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那些黑霧不像鬼氣,若有似無,時聚時散,與夜色融為一體,所以連他也沒發現黑霧是何時出現的。 “這里被人下了禁制,手法很高明,不是純粹的陣法,還有幻術和符箓之術相結合。” 遲碧江也發現了,她揚手灑出一片碎金星光,那些璀璨漂亮的“星光”落到地上變成金線,當黑霧一點點前進企圖越過金線時,仿佛被無形屏障重新彈回去。 但黑霧越挫越勇,很快重新凝結為更濃郁的霧氣涌來,又再度被金線彈回去,只是一次次重逢,金線逐漸變淡,直到徹底被黑霧吞噬。 “這些是什么!”江離大聲問暗先生,“大師兄,你就這么恨我嗎?” 暗先生冷笑:“這不是我布下的,我要殺你,用不著這么費勁,你如今雖是萬劍仙宗宗主,修為卻仍舊未入大宗師門檻,不過是徒有身份招搖過市罷了!” 言語之間,已是默認自己的身份。 江離苦笑,也沒生氣:“我資質素來不如你遠甚,若你還在,宗主非你莫屬。” 姚望年冷冷道:“就算我還在,宗主也不會是我。” 江離聽出他話里有話,正待細問,卻見遲碧江接連灑出幾片金光,形成三道金圈,將他們幾個人團團圍住,黑霧很快抵達第一道圈,被彈回幾次,鍥而不舍,很快就將第一道金線蠶食殆盡,在第二道金線外碰壁,接連幾次,不得其門而入,攻勢反倒緩和下來。 江離祭出飛劍,劍氣縱橫,霎時照亮四人頭頂周身大部分區域,遲碧江只覺寒意凜冽,攝人心魂,心道這便是傳說中孤月劍的威力嗎,卻聽得姚望年又冷笑了一聲,劍光非但沒能劈開黑霧,反而被黑霧彈了回來,直接反撲向江離和遲碧江這邊來! 遲碧江大吃一驚,卻見江離雙手結印,在劍光將近時將其消弭化開,有驚無險。 但是方才他的舉動也證明了黑霧是很難用強力劈開的,難怪姚望年會冷笑。 “大師兄,我知道你不是兇手,但此處夢魔與狐精聚集,必然背后有人指使,我們需要將那人找出來,方能破解紅蘿鎮的局。你比我早來此處,又是在鎮監身邊,想必知道的也比我多,能否給我們指點一二?”江離懇切道。 云未思先前也覺得這萬劍仙宗宗主平平無奇,在修為和老辣狠毒上都遠不如其師落梅真人,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被落梅奪舍,假冒身份那么多年,但此刻聽見他與姚望年的對話,卻發現此人說話心態很穩,不驚不怒,被姚望年三番兩次擠兌嘲諷也沒見火氣,要么脾氣很好,要么城府深沉,從后面的事情來看,應該是前者。可江離這樣的脾性,在尋常人里自然是好相處,想要擔起一宗之主,卻還是缺了些手段魄力。 姚望年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江離,我沒想到,你當上宗主之后,還這么天真,萬劍仙宗交到你手里,早晚都會毀掉。” 遲碧江微怒:“閣下有工夫說這些,倒不如幫忙將這些黑霧驅逐,離開此地再說,若我們都死在這里,你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姚望年漠然道:“黑霧存在不是一兩日了,只是有人忽然將它們集中到這里,為的就是請君入甕,將我困死在此,不死也會入魔,你們的到來只是意外,大不了一網打盡,不留活口便是。” 江離目光一凝:“誰想殺你?” 回答他的是沉默。 一直沒有出聲的云未思忽然開口:“此人必定是你與他都認識的人,而且極為熟悉,從當年藏經樓到現在,他從未放棄追蹤姚望年,一旦發現你大師兄還活著,必會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你是何人!”姚望年倏地望向他,面具下目光銳利,如刀如劍。 “萍水相逢之客。”云未思面色淡淡,“姚望年,你心中早有答案,只不過你不敢說出來罷了,事到如今,你已被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們全都困在這里生死難料,你還要幫他隱瞞多久?” 江離與遲碧江驚疑不定,尤其是江離,目光在云未思與姚望年之間游移。 “云道友,你知道了什么?” 姚望年死死盯住云未思。 “你不是萬劍仙宗的人,你到底是誰!” “我說了,我與你們毫不相干,萍水相逢,偶然窺見真相一角,如果你不將過往和盤托出,將來你師弟只會以同樣方式重蹈你的覆轍,你、他、萬劍仙宗,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因此傾覆。你應該很清楚,能對你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大jian大惡,絕情絕愛,根本不會心存半分憐憫,對你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對天下人?” 