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開音布久不出現(xiàn)，下面的人也都胡亂動了起來。大家都是京城紈绔。張嘴就能套上關(guān)系。沈如是也不知道一個人愣了多久，再抬頭，屋子里竟然四處洋溢出一股“喜相逢”的味道來。

    …………

    沈如是平靜下來。

    不管如何，這事情只是聽來的流言。是否確實，并不清楚。

    那么問題是：如何打聽，如何確認？

    沈如是做了幾個月的官，只當(dāng)自己多了一件新衣服多了一家子?？?。她甚至連“嫖妓”這樣的名聲也不在乎。根本沒想著在官場如何財源廣進怎樣風(fēng)云捭闔。

    然而，當(dāng)這一日她突然萌生起某個念頭的時候。沈如是回首方才發(fā)現(xiàn)：做個醫(yī)生，果然很好。

    她見過皇上。她曾經(jīng)與四阿哥同船。她在索額圖家里住了許久險些收了一個女徒弟。她與安親王府關(guān)系很好，甚至宮中的宜妃娘娘也很看重。這么多貴人……查一件五六年前的事情，應(yīng)該夠了么？

    沈如是的眼睛亮的很，目光灼灼。她并不知道如何下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停下來，一點也不能。

    那么多她曾經(jīng)目睹聽說，卻消逝的如此之快令她無能為力的生命，那么多艱難困苦因此賣兒賣女的鄉(xiāng)親。那原本和平安逸的生活，一夜之間，一場水……好像多少只眼睛在盯著她，在一刻不停的提醒著她。應(yīng)該，為此，做一些什么。

    等到塵埃落進時?；蛘?，就能改名換姓，恢復(fù)女兒衣裝，去找父母了么？

    沈如是嘴角一個微笑一閃而逝。面上又恢復(fù)了焦慮?，F(xiàn)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那么，怎么開始呢？

    …………

    一陣大笑突然從旁邊傳來。

    巴特爾伸出胳臂攬住沈如是，把他擰了個圈：“沈兄弟，快來見一見，我新認識的好朋友！”

    又道：“這位是我們太醫(yī)院，年輕有為的沈太醫(yī)！”

    沈如是勉強露出個笑模樣。抬頭去看，是個方臉圓頜的人。一幅驚奇的樣子：“果然年輕有為呀！沈太醫(yī)若不是穿著——我還以為？哈哈天賦異稟呀！”

    這人的話顛三倒四不甚恭敬。巴特爾略有不快。沈如是可是自己兄弟。你把人比作小倌，是個什么居心？

    卻沒料到沈如是一把伸手拉住對方的袖子，一字一頓問道：“您——怎么稱呼？”

    這人的嗓音圓順和潤，可不就是方才說話的那一個！

    ☆、53聽到一個人名

    索額圖家六格格,當(dāng)日被“擔(dān)心自家風(fēng)化”的嫡夫人火速叫回,各方面密切觀察數(shù)日。發(fā)現(xiàn)這姑娘似乎沒有什么“迎風(fēng)灑淚，對月傷懷”的動情樣式,這才勉強放了心?；槠趯⒔?，最好別出什么妖娥子才好！

    四格格卻日夜覺得心驚膽顫的。難道我是一個人么？老六每天皮笑rou不笑的好可怕好可怕呢！有沒有個人能管管了。

    六格格的兩個丫鬟春榮和秋鶴。若不是還目睹了那日自家主子想跟個男大夫?qū)W醫(yī)的事情,只怕也覺得這是歡喜備嫁呢。

    秋鶴尤其傷心幾分：越來越看不懂自家格格在想什么了！

    …………

    庭院深深深幾許。二門一關(guān),外面的消息，就沒多少能傳進來的了。

    繞是如此，大家依然聽見了不少沈如是沈大夫的消息。風(fēng)頭極勁的小名醫(yī)啊。今天聽說救了安親王,明天聽說進了宮。后天居然成了太醫(yī)。想想人家才幾歲，咱們這歲數(shù),嘖嘖,可都活到什么身上去了！

    沈如是成了御醫(yī)，依然是個大夫。這大夫么，仕途雖然有限，可是居家旅行，好用的很。加上沈如是小小年紀(jì)得了不少貴人賞識——潛力股呀！全京城，其實也有不少新貴豪門的主母，看準(zhǔn)了他。低門的覺得可以招來做女婿。高門呢也覺得可以嫁個庶女什么的。

