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衡哥兒對著扶風一笑,這才跟著剪雪進了里間。 許氏已經坐到了一邊美人榻上,看到衡哥兒進來,就朝他伸了手,“快到母親這里來?!?/br> 衡哥兒靦腆一笑,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還是走到許氏跟前去了,規規矩矩行了一禮,“給母親請安?!?/br> 許氏已經一把拽住了他,摟到懷里,很是心疼,“總是這么多禮節,就咱們娘倆兒,哪里在乎那么多,你跟著朱先生讀書,倒是都學了些死規矩。” 雖然語氣是嗔怪,卻滿含愛意。 衡哥兒不慣和母親這么親熱,一邊從許氏香軟的懷里退出來,一邊轉移話題道,“母親說大舅今日會來,卻是什么時辰來,不然我早膳后還回去看會兒書?!?/br> 衡哥兒是個愛學習的,許氏十分自豪滿意,嘴里卻說,“你這嘴里,總是那些勞什子的書,一日不看,又能怎么著。你今日就不要看書了,陪著母親說說話玩一會兒。” 娘倆兒說了一陣子,就用早膳了。 許氏是十分疼愛自己這個兒子的,本來一直是和自己睡在一起,方便照看,到了四歲上,衡哥兒入學啟蒙,就不愿意和母親再睡在一張床上,許氏就在東次間里給他準備了一張小的螺鈿床,兩人房間只一墻之隔,沒想到一年后,衡哥兒又想要一個自己的書房,而且覺得在次間住著,丫鬟婆子進進出出,打攪了他,許氏無奈,只得在房子西翼給他設置了臥室書房,而且另外安排了心腹凌霜照顧他。 因衡哥兒身體特殊,許氏沒給他多安排丫鬟婆子照顧,甚至當年連奶娘都處置了,她自己哺乳了衡哥兒,身邊的貼身丫鬟婆子這么多年來也沒換過,一直是這些老人。 許家大舅許明忠,帶著小兒子許達川來看胞妹,一大早從揚州城出發,到了許氏的桃花莊子上,時辰也不算晚,還不到巳時正。 婆子將他迎進正房來,許明忠一眼看到跟著許氏坐在一起的衡哥兒,衡哥兒按說才七歲,倒是很有小大人風范了,性子沉靜,說話井井有條,又長得玉雪可愛,即使是如許大舅這般見多識廣的人,也未見過像他這般漂亮可人的小孩兒。 許氏起身請許明忠坐下,丫鬟已經上了茶上來,衡哥兒也給許明忠行禮問了好,一邊許達川許七郎也過來對姑母行了禮。 許氏就對衡哥兒說,“衡哥兒,帶你七表哥出去玩吧?!?/br> 衡哥兒對著許七郎笑了笑,又和母親舅舅告了退,這才帶著許七郎出了正房門,往一邊映紅園去。 怕兩個小孩子出事,雖然孩子身邊跟了兩個丫鬟,許氏又讓兩個mama跟了過去照料。 許氏和許大舅先說了幾句家常話,許氏就把許大舅讓進了用作說私房話的稍間里,重新落座之后,許大舅才說,“妹夫得到擢升,現下做了刑部侍郎,大哥得到消息,就替你們高興。” 許氏倒是表現得挺淡然,“大哥前些日子送來的禮,我讓揀了些送進京去了,又送了兩萬兩長樂票號的銀票過去,料想他也能好好把今年過下去了,他在京里好大花銷,去年冬月送去的五千兩,轉過個年,就沒了,又寫信來要。”說到這里,許氏就沉著臉嘆了口氣,“二姨娘前幾年過身了,現下是四姨娘一人掌內宅,我看她花錢倒是如流水,要是這兩萬兩又輕輕巧巧花出去,就莫要想我簡簡單單給送錢過去了。” 許大舅說道,“妹夫官做得大,花銀子多也是常事?!?/br> 許氏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 許大舅就又勸道,“三妹,我看衡哥兒和一般男孩子沒什么不一樣,現下已經七歲,朱先生給做啟蒙還行,要是一直給掌學,對衡哥兒學業沒什么好處,還是要妹夫請更好的正經先生才行,我在想,還是要把他送到京里去,順道,讓達川這個小子,也跟著也好。