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顧淵嘴角微揚,眼神冷冽,暗藏鋒芒,提高嗓音叫站在殿外的鄭安,鄭安趕忙推門進來。 “傳旨去江南,沈太傅安撫百姓有功,江南水利興修他功不可沒。即日起著他速返京城,朕要論功行賞。” “另外——”他微微一頓,以更為冷漠的聲音說,“傳令下去,把前翰林大學士、今蘇州府同知蘇起航以及欽差大臣何林召回京城,這些年在江南守著,也苦了他們了。” 他把那折子拋在一邊,繼續拿剩下的折子批閱,可是那些瑣事都無法令他集中精力,當下把筆一擲,淡淡地說,“走之前,把車輦叫來,朕要去瑞喜宮走一趟。”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瑞喜宮里,沈充媛倚在榻上,神情溫柔地看著擺在腿上的詩詞。暮雪站在她身旁,每當她看完一頁,就替她翻一頁。 這樣的日子當真十分愜意,有了紫玉燙傷膏,她也松了口氣,知道不會留疤。雖說這次失算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沒有真的把容真燙傷,反倒害了自己,但是總的來說,結局卻是很不錯的。 她晉升為充媛,容真卻被送進了形同冷宮的若虛殿,這有哪點不好呢? 只是她如論如何也想不到,容真就算被送去了若虛殿,也一樣可以一翻身就把她壓得死死的,并且再無翻身之日。 顧淵踏進來的時候,看見她這樣閑適地坐在那里看書,只是面無表情地停下腳步。 不管是若虛殿還是瑞喜宮,主子都是一樣溫柔平靜,好像世間沒有值得煩憂的事情。 可是于他而言,容真的平和安靜卻襯托出了她遭受挫折卻依舊堅強的勇敢之心,而沈充媛只是個害人害己之后還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里的劊子手。 想到太醫的那番話,他心頭突突的跳。 容真如今身子虛弱,孩子也不太健康,與前幾日的那一跤也脫不了干系。 這樣想著,他已然跨進了大殿,直直地走到了床邊。 太監的通報聲傳入沈充媛耳里,她欣喜地轉過頭來,叫了聲皇上,這些日子他日日來看她,當真是寵愛至極,絕冠后宮。 手里的詞寫著什么日長蝴蝶飛,什么畫堂雙燕歸,她只覺得當真十分應景,有情人正如蝴蝶雙飛,正如雙燕同歸。 可是當她接觸到那雙素來沉靜溫和一如清泉的眸子時,忽地愣住了,只因他素來溫柔注視她的眼睛此刻再無半點柔情,而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蘊滿洶涌波濤。 沈充媛心頭一顫,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預感。 “……皇上?”她試探性地叫他。 顧淵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面無表情,然后頭也不回地對殿外的萬喜吩咐了句,“把東西拿進來。” 萬喜捧著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里面裝著一摞展開的書信,整整齊齊的重在一起。 他俯身把那些東西端到了顧淵面前,而顧淵隨意地拿起幾張,穩穩地遞到了沈充媛面前,“既然有閑心看詩詞,也就證明傷快好了,并無大礙,應當有精神看看這些東西。” 雙手接過,沈充媛的視線落在了那書信之上,一行,兩行……她很自然地看了進去,卻霎時面色慘白,再無半點血色。 宣明十二年,江南受洪澇之災,江南太尉沈元山乘職務之便,私吞餉銀三千萬兩。 宣明十三年,沈元山在江南各地購置家宅七處,分派家奴前去打理,家中飾物陳設均為珍品,其間還有宣高帝年間的古董二十三件。 宣明十五年,南嶺知縣改換人選,新上任的知縣乃沈元山昔日的幕僚之一。 …… 書信上的內容滿滿的,不是別的,正是沈太傅為官期間所有瞞著朝廷所做的事——這些罪狀任何一條都很常見,因為擺在地方官署,地方官員大多會為了一己私利這樣做——可是如今所有的罪狀累計在一起,就只能是個驚人的災難了。 沈充媛如遭雷擊似的僵在那里,接過書信的手開始顫抖,那些信紙猶如風中浮萍,晃動的厲害,最終沒有被拿穩,晃悠悠地飄落在地。 顧淵語氣輕快地問她,“看完了?這里還有很多,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沈充媛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些罪狀不可能是一朝一夕搜集來的,必定有一個很長的時間段,皇上都在派人秘密監視父親的動向。 