    索額圖夫人最近參加聚會的時候，就偶爾會被問到“沈大夫”的狀況。有人語氣含糊有人說得直爽：那個誰誰不是你們家一派的么？你一定很了解了！

    …………

    沈如是對面的楊暉很驚奇地看著她：“那個誰誰不是和你一個派別的么？你怎么還能不了解呢！”

    沈如是自那天在青樓聽到了半句話，就結(jié)識了那個圓潤嗓音袁城。剛認識當(dāng)然不好問聽到人家聊天的事情。只好互相說點“袁公子一表人才呀”，“沈公子你才一表人才呢”之類的事情。

    后來左都御史大人下樓來說了一聲把這些人放了。大家都等不及一聲，如鳥獸投林一樣四散而去了。到最后也沒幾個人搞清楚御史大人這是在搞哪一出。沈如是一眼沒看見袁城就不見影兒了。后來還是問的巴特爾，才知道這位家中，有人在吏部工作。

    沈如是恍然。查天下官員，可不就在吏部戶部的往來文書中么！錢糧撥款歷年豐歉，也都可以略窺一二的。于是日夜盤算著，怎么能混進六部里看文書。

    又想著茶館之類的地方人多口雜，說不定能打聽到什么。有了空閑，就往酒樓茶館里鉆。

    …………

    沈如是一連兩個休沐日都在跑茶館。最先奇怪的是她的兩個徒弟。自家名醫(yī)師傅，不是有空就去南堂的么？最近這是怎么了，難道終于發(fā)現(xiàn)洋人長相嚇人了？

    華格腦子比較直，張口就問了。

    沈如是一愣，不錯，南堂！說不定還能遇到那個以為是紈绔其實是皇帝的家伙，如果他來查，這豈不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情。又慌慌張張往南堂跑。

    玄燁也不是每天都到南堂的。沈如是跑了一次沒遇到，兩次沒遇到。終于改了作息。每逢休沐，上午就去南堂，下午就去茶館，晚上就去酒樓。

    如此忙了半個月，每日不得消停。結(jié)果酒樓里也沒有聽到消息，茶館里聽了一耳朵豪門暗黑版內(nèi)斗情節(jié)，什么小妾爭寵正妻出招之類。竟是點不認識的名字。什么伊爾根覺羅家公子千金一擲買美人一笑之類的。沈如是那個焦躁啊。

    南堂也沒再遇到那皇帝。吏部戶部更是毫無混進去的頭緒。沈如是只覺得自己好似一只無頭蒼蠅。待想和人商議，又不敢說出口來。京城這地方，權(quán)貴連成片。說不定誰就和那事情有關(guān)呢。

    這個法子不成。

    …………

    沈如是沒忍住露了一點口風(fēng)。和楊太醫(yī)打聽如今的江南大員有哪些。

    這兩人最近和巴特爾一起，正在被掌院每日拎去罵一頓。培養(yǎng)了十分濃厚的階級感情。楊太醫(yī)聽到這問題就是一笑：“你總算也開始關(guān)心這個了。巡撫大人么，自然是張汧……他不是和你一個派別的么？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沈如是誠懇提問：“我算是哪個派別的？”

    楊太醫(yī)大驚：“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你是太子爺親自帶回京城的。又安排索額圖大人照顧你。如果不是你年紀(jì)實在太小，我們還以為……”楊太醫(yī)一時沒注意說漏了嘴，連忙圓回來，續(xù)道：“你當(dāng)然是太子爺?shù)挠H信了呀！”

    楊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語重心長起來：“沈賢弟呀！愚兄勸你一句。官場上么，最忌諱三姓家奴。你可不能看著太子爺如今不在京城，就起了旁的心思呀！”

    沈如是唯唯諾諾。心里記住了一個名字。巡撫叫做“張汧”么。其他人呢？

    …………

    張汧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公賬上有了虧空。這事情從前發(fā)生過好幾次了。大多是上意免了去的。他還努力的自籌補上呢——廢話！當(dāng)然是和鹽商們敲詐了，難不成還用我自己蓋花園的錢？這樣表現(xiàn)良好的舉動，怎么看也不錯了。所以上上下下，都沒把這個當(dāng)成個事兒。

    沒想到居然被彈劾了。御史陳紫芝……這是個什么東西？

    張汧手下的六七個師爺一起忙開了。找履歷，找升遷過程?？此淖孀谠S多代。最后，有人恍然大悟：這家伙好像和太倉知縣管長卿是同學(xué)！

    張汧頭腦中也是背過不少資料的。此時一回想。對了，這兩個人可不就是同年么。

    想到這里，事情清楚了。這是自己后院起火，招來了外面的狼啊！

    張汧面色猙獰。很好！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誰，想伸爪子，就得準(zhǔn)備好掉腦袋！