我家里這幾個,老大老四都不是上學的料子,還是讓他們學著經商,老七卻是很好學上進的,就想讓妹夫給找先生,把衡哥兒和達川都教一教,畢竟妹夫在京里,現在又是三品的大員了,人脈比我們還是多很多的?!?/br> 許氏想了想衡哥兒,心里其實也是如許大舅這般想的。 現在給衡哥兒啟蒙的朱先生,是許大舅找的落第秀才,給衡哥兒開蒙還行,要是要再進一步地教授課業,那是不行的。 到現在,衡哥兒和朱先生辯論,朱先生都已經不是衡哥兒的對手了,還經常被衡哥兒指出他的錯誤,許氏也覺得朱先生已經不堪用了。 但是,要找一個好先生,又哪里那么容易。 要說揚州這地界,文風之盛,連京師都無法相比,好的學堂也不少,但是想到衡哥兒的身體,許氏又不敢把他放到學堂里去,怕出事情來。 雖然許氏一直是把衡哥兒當成男孩子教,衡哥兒也完全是把自己當成男孩子的,但到底不是完整的男孩子,許氏很怕他身子上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那季家的顏面就不知道往哪里擺了,而且以后衡哥兒也怕是沒法做人了。 說到底,還是要單獨請好的夫子。 許氏嘆了口氣,說道,“老爺他根本不肯認衡哥兒是兒子,要他給請夫子,還不如自己想法子呢?!?/br> 說著,許氏又帶上了怨氣。 許氏和許大舅是同父同母的胞兄妹,許家,在被稱為天下繁華第一的揚州府里算不得數一數二的大商戶,不過也決計不差。 許家是做茶鹽生意,家大業大,許家有意入官場,奈何家里人做生意是好手,卻沒人能讀書,當時許大舅結識了還是秀才的季大人,許大舅一雙慧眼,相中季大人一定能中舉和中進士,就將唯一一個嫡親胞妹嫁給了還是秀才的季大人,帶過去十幾萬兩銀錢的嫁妝還有鋪面。 季大人自從娶了這么一個商戶小姐,就一路平順,在成婚次年就中了舉人,然后一舉又中了進士,許大舅很舍得花錢地替他出錢上下活動,季大人便留了京,這才過不惑之年,就做到了三品侍郎,也算是少年得志,惹人羨慕了。 這其中自然不乏季大人自己能力卓絕又在外會做人,但是許家在背后對他的幫助,那也絕對是很大的。 許氏自從承平四年從京城回到揚州,當時許大舅和這個meimei大吵了一架,說她不懂事,不在季大人跟前好好服侍,居然因為一點爭執就跑回揚州來,他一邊又給京城季大人送了兩個貌美懂事的揚州瘦馬,又給送了銀錢去。 季大人寫回信,很感謝大舅子的盛情,又說了許氏只是在京里身子不好,回揚州將養,倒沒說許氏的不好。 許大舅這才細細來問meimei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許氏一番左思右想,便把衡哥兒身體有缺陷的事情告訴許大舅了。 許大舅從商二十多年,見多識廣,倒不覺得衡哥兒生成了這種身子是不吉利,不過也理解了meimei,就再沒有和許氏就此事鬧矛盾。 許氏在揚州經營產業,養著兒子,每年送銀子上京供丈夫花用,如此相安無事,也就至今了。 3、第三章 桃花莊上(二) 許大舅和許氏商量之后,最后還是決定由許大舅給季大人寫信,讓季大人給物色一個好的先生回來教授孩子學業。 在這封信里,又附上了衡哥兒的課業,衡哥兒寫的幾頁字和寫的兩首詩,以茲證明衡哥兒是可堪大用的。 許七郎虛歲十歲,比衡哥兒大了兩歲多,也比衡哥兒長得壯實多了。 比起衡哥兒玉雪可愛如雪娃娃,他倒沒這么白,不過也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透著機靈,很惹人喜愛。 