他的父子之情并不深厚,衡哥兒心里明白,甚至因為六姨娘和瓔哥兒的事對季大人有了更深的芥蒂,但是季大人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也是讓衡哥兒欽佩的。 衡哥兒將太后要徹查清泉的事情說了,又說,“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借此將宮里的人又換一換吧。” 季大人沉吟道,“太后娘娘因此發作,倒是在意料之中,不過她想借此將宮里的人換一換,雖然換走了一些,新的人,也不一定就全沒有空子鉆。” 衡哥兒說,“兒子也這么想。太后娘娘這么做,不過是讓她自己安心罷了,事后又是如何,還不一定?;噬想m然最開始因為太后要將他的宮里重新安排人而不高興,后來也平靜下來了,想來他也有了些什么主意。現在京里天花肆掠,宮里也不太平,太后娘娘也很怕,兒子想,在天花沒有被控制住這一段時間里,太后娘娘是不會在宮里大肆換人的,她也怕又出什么事?!?/br> 季大人心里大約也是這么想的,他沉吟了一陣,走到衡哥兒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一把他的頭發,很是滿意的神色,“為父知道你會將事情都辦好,知道你有辦法。之前瓔哥兒的事情,后來蒲氏同我說,是老六待瓔哥兒怠慢,你倒很愛護你弟弟,那是父親錯怪你了。瓔哥兒還小,你也只有這么一個弟弟,你們兄弟之間要互相愛護才好,你是大哥,以后這個家事你做主,你愛護他,我才會放心?!?/br> 衡哥兒因他的話怔了一下,蒲氏會去給季大人解釋端午時瓔哥兒的事情,是因為衡哥兒讓人送了節禮到蒲氏家里去,而且帶去了幾句話,意思自然是六姨娘說到底無論怎么都只是一個姨娘,他則是家中嫡長子,她即使是瓔哥兒的乳娘,也該明白些事理,知道要怎么做。 蒲氏是個明白人,她的父親是家中主母許氏的賬房,夫家是許氏的莊子上的管事陳家,丈夫是受了許氏的恩,才得以除了奴籍得了自由身去考功名,她雖然在六姨娘身邊做乳娘,其實還是什么都得聽許氏的,向著許氏和衡哥兒。 六姨娘畢竟還是出身低,沒有多少眼界,以為許蒲氏一些其他好處,她就會全然向到她身上去。 所以瓔哥兒的奶娘蒲氏將六姨娘的事情告訴季大人,衡哥兒并不覺得詫異。 他那么一怔,只是因為季大人那話,是專門讓他安心的意思,季大人明確表示他的嫡長子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 45、第二十九章 之后衡哥兒沒有再入宮去,從季大人的嘴里得知小皇帝在當晚就發起了低燒來,太醫趕到麒麟殿,要給他用藥,小皇帝也沒有答應,反而大發雷霆 平常小皇帝都是一副乖巧而柔順的模樣,這次脾氣卻十分大。 太醫根本沒有辦法對他近身,后宮里大部分人從皇帝發低燒開始就睡不下覺了,太后更是睡不著。 因為發天花,最開始是會發燒的。 沒有人不會懷疑皇帝是被感染了天花。 前朝也因此十分不太平,定然不少大臣都和外面藩王有了聯系,想著要是小皇帝出了事,就要迎接藩王子嗣進京繼位了。 朝廷和皇宮的風起云涌,衡哥兒并不能實實在在感受到,畢竟季大人愿意說給他聽的事情并不多,他每日里也無法出門,都在家里呆著。 皇帝低燒了三四天,在身體清減了一些之后,病就全好了,根本沒有長痘瘡。 最開始太醫院還是各懷心思地戰戰兢兢著,對皇帝慢慢觀察,十幾天之后,皇帝依然沒有問題,后宮才又安定下來。 昭元五年就在天花的威脅和人們的擔憂戰兢中度過了。 季大人手里拿著衡哥兒用種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但他并沒有將這個方法交給太醫院,也沒有說出去。 他用這個方法救了皇帝,就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公諸于眾來救百姓了。 衡哥兒對此有些意見,不過此時也覺得皇帝的安危重于泰山,不得不明白事情輕重緩急。 昭元五年,衡哥兒和定國侯世子趙致禮在下半年都沒有進宮伴讀。 昭元五年年末,在大雪紛飛里,漸漸接近了新年,天花在這時候才得到了控制。 朝廷逢子卯午酉年八月舉行鄉試,次年在京師舉行會試和殿試,這是天下讀書人的盛事。 正如許七郎念叨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br> 又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br> 這讀書,誰又不想在鄉試和會試殿試里一展才華,金榜題名,從此不管是功名利祿,還是為百姓請命,總歸是人生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昭元六年,正是辛卯年。 季衡十歲,小皇帝十三歲,趙致禮十六歲了。 趙致禮在這一年訂了親,是吳王的嫡次女,香安郡主。 吳王是先帝仁宗皇帝的同胞兄弟,吳王當年和兄長仁宗皇帝關系十分好,所以封地也十分富庶,在武林杭州。 在天花被控制下來后,三月,皇帝又召了季衡和趙致禮進宮伴讀,因為天花,宮里前一年完全沒有辦宮宴,有大的節氣,朝臣和誥命們進宮朝拜,也都是走過場。 所以衡哥兒有大半年沒有見過皇帝和趙致禮了。 這一日早上進宮去,衡哥兒依然是穿得規規矩矩,一身中規中矩的暗色直裰,戴著紫金冠,雖然穿著不出色,但是漸漸長大的他,無論穿什么衣裳,都已經無法掩蓋他身上的如月華皎然的風華。 趙致禮一如既往來得比衡哥兒還早,不過他沒有在書房里寫字,反而在院子里,那棵當年平國公世子徐軒徐甫之靠過又因此見罪于皇帝的松樹,在一年的時間中,又長了一些,三月的清晨微光里,趙致禮在樹下打拳。 衡哥兒這大半年近一年的時間在家里,自然沒有閑著。 季大人是年少時吃過很多苦的人,而且他絕對地聰明,對考科舉和為官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大雍朝文風十分盛行,特別是在江南一帶,幾乎家家都希望孩子依靠讀書出仕,要是考到二三十歲還沒有看到希望,才會讓孩子去轉行做別的。 文風的盛行,和江南一帶的富庶,讓江南出了非常多的才子,這些才子大多是可以在前面冠以風流二字。 少年成名,鮮衣駿馬,美婢孌童,游園,戲曲,各種棋牌玩意兒,朋友成群游山玩水,文風恣意…… 這樣放縱而得意的少年時代,季大人自然沒有享受過,但是他當時身邊的同窗,很多都是這樣過來的。 在這些同窗游園作對寫詩玩散文的時候,他都在苦讀四書五經,揣摩制藝時文,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 所以,在他當年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的時候,他的那些鮮衣怒馬的同窗,甚至當年比他名氣大更多,從小被捧為神童的人,鄉試也沒有通過。 他至今已是三品大員,雖然只是刑部左侍郎,但是刑部尚書根本就是不管事的,他在刑部手握重權,但是他的那些同窗,好些依然是秀才,只能游山玩水,寫些苦悶的不得志的詩,作些畫,博一風流名士的頭銜,聊作寄托。 季大人自然也不是看不上將功名利祿視為糞土的人,他只是目標明確,所以一心功名,一心仕途。 所以對衡哥兒和許七郎的教導,也是以應試教育為主。 在他們現在還小的時候,很少放兩人出門游玩和結交同齡人,他覺得兩人現在都還小,還不到時候。 衡哥兒和許七郎這大半年里,日日不過是苦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