    五日后，京城收到一封奏折。江南巡撫張汧彈劾手下管長卿等二十名官員。罪名貪污，貽誤公務(wù)。

    玄燁令快馬轉(zhuǎn)送刑部侍郎色楞額。此時此人應(yīng)已經(jīng)到了江南。令他酌情調(diào)查，處理。

    江南某園林。笙歌散盡，游人面紅耳赤。坐在首座的色楞額興致勃勃地看著堂前歌舞。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了一句：“還是出來做封疆的舒服呀！”

    陪坐位上，張汧嘴角微微一勾。

    ☆、54張汧案件繼續(xù)

    沈如是胡亂撞了若干日子。只知道了巡撫名姓。更多的還是在抓瞎兒。結(jié)果某日在太醫(yī)院參加聚餐活動時,陡然聽說了,天下還有“邸報”這種東西！

    “所有官員的升遷,在上面都能查到？！”沈如是十分驚訝。

    屋子里大半的人都笑了。有個坐在她鄰座的年輕太醫(yī)藍洋笑著回答道：“不然呢？我朝疆域廣大，若沒有邸報,住在那靠近北夷南蠻的居民，如何感受朝廷教化？”

    其實南蠻北夷們能不能被教化大家并不如何關(guān)心?？墒枪賵錾系娜恕呐率恰肮籴t(yī)”呢,不關(guān)心朝政動態(tài),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平日的來往，什么地位有什么樣的圈子。只有在邸報這樣的東西上,是高下一體誰能見到的。如果足夠心細,更可以窺測出最高層的意向計劃來。

    沈如是聽說太醫(yī)院就存著歷年邸報。大喜之下茶館酒樓南堂都不去了。什么時候都窩在太醫(yī)院里,弄了個小本記人名。

    最開始，沈如是只是在單純記錄江南的人名地名官名。后來稍一仔細的看下去,竟然覺得薄薄的一張紙，白字黑字，血淋淋的。

    譬如摘抄出近年有關(guān)江南的一段：

    “十五年郭洪稔任浙江總督……

    十九年煥聞?wù){(diào)任浙江巡撫……

    二十一年冬郭洪稔彈劾煥聞低價向民間購買金器是貪污大案……朝廷派欽差前來調(diào)查。煥聞辯解是郭洪稔最初提議造金飾物給朝廷，祝賀平定三藩。二人分頭收購金器。江南市場有人強迫以低價收買金器。

    郭洪稔復(fù)彈劾煥聞門人趙二勒索江南大小官吏……

    二十二年春，貪污案確認屬實。賜煥聞自盡。趙二絞刑。郭洪稔免職發(fā)配東北效力。查明被趙二勒索的十五官員免職。蓋其未能早揭發(fā)此事……

    布政使張汧升任巡撫?！?/br>
    …………

    表面上，兩個大員一起做壞事。然后其中一個反悔了，把另一位給告了?？墒窃谶@背后呢？總督巡撫落馬，又有多少人牽涉其中！至少因為沒有揭發(fā)勒索他們的巡撫大人門房趙二，這一件事，就有十五官員就地免職！

    沈如是對此甚至稍有印象。

    似乎兒時某日聽母親說某大戶嫁娶，居然沒有陪送金首飾之類?，F(xiàn)在想來……難道水災(zāi)是在二十三年。當(dāng)時的巡撫，就是這位張汧了。

    那么，水災(zāi)后面，究竟，有沒有人為？

    又向下看，突然一驚。御史彈劾張汧貪污，這居然是個最近的案子！

    …………

    楊暉這日看見了沈如是的紀(jì)錄小條。笑著說：“你也聽到啦？御史彈劾巡撫的事情！”

    沈如是點頭。好奇問：“你覺得結(jié)果會怎么樣？”

    楊暉嗤笑：“還能怎么樣！肯定是不了了之了。

    沈如是請教：“怎么講？”

    楊暉挺喜歡這個被人提問的態(tài)度的。就坐下來指點道：“我看你最近在看邸報，張汧的履歷你看到了？”

    沈如是點頭：“好像是順治八年的進士，然后……”

    楊暉搖頭笑：“那沒用！我是說……據(jù)說當(dāng)年張汧做江南布政使的時候，是大學(xué)士梁清標(biāo)和尚書熊一瀟保舉的。后來這一位升巡撫，保舉的人是戶部侍郎王遵訓(xùn)，內(nèi)閣學(xué)士盧琦以及大理寺丞任承擔(dān)。你可注意過了？”

    沈如是還有些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