許氏帶著衡哥兒住的這個桃花別莊,在山腳下,周圍都是許氏作為陪嫁的田土產業,別莊是個大宅子,附著的映紅園,也不小,種了幾十株桃樹,假山水池,曲廊亭閣,處處透著江南的精巧秀美。 衡哥兒并不是喜好玩樂的性子,許七郎則活潑好動,和衡哥兒進了映紅園,他就說,“去年是夏天來,桃樹上桃子都成熟了,爬在桃樹上吃桃子,比坐在廳里吃好吃多了?,F在是春天,花都還沒有落光呢?!?/br> 許七郎性子直率,衡哥兒也挺喜歡他,就說,“雖然現在沒有桃子吃,但是流芳渠那處有幾株櫻桃樹,現在有早櫻桃已經成熟了?!?/br> 聽說有櫻桃,許七郎就來了興致,“那我們去摘一些吧。別人送上門來的,哪有自己摘的好呢?,F在時節還早,想必早櫻桃也還酸,不過我記得姑母這里一直有玫瑰糖漿,先用冰鎮了這櫻桃,再將玫瑰糖漿淋上去,那滋味,衡弟,你以前吃過嗎?” 許七郎也才九、十歲,說起吃的來,眉飛色舞,倒是十分生動,讓衡哥兒覺得好笑,就回答,“有你這個表哥,我什么吃的沒嘗過,去年你不這樣做過西瓜和香瓜嗎?” 許七郎嘿嘿笑,點頭,“是呢。” 他說著,拽上衡哥兒的手往流芳渠去,這個園子的格局,他恐怕比衡哥兒還熟悉些,衡哥兒除了在娘胎里時好動,自從出生,就是個嫻靜的性子,比起是男孩兒更像靜若處子的女孩兒家,許七郎還嘲笑過他,“我家里meimei們,也沒你這樣嫻靜的,要是你是女孩兒家,衡弟,我讓爹娘來提親,你可會嫁給我?!?/br> 衡哥兒自然是一笑,鎮定自若,淡淡回他,“如果我真是女孩兒家,非開疆擴土封侯的將軍不嫁,你做得到嗎。” 許七郎是江南水鄉里滋養出的男孩兒,卻沒有沙場殺敵開疆擴土的豪情壯志,當場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到了流芳渠,許七郎一看,水渠旁邊的幾株櫻桃,果真已經是綠葉滿枝,綠葉之間,向陽的枝椏上櫻桃已經有成熟的,另外的地方則還是青碧碧的一粒粒,青翠欲滴,十分可愛。 這幾株櫻桃樹,在園子修好時就種下,這也有十幾年了,枝椏并不十分粗壯,但也能承受一個小孩子的重量。 許七郎將衣裳下擺往腰帶上一扎,就要爬樹,后面跟著的mama趕緊說,“表少爺,你可不要爬樹,這要是摔著了,可怎么得了。要摘櫻桃,讓老婆子去摘吧。” 許七郎不以為然,“哪里就摔得著?!?/br> 衡哥兒則是覺得許七郎在家時,身邊簇擁的丫鬟婆子得有四五個之多,從來不讓他做出格的事,但許七郎還是小孩子一個,哪里能夠不讓他玩的,所以他每次和許七郎在一起,倒是從來不會勸許七郎要規規矩矩。 衡哥兒便對丫鬟婆子說,“去年他爬桃子樹,十分利落,想來不會有事,你們不要擔心。” 又叫一個小丫鬟,“染雨,你拿兩個手絹來,把七表哥摘下的櫻桃接好?!?/br> 要說衡哥兒只得七八歲,丫鬟婆子卻沒法把他當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看,他說什么,丫鬟婆子便也只得應了。 許七郎動作利落,爬上樹不費什么力,摘了好些櫻桃又從樹上跳下來,衡哥兒就說他,“你這利落得,和猴子差不多。” 許七郎道,“要不,你和我到我家去,讓母親請了雜耍班子回家來,讓耍猴戲給你看,那才是真好看?!?/br> 衡哥兒道,“不用,我對那個不感興趣,再說,還得讀書?!?/br> 許七郎任由丫鬟為他拍著衣服上蹭上的污跡,亮若星辰的眼睛盯著衡哥兒,“你總說要讀書,耽誤幾日,又怎么樣呢?!?/br> 衡哥兒卻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可見還是不要浪費一點一滴的時間?!?