云未思冷冷回望,氣勢絲毫不遜于他。 此時他修為雖比一百多年后有所下降,但怎么說也曾是道門首尊,九重淵之主,形容氣度比起在場三人,有過之無不及,先前他刻意收斂氣息,姚望年也將注意力放在江離身上,此時他放開周身氣勢,便立時讓姚望年警覺凜然。 修士的嗅覺是敏銳的,尤其是鬼修,超脫于凡人之外,游走于幽冥之中,姚望年隱隱從云未思的態度和氣息上察覺到什么,但又說不出來,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讓他停止追問,反是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啞聲道:“我便是說,他也不會信。” 云未思:“你若不說,他永遠不知道。” 江離不知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正待開口,一只柔軟溫暖的手忽然握住他的。 “我那三道金線還能撐上一時半會。”遲碧江附耳過來悄聲道。 她雖然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卻能及時察覺江離心中的焦慮。 江離輕輕嗯了一聲,那些焦慮著急忽然就減輕許多,他發現姚望年的態度略有松動,不像之前那么固執偏激了,云未思的話讓他發生某種變化,只不過江離此刻還不知道姚望年的話,將會為他帶來多少沖擊。 而此時的九方長明,剛剛擊退畫扇等幾名狐精暗算偷襲的企圖,就迎來新的強敵。 他連退三步,微微低頭,吐了口血出來。 “前輩!”阿容大驚失色,忙將他扶住。 第129章 你我是否終如參商,生死音息永不相見。 畫扇氣息微弱,尚有神智,但她僅僅因為得救慶幸一瞬,就在看見來人時愀然變色。 公子緩步從她身旁走過。 此刻的狐精,不過是已經毫無價值的棄卒,被遺忘總比被想起來再補一刀好。 畫扇大氣不敢出,生怕去而復返的公子想起自己,輕輕抬手將自己徹底送上黃泉之路。 她現在無比后悔,后悔自己一時貪婪折返回來,想來個漁翁得利,殊不知自己卻是可笑的螳螂,自以為將蟬捏在手心,后面卻還有黃雀等著。 所幸,公子沒有看她一眼。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不遠處那人身上。 九方長明。 這個奇怪的名字連同這個奇怪的人,像天降隕石一樣出現在紅蘿鎮。 起初公子壓根沒把此人和他的同伴放在心上,于他而言紅蘿鎮九州通衢,每日來往者甚眾,更不乏修士奇人,這兩人只是其中小小的插曲,不足為道。 但風雪不期而至,許多人滯留于此,憑空生出許多事端,連帶這兩個不速之客,也都卷入這一場風波之中,成為攪亂棋局的亂子。 既然是亂子,就該徹底剔除了,方才他出手試探,對方冷不防遭受暗算,加上之前跟他交手,想必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只是公子摸不清對方底細,不知道九方長明的傷勢究竟有多重。 他素來謹慎,所有事情都想做到萬無一失,自然不肯在此人身上栽跟頭。 “九方道友,是吧?我不知你來自何門何派,也不想問,我們萍水相逢,實力相當,本該惺惺相惜,把酒話英雄,如今你因多管閑事出面,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獸類與我為敵,委實可惜。”公子語重心長,沒有貿然出手。 他在等,等對面露出破綻,看清對面的實力,再一舉斃命。 畫扇聽見他那句“獸類”,則微微打了個寒顫,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本來不妙,是她過于異想天開,以為能與公子談條件,殊不知自己和阿容一樣,在對方眼里,就是可有可無,隨手可棄的小玩意罷了,枉她還異想天開,以為能在九方長明身上占到便宜,結果公子其實是利用自己來試探九方長明身上的傷到底有多重。 一旦明白這一點,畫扇登時失去任何僥幸和期望,她現在只想找機會逃走,逃得遠遠的,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血順著長明下巴,滴落在雪地里。 他的腰微彎,脊梁卻沒有被完全打折,依舊站得很穩,手中以劍拄地,劍身微微發光,時明時暗,忽閃不定。 這個看似虛弱的姿勢,卻有著最嚴密完美的防御姿態,周身靈力圓融無礙,完美無瑕。 正因為如此,公子才沒有妄動,他想殺人,不想被反殺。 “我能知道,你在紅蘿鎮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什么嗎?” 見公子不答,長明低笑一聲。 “若你是魔修,殺人可以煉魂,可以作爐鼎,人命于你的確是有用的,但你身上沒有半點魔修的氣息,而且你驅使狐精夢魔在紅蘿鎮鬧出一樁樁命案,死的都是些尋常人,沒有一個是修士,我想不出于你何益。除非——你是為了嫁禍栽贓?” 他能感覺對面之人身上的氣息為之一放,鋒利若出鞘寶劍,驟然炸開,威壓如高山壓頂,海潮洶涌,頃刻而至! 長明不得不結印抵擋,卻仍往后退了三步。 三步,不能再多了。 再多就會露出虛弱本質,為對方所察覺。 兇猛的鷹隼會以敏銳嗅覺立時撲上來毫不猶豫將獵物撕成碎片。 但對方的反應只能證明他說對了。 “為了嫁禍誰?紅蘿鎮有你想要下手的人,但你既不能親手去殺,也不能讓狐精夢魔動手,因為他們不是那人的對手,是嗎?” 公子淡淡道:“道友,知道得太多,往往死得越快,你明明是局外人,卻為何非要蹚這一趟渾水,我亦奇怪,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長明嘆了口氣:“我這有個故事,但也許對你來說太長了,你想必是沒有心思聽完的。” 公子:“你不說,怎么知道我不想聽?” 長明:“我若是說,這個故事,與萬劍仙宗有關,道友還有興趣嗎?” 公子:“你說說看。” 說這句話時,他的手已然微微握拳,蓄勢待發,只等對方稍有破綻,立時出手。 九方長明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閑適。 他能感覺到自己手背的狐毒正以飛快的速度在往全身蔓延,四肢百骸,奇經八脈,如火燒野草,只需一點風勢助長,立刻漫山遍野,灼灼燃燒,痛楚一刀刀劃在皮rou,又慢慢往下剜,挑開筋骨,剜開血rou,最終將刀尖刺向最深處的心口,把心剖成一片一片,痛而未死,懸吊折磨。 方才畫扇想要暗算他,長明于絕境中突破,回憶起過往點滴,連帶從前因為流落黃泉而模糊的前塵細節,也都悉數灌入識海,修為恢復一百多年后的八九成,原本這樣的他,與眼前此人應該是勢均力敵,但舊傷加上狐毒發作,令長明如戴腳銬,行止沉重。 狐毒不是普通的毒,狐性善魅,往往會勾起內心深處的欲望與人性,將平日里看似尋常的人或事無數倍放大,打亂理智影響判斷,而他的弱點是—— 長明勉力將雜亂的呼吸壓下去,只要暴露一丁點,對面之人就會立馬察覺。 這是九方長明生平所見絕無僅有的敵人,比萬蓮佛地的圣覺和春遲,妖魔之首玲瓏公主等人,還要更加可怕,更加深不可測,哪怕回到一百多年前,此人修為反倒比后來更高,因為這個時候,此人還是他自己,而不是奪舍徒弟的軀殼,借用旁人的力量。 “從前有個人,身居高位,修為非凡,放眼天下,已是修士之中的龍鳳,數一數二的佼佼者,若說天底下有人能飛升成仙,必然非他莫屬。” 長明調整氣息,借由緩緩道出的故事,來掩飾自己本身的傷勢。 公子微微瞇眼,也不知察覺沒有。 “許多人都將他視為道門希望,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他已達大宗師境界之后的第一次閉關修煉,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礙。他找不到那條能通天的階梯,起初他覺得是自己錯了,不斷尋找別的辦法,走遍天下,拜訪能人隱士,煉丹求藥,仙器法寶,可惜都一無所獲,他開始隱隱察覺,不是自己出了問題,而是這個天下,這個人間有問題。” “道友這個故事,倒是新奇得很,我還以為你要講什么癡男怨女的曠世奇緣。”公子微微一笑,略有殺意的目光從長明身上掃過,彈指點向對方手中的長明劍。 錚! 兩人的靈力在中間交鋒,劍身回以清越長鳴,靈力彼此抵消。 這一回合稍稍試探過手,以不分勝負告終。 公子依舊無法確定對方傷勢到底有多重。 “道友一看便知是見多識廣之人,若非新奇,我又怎好意思講出來?” 長明以拇指輕輕拭去唇角血跡,身形挺直,目光也越發明亮起來。 難道這世上真有什么法門,能讓對方在短短片刻間就治愈傷勢?公子見狀也不由狐疑起來。 “你繼續講。” “他終于知道,天地自創立之初自有法則限制,哪怕修為再高,也無法飛升,修煉到終極并非解脫,而是消亡,徹徹底底的消亡,魂飛魄散,不復存在,所謂飛升成仙,徹頭徹尾就是一場騙局,又或者說,是古往今來修士一廂情愿的想象罷了。他不甘這樣的結局,也不想成為這些失敗者之一,他想走出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路,他不僅要真正飛升,還要獲得永生,與絕無僅有的強大力量。”