那么這段時間以來的溫柔寵愛,難道都只是一個假象么? 震驚之后,她好像終于醒悟了什么,面色難看得要死,一句話換了好幾次氣才說完,“皇上……早就在懷疑我爹了?那么這些日子您對臣妾……你對臣妾可是真的有情?” 顧淵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倏地揚起嘴角對她笑了,那笑容掛在他清雋好看的面容上,頗有幾分俊逸秀致,可是卻無端令人寒了心。 他從容不迫地說,“不是懷疑,是證據確鑿。至于你……” 他頓了頓,腦子里劃過了容真的影子,“至于你,也該為陷害容婕妤還累她受傷的事情付出代價了。” ☆、第85章.有喜第三 第八十五章 沈充媛的表情倏地凝滯在面上,帶著驚恐,不可置信,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皇帝。 他知道? 他知道那一次意外都是她刻意為之,只不過結局出乎意料了? 莫大的惶恐襲上心頭,她顫聲道,“皇上以為……以為是臣妾故意摔倒,只為了陷害容婕妤?” 顧淵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故意摔倒,只是害人不成反害己罷了。” 事已至此,沈充媛知道皇上已經不信自己了,也許等待她的是認罪之后再也翻不了身的命運。可是越是危急時刻,她反倒越是鎮定下來,眼神清明地看著皇帝,神情倨傲,好像在努力維護自己最后一點自尊。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不明白?”顧淵尾音微揚,眼眸沉沉地鎖定她,“你不明白,那朕來替你解釋。” “你原想將容婕妤推向炭盆,豈料她情急之下把你一起拉倒了,反倒是她只受了輕傷,于是就急中生智,把事情推到她的頭上,要人以為是她故意把你推倒的,朕說的對么?” 對,當然對。 沈充媛仍舊保持著下巴高抬的模樣,神情冷淡地笑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要是僅憑猜測就定了臣妾的罪,臣妾自然無話可說。” “欲加之罪?”那聲音里的怒氣提高了,顧淵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在她臉上,更刺進她心里,“這宮里那么多人,朕也許沒有那么多眼睛時刻盯著你們,可是如果朕的心也盲了,還當什么皇帝?” 容真不是傻子,在這些女人里,她也許不是最會耍心機的一個,卻絕對不會做出這種眾目睽睽之下害人害己的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心只向著她,又如何會去向一個被利用的棋子下手? “朕再告訴你一件事。”顧淵忽地一笑,不帶感情地看著她,“容婕妤已有身孕,累她摔了一跤倒不要緊,可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朕的皇兒,該當何罪?” 沈充媛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前一刻的倨傲不復存在,眼里一片荒蕪。 她懷孕了? 那個女人有了皇上的孩子? 莫大的惶恐終于席卷而來,她明白,這一次,她是真的完了。 皇上對子嗣一向重視,若非他的口諭,沒有哪個宮妃逃得過避子湯這個環節,而眼下傅容真有孕,足以見得他對她的重視。 而最為緊要的是,對方既然有了身孕,又怎么會那么想不開,冒著滑胎的風險去和她一起摔這一跤? 這一剎那,腦子里閃現過太多太多畫面,從初見帝王一眼傾心的那一幕,到獨守宮闈終日惆悵的日子;從梅林一見再次受寵的場景,到如今他冷眼旁觀自己狼狽模樣的現狀。 她忽然笑起來,真不愧是皇帝啊,虛情假意信手拈來,欺人騙人爐火純青,只有她這個傻子兀自沉浸在他給的溫柔寵愛中,還以為自己盼了這么久,終于盼來了他的心動。 果然是蠢得可憐。 心灰意冷之至,她頹然地閉上眼睛,“臣妾進宮幾年,一直不甚受寵。知道您喜歡詩詞,臣妾潛心研讀;知道您喜愛風骨,縱然冬日臣妾也衣衫單薄;臣妾想盡辦法來得到您的喜愛,可是到最后……呵,臣妾只想問一句,您真的有心么?” 他有心么? 