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母親最后一次從昏迷中掙扎著醒來,笑著動動嘴唇,似乎有些歉疚地無聲地對姜元初說了生日快樂。 看到女兒眼角的淚光,她費力地抬起手,沒等摸到姜元初的臉,心電圖就在刺耳的鳴叫聲中,拉成了直線。 姜元初知道母親不愿自己難過,所以要硬撐著說一句“生日快樂”才肯離去。 可她無法不難過,陰差陽錯來到這里后,她甚至連寄托著思念的花束,也不能再獻于母親墓前了。 * 圣誕節這一天,程馳野推掉了所有的聚會邀請,連景秀園程宅的晚宴,也只露了個面就走了。 他跟程母說想單獨給姜元初過生日,程母欣然放行。 可其實并不是,虧他還早早準備了禮物,結果對方從前幾天就聯系不上了。 打電話問孟簡,孟簡也很擔心,說姜元初在家里的琴房不停地練琴,飯量減少了好多,晚上也不好好睡覺。但和人交談時她又神色如常,探不出原因和問題。 程馳野本來想去看看,可孟簡說姜元初囑咐她最近不接待訪客,要閉關練琴,他只能作罷。 他略有些煩躁地回到了學校附近的房子。 跟姜元初一樣,他在學校附近也有自己的私宅。不過不是京華苑那種豪華小區,而是挨在盛京大學邊上的,一座歷史悠久帶著窄窄庭院的小洋房。 這房子是多年前盛京大學留洋回來的一位教授建造的。 尖頂紅墻的二層小樓,前庭搭著葡萄架,后面還有漂亮的小花園。面積不算大,墻面也有些斑駁了,但很有情調。 程馳野喜歡這種帶著歲月痕跡,帶有歷史懷舊感的東西。 他的這座洋房隔著一條窄街和學校低矮的圍墻,與盛京大學音樂學院的老藝術樓相對而立。 老藝術樓也是上世紀建造的小樓房。雖然幾經翻修,但位置偏僻,設備也不如新建的藝術大樓。所以除了一些老師,少有學生來這里練習。 可姜元初卻很喜歡這里,她應該是跟學校長期租賃了二樓的一間琴房,常常來這里練琴。 那間琴房與程馳野小洋樓里的書房隔街相望。 小洋樓的墻外爬滿了常春藤和爬山虎。書房側面有一扇小小的圓窗,隱在蔥蘢的藤蔓枝葉后面,恰巧對著姜元初那間琴房的窗。 因為位置隱蔽,很難被人發現,所以程馳野會在心情煩悶或是感到無聊時,站在這扇小窗前,透過綠葉的縫隙,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打發時間。 他住進這幢房子的第三年,發現了對面的姜元初。看到對方的次數多了,不經意地就在心里記起了“姜元初觀察日記”。 他對她的了解,要比姜元初自己想象中的要多一些。 例如她會在沒有課的清晨來這里練琴,定時定點。 也會在月光清亮的夜晚,獨奏到深夜。 她非常刻苦,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泡在琴房。無論冬夏,從不停歇。 她喜歡獨自一人待著,專心致志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她大概在做一首曲子,常常拿著曲譜念念有詞,在屋子里兜圈。 她有時會望著曲譜溫暖地微笑。 她偶爾會拿著曲譜憂郁地流淚。 程馳野有幾次起得早,還會看到她在琴房里跳舞,可能是練琴前的熱身。舞姿隨意而舒展,讓他想到晨風中顫巍巍綻開的柔軟花瓣。 隔音的琴房鎖住了她的琴聲,卻掩不住她拉琴時優美恬靜的側臉。 去年圣誕節,她獨自一人待在琴房,望著手中的曲譜發呆了一整晚。 泠姨當年就是被抑郁癥給拖垮了。 程馳野知道姜元初家庭環境復雜,性格也不夠開朗。上大學以來,她身邊除了孟簡沒有結交什么朋友。 以前看她總是面無表情,眼神冷淡,他還感到隱隱的擔憂。 兩人在景秀園后山真正意義上接觸過之后,這一段時間相處下來,他又覺得對方的性格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軟弱和封閉。 那么圣誕節她究竟是在為什么而情緒低落?該不會……是他想的那件事吧? 程馳野到了家門口,竟然聽到了悠揚的琴音。 他站在原地駐足傾聽了片刻,悄無聲息地開門上樓。他沒有開燈,而是靜靜|坐在書房的小圓窗前,望向對面。 姜元初難得打開了琴房的隔音窗,很投入地站在窗邊拉琴。她穿了一身很正式的黑色高領長袖禮服裙,身上披著月色的銀輝。 她小巧秀氣的鼻尖被凍得紅通通的,很可愛,給她平添一份稚氣。她微微側頭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臉上投下了扇形的陰影。 在凜冽的寒風中,姜元初的動作沒有半分滯澀感。 修長的手指跳躍著,琴弓優雅地滑動,流暢的音符舒緩拉長,飄出窗外,被狂風席卷著遠去,散逸在夜空里。 琴音很柔和,仿佛是天際悄然劃過的飛鳥,是黎明前朗照溪水的月色,是秋日傍晚草葉尖上顫動著滴落的露珠,是仲夏夜捧住一攏螢火的微笑。 她奏響的是一場寂寞的幻夢,像深林間淺淺的薄霧,無人知曉,轉瞬即逝。 美好而憂郁,帶著一絲絲溫暖,卻讓人心生悵然。 這首奏鳴曲有四個樂章,姜元初在寒風中拉了很久。 心情低落的她演奏結束,突然覺得自己腹內絞痛。她捂著腹部,強忍著疼痛離開窗邊,抱著琴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