/br> 許七郎撇撇嘴,“我看你要成個小老頭了?!?/br> 說完衡哥兒,就又對撿完了櫻桃的丫鬟吩咐,讓她們把櫻桃拿去用冰凍了淋上玫瑰糖漿,先給許氏送去,然后他才和衡哥兒去吃。 衡哥兒說他,“你倒是知道如何討好我的母親?!?/br> 許七郎眉開眼笑,又湊到衡哥兒跟前來,說,“父親的意思,是希望我以后跟著你一起讀書呢,恐怕是到你家來讀書,衡弟,以后我和你住一起可好?!?/br> 雖然許七郎比衡哥兒大了兩歲多,他在衡哥兒面前卻不敢倨傲自大,甚至很多時候,都是小心翼翼和他說話征詢意見的。 衡哥兒聽他如是說,也就知道了許大舅來他們莊子上的用意了,衡哥兒自己就和許氏說過希望有更好的老師來教他,而不是酸腐的朱先生,許氏大約會借此直接同他在京里的父親季大人說,希望季大人給請好的先生來教他。 這其中,自然有好幾層意思。 季大人在京里,身邊女人不少,但是這幾年,除了新提上來的六姨娘生了一個女兒外,竟是無所出,要說,季大人也是不惑之年了,在古代醫療條件很差的情況下,四十多歲生育能力已經很低,要再生出兒子來的概率很小,所以他即使很不想面對太太許氏生下的季衡的問題,但他也要想一想了。 許氏寫信上京讓他給請夫子,就是想要他正視季衡。 季衡也一直是非常爭氣的,因為內里裝著一個二十幾歲的靈魂,所以小小年紀,已經通讀了四書五經,被稱為神童,只因許氏很少讓他出門,才沒有才名遠播。 在這種情況下,季大人大約也會想將季衡當成長子對待,要是能夠接他入京,那是最好了,即使不接他入京,季衡也到了可以上族譜的年齡了,許氏是希望將季衡上成兒子的。 對季衡來說,他是非要做季家長子不可的。 要說,他要是被當成女人,在這個年代,日子可就太難過了,而且,他滿腔豪情壯志,非為男丁不可為。 所以他讀書才那般刻苦。 衡哥兒對上許七郎略帶討好的笑容,只是淡淡回道,“如果你來我家,母親自會為你安排住處,你大可放心。” 許七郎不滿意地道,“讓我和你一起住,又如何呢?!币呀泿Я它c埋怨,衡哥兒說,“我最不慣和人同睡,連丫鬟mama們也不要在房中伺候,更何況是你?!?/br> 許七郎說,“那你是說我還比不得丫鬟mama們了?!?/br> 旁邊跟著伺候兩人的董mama就笑著說,“表少爺和衡哥兒,自然比我們要親多了?!?/br> 許七郎笑著哼了一聲,不再就此糾纏。 他們回到正院里去,櫻桃已經處理好了,許七郎就到許氏跟前去說,“姑母,這櫻桃是我摘的,可吃得?” 許氏道,“這爬樹要是摔下來可怎么得了,以后可別再這樣不知輕重了?!?/br> 許七郎嘟了嘟嘴巴,“我又不是衡哥兒,爬樹可難不倒我?!?/br> 衡哥兒坐到許氏的身邊去,“術業有專攻,你就專攻爬樹吧?!?/br> 他這話倒是把許氏和許大舅都逗笑了,許大舅盯著衡哥兒看,越看越覺得衡哥兒長得好,即使才七歲,身形臉蛋都沒長開,但已經是帶著一身風流,淡然雅致,讓人一見忘俗了。 許大舅就說道,“達川,你看看,你比衡哥兒大了兩歲,卻沒有他一半的穩重?!?/br> 許七郎不以為意,“衡弟是像女孩兒,我又不像?!?/br> 他說完,只見許氏神色就怪怪的,衡哥兒也目光沉了沉,許大舅都感覺氛圍為之一變,趕緊說兒子,“什么女孩兒,以后你再亂說?!?/br> 許七郎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但看父親生氣,只得訥訥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