顧淵的眼前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模樣,她歡笑時眼眸明亮,閃耀著熠熠星光;她撒嬌時眼角彎彎,聰慧似詩中狡童;她傷心時總是隱忍眼淚,故作堅強的模樣卻比誰都要打動人心。 她是他的小姑娘,也是他曾以為會孑然一生的命運里忽然出現的陽光數縷,清風徐徐。 “你說得對,朕沒有心。”他淡淡地留下這么一句,看都不看沈充媛一眼,轉身離去。 經過門口時,他頓了頓腳,吩咐門口的奴才,“守著沈充媛,從現在起,沒朕的命令,不得踏出瑞喜宮半步。” 他在等,等沈元山從江南趕回來,然后贈予沈家永無翻身的下場。 大殿內傳來一個女子失聲痛哭的聲音,哭聲撕心裂肺,也是他記憶里唯一一次聽到這個安靜秀氣的女子露出這樣失控的一面。 可是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哭的時候總是沒有聲音,那雙流淚的眼睛卻足以令人潰不成軍。 他當然沒有心,因為他的心早就給了她——他唯一的小姑娘,傅容真。 兩日后,沈太傅趕回了京城,穿著一身朝服從容地走上了朝堂。 為了女兒的幸福,他放下了和沐青卓的恩怨,親自前去江南安撫百姓——雖說這場亂子原本就是他挑起的。 他身姿挺拔,雖年近五十,卻氣度仍在,瀟灑從容。這一次,他是懷著平和喜悅的心踏入皇宮,滿心以為會迎來皇帝的贊許,也會為女兒謀得皇帝更多的垂青。 可是在朝堂上春風得意的沈太傅在風光了十多年之后,終于失算了。 左列的官員里多了兩張面孔——那是他前去江南之前還不在其中的,那兩張面孔熟悉至極,叫他前行的步伐忽地停滯了片刻,然后才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對著大殿上的年輕皇帝行禮,“微臣參見皇上。” 心里的喜悅卻是有了片刻的凍結。 那兩個人分明是五年前就被調職到地方去的官員,前翰林大學士、今蘇州府同知蘇起航,欽差大臣何林,當初他們被卷入了一件貪污朝廷餉銀的案子,牽連甚廣,而這件案子是他親手cao辦的。 事實上,當初貪污餉銀的人并非他們,而是與沈太傅同為一個黨派的禮部侍郎,因此事引起了皇上的重視,他急中生智,才在關鍵時刻讓禮部侍郎把這兩人也拖下水,然后成了替罪羊。而那筆被貪污的餉銀,自然大半都進了他自己的腰包。 可是如今他們竟然齊齊出現在朝堂之上…… “此去江南,一路奔波,太傅辛苦了。”顧淵含笑望著他,笑意未達眼底,唇邊的弧度也只是淺淺的,一雙眼睛波光流轉,看不出情緒。 “微臣不敢當,為朝廷做事乃微臣職責所在,怎么擔得起辛苦二字?”沈元山一如既往的八面玲瓏,微微一笑,朝皇上拱手,一副真的不敢當的謙虛模樣。 “朕說你擔得起,自然就擔得起。”顧淵的目光在大殿里緩緩掃視一圈,最后停留在那兩個生面孔上,“太傅為人素來沉穩有謀,瞧瞧,蘇大人與何大人當初不就是拜太傅所賜,這才去了江南么?太傅的心思與計謀都非常人能及,自然也比常人要過得辛苦了。” 他聲音淡淡的,好似在輕快地講著今兒天氣不錯。 沈太傅目光一滯,緩緩抬起頭來,聲音依舊沉穩,“皇上,微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這話叫顧淵忍不住眼神微瞇,原來父女兩都一個樣,喜歡揣著明白裝糊涂。 “太傅總是十分謙虛的,明白不明白,朕心頭清楚。”他漫不經心地回頭吩咐道,“鄭安,命人把箱子抬上來。” 鄭安匆匆走到偏殿,不一會兒,在沉默的文武百官面前,幾個太監把一只檀木大箱子抬了上來。 “開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站在那只箱子上,蓋子一打開,每個人都怔住了。 偌大一只箱子里,竟滿滿的都是……銀票! “這箱子是太傅去江南之后,欽差在你府邸找到的。”顧淵聲音平緩,直直地看著沈太傅的眼睛,“若是沒有錯的話,這便是當初那件案子里被貪污的部分財物了。” 眾人嘩然,人群里的禮部侍郎面色一白,腿也軟了。 “微臣惶恐。”沈太傅面色不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后才開口道,“微臣并不知這些錢財為何會出現在太傅府,只知道若是皇上清楚微臣的為人,應當知道微臣并沒有愚蠢到這么多年來一直把這些錢財藏在家中,難道是等著被人揭發么?” 顧淵唇角輕揚,云淡風輕地說,“太傅所言甚是,這箱子確實是你的,可里面的錢財并不是。朕命人找到這只箱子的時候,里面裝滿了古董珍玩,而非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